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落無聲
【壹】
又是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此時我正蹲在我的小攤子前,將燒制胭脂后留下的花渣細細碾磨,想要再榨些脂油出來。
玫瑰的花季快過了,這盒胭脂好賣,得多加緊做些。
可眼前的騷亂迫使我不得不分了心神。
我不情愿地抬起頭,看到一眾官兵行色匆匆的身影一晃而過,領(lǐng)頭人敲著鑼鼓,配合官兵們大聲驅(qū)散百姓。
“讓開了啊,讓開了啊,大將軍就要進城了!”
百姓們紛紛退避三舍,擁擠的大街主道上立刻空曠了幾分,而妙胭閣附近卻因為空地兒大,聚了不少人,我的耳邊立時聒噪起來。
“聽說了嗎?這大將軍凱旋,立了大戰(zhàn)功,皇上要下旨將漩渝公主嫁給他呢!”
“漩渝公主?不是皇上最寵愛的那個小公主嗎?這大將軍不過一介草民出身,即使立下赫赫戰(zhàn)功,竟也配得上漩渝公主?”
“噓,你可小點聲。聽說是這漩渝公主在兵馬場看見練兵的大將軍,一見鐘情非要嫁給他不可……”
“據(jù)說那漩渝公主喜愛兵器,大將軍欲要鑄刻一柄寶劍送給她……”
我的小攤子離街道挺遠,本不必受到干擾,奈何當初野心大,非要占了這個妙胭閣旁的小攤位,想借此多拉攏些顧客,為此還費了不少銀兩打通了妙胭閣的掌柜??扇缃褡杂懣喑?,因著妙胭閣附近群眾聚集,竟是要我收攤走人。
我自是不樂意,且不說今日攤子未擺多久就得走人會失去不少利潤,最重要的是,我的胭脂膏正制到一半,少需也要兩個時辰才能熬制完畢,此時走了,豈不功虧一簣。
那來清場的官兵見我磨蹭,許久未有半分動作,神色立刻流露出兇狠和不耐煩,上前趕人:“喂喂喂,喊你呢,怎么還不走?快點滾蛋,別耽誤了將軍進城!”
我心疼地望了一眼自己熬制了一半的胭脂油,抬頭就是一臉委屈,水汪汪地盯著那官兵:“官爺,您看,奴家這胭脂熬了一半,就快成了,此時罷工可就前功盡棄了。奴家小本生意,就靠著這幾個小錢掙點生計,而且奴家這小攤離著大道挺遠,該是礙不著將軍的路的。官爺,您就通融一下,讓奴家把這鍋胭脂熬完,奴家馬上就走?!?/p>
說著,我遞了幾兩碎銀到那官兵手中。
我以為自己的表情做得十分足,定能打動那官兵,卻不想那官兵促狹地收了錢,轉(zhuǎn)頭仍舊是一副不耐煩的嘴臉:“去去去,戴著個面紗能做什么正經(jīng)生意?識相的趕緊滾,興許還能保著點你那小破攤子,要是阻了將軍的道,幾個腦袋都不夠砍!”
我尷尬極了,自己為了掩人耳目還戴著張面紗,沒承想成了那官兵仗勢欺人的由頭,一時間又氣惱又委屈,只得回身去收拾我的攤子。
當我正欲將火滅了,端著熬著胭脂油的大鍋往街旁后撤時,一個清朗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
“打擾姑娘,是否知曉,何處可鑄劍?”
我愣了愣,停下手中的動作,卻沒回過身:“城里……有很多家鐵鋪,公子想鑄什么樣的劍?”
“自然是最好的劍。姑娘可知,城中最好的鐵鋪所在何處?”
最好的鐵鋪……我咽了口口水。
確定自己的面紗系得緊了,我深深吸了口氣,轉(zhuǎn)過身,看清了來人的臉,對上了他那雙深邃的眼眸,細細打量他周身。
來人腰間仍佩著那柄熟悉的利劍。
我搖了搖頭:“最好的鐵鋪,并不在城里?!?/p>
“哦?”來人甚是好奇,“那在何處?”
“公子當知,清言谷阮家?”我的聲音微微顫著。
來人眸中閃過一絲詫異,卻很快恢復(fù)如初:“鑄劍世家阮家,自是曉得的?!?/p>
“那公子也該知道,最好的劍,自然是阮家的劍?!蔽倚α诵Α?/p>
來人聞言不語,用警惕的眼色打量我三分。
忽然前面來清場的官兵去而復(fù)返,見我仍然杵在這兒賴著不走,便劈頭蓋臉地大罵:“你個死娘們怎么還不走?是想等著爺爺將你那口破鍋摔爛了才肯滾蛋?”
眼看他就要接近我那口熬著我全部生計的寶貝鍋,我忙不迭地沖上去想要阻止,卻有人比我更快一步擋在我的鍋前。
“這位大哥,莫要著急,是在下向姑娘問路,這才耽誤了姑娘離去的時間?!?/p>
“你是哪里冒出來的小白臉?敢攔著你爺爺?”那官爺突然被攔了去路,眼見威嚴掃地,氣急之下就欲一拳揮向那擋在我鍋前的人。
那人眼神瞬間冰冷,就在一場動亂一觸即發(fā)之時,一個華服老頭兒跌跌撞撞地撥開圍觀人群,驚慌失措地朝著那人跪倒在地,一邊拿著手絹拭著冷汗,一邊顫聲道:“不知大將軍便衣進城,下官有失遠迎,請將軍恕罪!”
