張居祥
1.劍氣簫心一例消
被龔自珍感動不是因為小學時背的那首《己亥雜詩》: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十一二歲的年紀實在很難讀懂其中那痛徹肺腑的悲號,真正讓我感動落淚的是他的那篇《病梅館記》,教我古代文學作品選這門課的張乃弼老先生當年是含著熱淚講完這篇課文的。張老曾是知青,被下放到江蘇盱眙縣,據(jù)他自述,他經(jīng)常一個人到淮河邊上,面對蒼蒼蘆葦,高詠《病梅館記》,每至“嗚呼!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閑田,以廣貯江寧、杭州、蘇州之病梅,窮予生之光陰以療梅也哉”這句時,未嘗不潸然而淚下。
張老先生將龔自珍的精神內(nèi)核深深地印在一群少年的心靈深處,正如同莊子、屈原將他們的精神內(nèi)核印在龔自珍的心中。“莊騷兩靈鬼,盤踞肝腸深?!饼徸哉溥h紹戰(zhàn)國先賢,擔負起“士”的原始使命。
龔自珍,字璱人,號定庵,晚年居住江蘇昆山羽琌山館,又號羽琌山民。定庵出生杭州,外公是文字學、經(jīng)學大師段玉裁。定庵耳濡目染,學業(yè)精進,段玉裁慧眼識人,斷定龔自珍當成一代奇才:“吾且耄,猶見此才而死,吾不恨矣!”然而“聰明得福人間少,僥幸成名史上多”(袁枚《遣懷》)。龔定庵仕途多舛,久試不第,從十九歲一直考到三十八歲,勉強考中,加之為人狂狷,筆挾風霜,言多譏刺,官運也就可想而知了。道光十九年為己亥年,即公元1839年。這一年,漫長的中國古代史即將終結,而龔自珍個人的生命也將在兩年后終結。龔定庵的己亥年可謂“萬千哀樂集今朝”。
己亥雜詩·其九十六少年擊劍更吹簫,劍氣簫心一例消。誰分蒼涼歸棹后,萬千哀樂集今朝。
中國士人一向有以酒消愁的習慣,但一部古代中國史,郁結萬古的愁情,到了清人那里,酒已很難消之?!靶刂行〔黄?,可以酒消之;世間之大不平,非劍不能消也?!保◤埑薄队膲粲啊罚徸哉湟院嵲V怨,以劍消愁。簫向內(nèi),劍向外,內(nèi)心的痛苦,世間的不平,一以消之,定庵憑著一簫一劍,自以為可以縱橫人間世。他寫詩偏愛簫與劍,劍氣簫心,成為龔自珍的人格標識。狂來說劍,怨去吹簫。定庵像一位俠者,在這個“團扇才人踞上游”的濁世里左沖右突,“來何洶涌須揮劍,去尚纏綿可付簫”。平生意氣縱橫,或壯心思飛,或心沉海底,盡付劍簫。“氣寒西北何人劍?聲滿東南幾處簫?!边吶麆菸#瑒υ谑?,許身以國;宦途渺茫,簫在臂,顧影自憐。己丑殿試時,定庵效仿王安石《上仁宗皇帝言事書》作《御試安邊綏遠疏》,儼然一國醫(yī)圣手。他書罷擱筆,睥睨天下的風采盡現(xiàn)。
定庵自比王荊公——我有古時神丹,自有醫(yī)國良策——顧盼著圣主虛席求問。然而,晚清之世,腐朽不堪,即使起王荊公于九泉,也無力回天,何況狂放不羈的龔自珍!國沒有醫(yī)成,自己倒弄了一身的病?!耙缓嵰粍ζ缴?,負盡狂名十五年?!保ā堵小罚俺了际迥曛惺拢乓部v橫,淚也縱橫,雙負簫心與劍名?!保ā冻笈珒骸こ了际迥曛惺隆罚┒ㄢ?,收起你的劍與簫吧!世間之大不平未平,而你的劍氣已散;胸中之大怨恨未消,而你的胸臆銷蝕。少年意氣不再,少年的劍氣不再,我有簫心吹不得!吹不得啊!
“怨去吹簫,狂來說劍,兩樣銷魂味。兩般春夢,櫓聲蕩入云水。”(《湘月·天風吹我》)劍氣簫心,所有的豪情都漸化作滂沱的眼淚;身世浮漚,所有的理想都化作一場春夢,蕩入水云深處!
己亥雜詩·其四十四毫霜擲罷倚天寒,任作淋漓淡墨看。何敢自矜醫(yī)國手,藥方只販古時丹。
2.忽收古淚出長安
己亥雜詩其二百零九空山徙倚倦游身,夢見城西閬苑春。一騎傳箋朱邸晚,臨風遞與縞衣人。
己亥年四月二十三日。那是一個末世的暮春,都門外,兩輛馬車疾馳而去,城里的人也許還不知道,其中一輛車上正坐著以狂聞名天下的龔自珍,另一輛車上則滿載他的百卷著作。這一年,他做了一個決定,辭官還鄉(xiāng)。關于龔自珍辭官的原因眾說紛紜,最為后世津津樂道的便是一段說不清的情緣。多羅貝勒奕繪,雅好詩文,乃八旗名士,其妻顧太清被譽為清代第一女詞人。貝勒常邀定庵論詩,顧太清也時常與其唱和往來。是故,后人傳言龔自珍因開罪宗室而被追殺,不得已辭官還鄉(xiāng),后又被鴆殺。還有觀點認為他為人耿介,不與官場媾和而得罪權貴,黯然離京。錢穆先生考證:“定庵以暴疾終,其己亥出都,以一車自載,一車載文集百卷,不攜眷屬仆從,倉皇可疑。”從現(xiàn)存史料來看,龔自珍的離京的確可疑。他本人的說法是從父出任禮部堂上官,例當引避,且父母年邁,請以致仕,并獲恩準。如若是這樣,自當從容離京。就算他與顧太清真有私情,在龔自珍離京前一年,奕繪已死,故因私情逃走的說法也不可行。但當時流言家與后世學者從顧太清與龔自珍詩集中挑出許多詩句,附會渲染,敷演成“丁香詩案”,以香艷博人眼球,假想證據(jù)便是那首《己亥雜詩·其二百零九》(憶宣武門內(nèi)太平湖之丁香花一首)。
斷腸魂夢兩沉沉,只愿君心似我心。已被色香撩病思,便愁云雨又難禁。歌盡陽關不忍分,更無留影霎時云。青箋后約無憑據(jù),日日思君不見君。
在流言家的口中,這首詩是顧太清得知宗室欲除定庵,遣人送丁香傳信,定庵得脫之后所作。關于這段情,證據(jù)自然還有顧太清的集句詩。
這種臆想之辭,當然不足為憑,但龔自珍離京確有隱情。在《己亥雜詩-其四》的小序中,詩人寫道:“余不攜眷屬,雇兩車,以一車自載,一車載文集百卷出都。”不過,能雇一輛車,載百卷著作,也算從容。不然,性命攸關,誰還顧得上裝一車書?但若真沒有兇險,龔自珍又何以不帶親眷獨自離京,并在長途奔波之后,復又北上,接其妻子南歸?這著實令人費解,龔自珍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但不應是兒女私情所致。倘若是因為私情,他自當羞愧難當,怎還會在萬難之中與摯友話別?他走得絕不機密,朋友得知消息,紛紛趕來相送:“五十一人皆好我,八公送別益情親?!保ā都汉ルs詩·其三十八》)這首詩的序更詳細地寫道:“時己丑同年留京五十一人,匆匆難遍別,八君即握手一為別者也。”
去京途中,龔自珍于道旁觀看一雜耍藝人的表演。他心有所悟:“觀理自難觀勢易,彈丸累到十枚時?!保ā都汉ルs詩·其十九》)是啊,洞見世事之理,當然不易,但身處險境,如螞蟻之處熱鍋,其勢易知,如同鬻戲者,彈丸壘疊,高至十枚,其勢之危,路人皆知。
不管出于何種原因,龔自珍顯然明了,自己勢已危矣!所以倉皇離去。只是這個決定真是艱難,因為搖鞭東去,天涯路遠,劍氣簫心皆作淚!
收拾好淚水,再看一回京中的家!那是龔家的百年基業(yè)??!“先大父宦京師,家大人宦京師,至小子,三世百年矣!”每讀至《己亥雜詩·其十》的這幾行小序,總讓人不禁想到司馬遷。司馬遷于河洛間見到彌留之際的父親司馬談,司馬談執(zhí)其手,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嘗顯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絕于予乎?汝復為太史,則續(xù)吾祖矣。今天子接千歲之統(tǒng),封泰山,而余不得從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為太史;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保ā妒酚洝ぬ饭孕颉罚┧抉R談何其幸運,司馬遷含垢忍辱,擔負起家族的使命,著史記,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終成一家之言,告慰先人!而龔自珍呢?己亥年四月二十三日,他拋棄了這個家族三世百年的榮耀,黯然離去。
己亥雜詩·其十進退雍容史上難,忽收古淚出長安。百年綦轍低徊遍,忍作空桑三宿看?
彼時,定庵或也連呼“命也夫”!劍氣簫心化作淚傾盆。離開京城七里,摯友吳虹生立候橋上,設茶灑淚而別,定庵寫下情深義重的詩句,為之一哭,“小橋報有人癡立,淚潑春簾一餅茶”(《己亥雜詩·其二十六》);秋夜郊野,鬼火熒熒,定庵想想前塵往事,路橋微茫,又是一哭,“鬼燈隊隊散秋螢,落魄參軍淚眼熒”(《己亥雜詩-其八十六》);世事滄桑,定庵耳里頻聞故人死,同年好友五十一人中的三位狄廣宣、蘇賓蝸、夏一卿死訊傳來,定庵又是一哭,“五十一人忽少三,我聞隕涕江之南”(《己亥雜詩·第一百三十四》);舅氏段右白,死葬支硎山,其詩幾不存,定庵珍藏其《梅冶軒集》一卷,過其墓,抄其詩,又為之一哭,“哭過支硎山下路,重鈔梅冶一奩詩”(《己亥雜詩·其一百四十二》);龔自珍交游極廣,雖狂亦溫,正如他贊美朋友的話,“亦狂亦俠亦溫文”,閑時撰寫平生師友小記,情動于衷,又是一哭,“夜思師友淚滂沱,光影猶存急網(wǎng)羅”(《己亥雜詩·其八十》)。定庵哭己哭人,哭師哭友,哭時哭事,感人至深,絕非尋常淚水。
己亥雜詩其一百七十少年哀樂過于人,歌泣無端字字真。既壯周旋雜癡黠,童心來復夢中身。
定庵之哭,字字真情,較阮籍更能動人肝腸。歷史總是l京人的相似,晚唐之世,百姓處于水火之中,詩人感同身受,杜牧以極沉痛之語,哭成一律,為一個時代送終。而己亥年的龔定庵,椎心泣血地哭響了中國古代史的喪鐘!
3.淮上狂生知我者
離開京城,龔自珍一路南下,舍車登舟,船行如風。己亥年五月十二日,龔自珍風塵仆仆,抵達清江浦(今江蘇淮安)。京城漸遠,形勢漸緩,他終于可以歇下來喘口氣。清江浦于1415年開埠,明清兩代與蘇州、杭州、揚州并稱“東南四都”,此處南船北馬,商賈云集,人文薈萃??粗┖即筮\河上帆來船往,龔自珍心緒微茫,讀書人與生俱來的使命感,又涌上心,“古人制字鬼神泣,今人識字百憂集?!保ā兑押ルs詩·其六十二》)是啊,如蘇東坡所說:“人生識字憂患始?!?/p>
這一條大運河見證了多少朝代更替,看過多少悲歡離合,淘洗了多少纖夫血淚。抬眼一望,運河岸上,一條纖繩,十幾名纖夫,裸露上身,肩上纖繩勒在如柴的瘦骨上??粗渡喜铰木S艱,掙扎在生死線上的纖夫和河上吃水很深的運糧船,龔自珍深深地自責。官倉之粟,皆由此來,達官顯貴一餐一飯,浸透著多少農(nóng)夫與纖夫的血淚,我龔自珍也是眾多不稼不穡,浪費太倉之谷的碩鼠之一嗎?自隋煬帝開鑿大運河以來,到底有多少船只行經(jīng)此處,多少纖夫往來京杭,我們無從知曉,但數(shù)萬纖夫們?nèi)找埂靶霸S”的號子聲,卻一直響在龔自珍的耳際,這號子聲從黃昏響到天明,又從天明響到黃昏,從隋唐一直響到今天。詩人淚落如雨,再也無法入眠,那一天,龔自珍提筆寫下一首雜詩,投入詩囊。
己亥雜詩·其八十三只籌一纜十夫多,細算干艘渡此河。我亦曾糜太倉粟,夜間邪許淚滂沱。
龔自珍一路南逃,除了那百卷著作,早已行囊羞澀。不過清江浦,畢竟是出過吳承恩的地方,當?shù)厝艘詷O大的熱情接納了這位落魄的詩人。更令龔自珍欣慰的是遇見了兩位故人,何亦民、盧心農(nóng),兩位都是龔自珍的同年,何曾以知府銜駐黃河,盧曾知甘泉,如今都流落淮上,困厄中他鄉(xiāng)遇故知,百感交集,喜不自勝。
己亥雜詩·其九十四黃金脫手贈椎埋,屠狗無驚百計乖。僥幸故人仍滿眼,猖狂乞食過江淮。
沉醉在酒鄉(xiāng)里的龔自珍,更加放浪形骸,“愿得黃金三百萬,交盡美人名士。更結盡、燕邯俠子”(《金縷曲·癸酉秋出都述懷有賦》)。清江浦,因袁術曾戰(zhàn)敗于此,故又稱袁浦,占據(jù)南船北馬交通要道,鹽商聚集,曾設河道、漕運及提督衙門。淮安人形容此地“官多于士民”。交盡美人名士,在這里不算什么難事。
淮上有所名園叫清晏園,曾是河道總督府的后花園。這一天,友人拉著龔自珍踏進這個園子,園子古秀雅致,主人擺下筵席,觥籌交錯,酒過三巡,一歌妓明眸皓齒,腕凝霜雪,撫琴而歌,聲遏行云,龔自珍一見傾心,問其姓名,始知此女是蘇州人,出自官宦之家,因家道中落被賣入青樓,大家稱她為靈簫。龔自珍愛極了這個名字,也愛極了這個女子。他不禁想起蘇州名士錢謙益《絳云樓上梁以詩代文》(其五)中的“絳云樓閣榜齊牢,知有真妃降玉宵。匏爵因緣看墨會,苕華名字記靈簫。”
“苕華名字記靈簫”,苕華,美玉名,后來指德容美好的女子。眼前這位德容美好的女子竟然也叫靈簫,清揚婉兮,美如琬琰。
一曲歌罷,大家拈韻作詩,龔自珍拈到下平聲二蕭韻中的“簫”字。一簫一劍,定庵平生所愛,想不到淮上有佳人,如劍亦如簫。名士在座,美人在側,豈可無詩,一個簫字,觸動詩情,他詩興如潮,老夫聊發(fā)少年狂,一口氣寫了三首(《己亥雜詩》其九十五至九十七):
大宙東南久寂寥,甄陀羅出一枝簫。簫聲容與渡淮去,淮上魂須七日招。
少年擊劍更吹簫,劍氣簫心一例消。誰分蒼涼歸棹后,萬千哀樂集今朝。
天花拂袂著難銷,始愧聲聞力未超。青史他年煩點染,定公四紀遇靈簫。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評龔自珍其人其詩曰:“其人之涼薄無行,躍然紙墨間?!睂嵲谑且驗橥醯男愿裢耆煌邶彽木壒?,王克己律人甚嚴,生命一入窘境,便無可排解,終至沉湖。他不能原諒龔自珍,也不能原諒自己。龔定庵不同,他的肝腸之中莊騷靈鬼盤踞,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退出江湖,佯狂高蹈,憤時罵世?!扒嗍匪隉c染,定公四紀遇靈簫?!狈菓崢O之人,如何出此戲謔之辭!一部清史,在他看來,實在無足可觀,后世之人,請你們看看龔定庵吧!才華橫溢,志在報國,卻只能流連風月了!
收尋舊章,爬剔宿蠹,研什么經(jīng),治什么史,我已厭倦了這樣的生活?;ㄇ帮L月,人間美色,是我所愛,空門鐘磬,禪房佛經(jīng),亦我所愛。美色與佛理,兩種極矛盾的東西偏偏在龔自珍的心中統(tǒng)一在一處。這種注定不會被世人理解,“屠狗功名,雕龍文卷,豈是平生意?!保ā断嬖隆ぬ祜L吹我》)是啊,如果在網(wǎng)羅文獻的文字生涯中空老,一定會被那個叫蘇小小的鄉(xiāng)親嘲笑了去,那就且放縱一回吧,談談風月,聊聊佛理,管他二者是否相容,這就是我龔自珍的詩人本色,寧愿被天下人輕視,也不能被美人嘲笑!
一次,他讀了某生《與友人書》,感慨萬千,舉起酒杯,—飲而盡,遂題詩書后(《己亥雜詩·其一百零二》):
網(wǎng)羅文獻吾倦矣,選色談空結習存。江淮狂生知我者,綠箋百字銘其言。
不過,龔自珍說得明白,選色談空,本性使然,胸有大志而不得伸,那就寄情聲色,空談佛理吧,世人哪里知道,美色消不掉他心中塊壘,佛經(jīng)化不開胸間愁情。他自己知道,在這個萬馬齊喑的時代里,奔走呼號才是他的宿命!
龔自珍離岸登舟,神情愀然地離開了清江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