充斥著戾氣的重拳頃刻間停在了離來人清俊的面龐不到一厘米處,那官兵面色驚恐得無以復(fù)加,顫抖著雙腿猛地跪倒在地,死命磕頭道:“小人有眼無珠,不識大將軍,還請大將軍贖罪!饒了小人這一次!繞了小人這一次!”
身旁瞬間嘩啦啦跪倒一片。公儀昭有些反感,不愿理會他們,轉(zhuǎn)身便看到依然站著的蒙面少女,即使隔著面紗,他也似乎能清晰地感知到她雙眼中的那份淡然平靜。
我看著他朝我走來,幫我端起鍋,歉意道:“驚擾姑娘,是在下的過錯。作為賠禮和道謝,在下送姑娘回家,可好?”
我背起我的布包,在他驚訝的注視下接過我的鍋,淡淡地同他擦身而過:“不必勞煩公儀大將軍,小女子只是一介平民,受不起您的恩惠,自己回家便可?!?/p>
走了幾步路,我忽地想起了什么,轉(zhuǎn)過身見他仍站在原地,便朝他叮囑道:“別忘了,最好的劍,只有阮家能鑄?!?/p>
撂下這句話,我便落荒而逃。
公儀昭望著女子離去的背影,半晌,露出了一個狡黠的笑。
【貳】
見我一身男裝吊兒郎當?shù)刈哌M鑄劍堂,正在制劍的阮阿雁瞅著我愣了愣神,旋即沖上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抱住我:“兒啊,這些年你去了哪里?可讓為父好找?。∧悴恢?,你不在的這些日子,為父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著,成日提心吊膽地為你擔(dān)憂啊……”說著,他還努力地扮演著一副老淚縱橫之態(tài)。
我一動不動地讓他抱了會兒,然后嫌棄地推開他:“行了,別演了,我走之前都給你留了書信,告訴你我要去學(xué)做胭脂了。而且,我就在你隔壁的公儀家胭脂鋪里,你要想我,過條街就到了,這么多年,也沒見你來看我啊?!?/p>
阮阿雁被拆了臺面,搓著手尷尬地笑了笑,忽地想起自己身為父親的威嚴,立刻擺了個冷臉:“你還有臉說,學(xué)完制胭脂你去哪兒了?一個小姑娘家的,自己一個人突然跑到外頭去,也不事先打個招呼,我得多擔(dān)心?。 ?/p>
一想到公儀昭不久之后便會來取劍,我便煩躁了許多,沒空聽阮阿雁在這兒嘮叨,推開他就徑直走向堂內(nèi)。
“阮阿雁,給你半天時間把窯里的工匠驅(qū)散,本小姐要親自鑄劍!”
阮阿雁聞言先是震驚,隨即立刻拉下臉:“你要鑄劍?什么劍你要親手鑄?”
“莫邪劍。”
“莫邪劍?你瘋了?干將、莫邪對炭量要求極為苛刻,一個不注意便會前功盡棄,別說最后煉出來是一堆破銅爛鐵,若是鑄劍時出了什么意外,誰能負起這個責(zé)任?”阮阿雁怒不可遏,似又想起什么,說,“又是為了公儀家那小子?”
不妙。?我心里漏了一拍,這個阮阿雁,記性什么時候這么好了?
“當年你為他鑄干將劍,瞞著為父偷偷入窯,為父沒能攔著,劍鑄完后大傷你雙目,養(yǎng)了兩年才能勉強視物。父親不怪你當年魯莽輕狂,但今日你休想進窯!這件事情沒得商量!”阮阿雁一改慈眉善目的模樣,胸口起伏得厲害,像是氣得不輕。
我轉(zhuǎn)過頭,面對父親的雷霆大怒,未有半分觸動,道:“他回來了。我答應(yīng)過他,會為他的心上人鑄莫邪劍。
“當年既贈他干將,今日也定不會食言。
“他有心上人啦,可不是我呢,爹爹。”
【叁】
吾以胭脂做釉,添汝新婚紅妝。
公儀昭回到清言谷的時候,帶來了大婚的喜訊。
彼時我正待在谷中年紀最大的龍須杉樹上,隨便從阮阿雁剛剛送來的一籃子香甜可人的桃子中拿起一個啃著。
未多時,樹下站了個人,自稱是阮阿雁派來的,催我回去,神色著急得很。
我吐出桃核,扔到籃子的空處,又不緊不慢地拿起一個咬了一口,咂著嘴問:“是公儀昭派你來的吧?”
樹底下的仆人一愣,眼神似有躲閃之意,低著頭支吾道:“不是……不是的小姐,是家主,家主派小的來喊您回去,說是窯里出了急事?!?/p>
“喔?”我聽著好笑,“公儀將軍這消息便不靈通了,數(shù)月前我剛炸了我家窯子,阮阿雁忙著修理,哪還有比這更打緊的事兒?”
“小姐……”
“行了,”我眸色微冷,“到底什么事?”
“公儀公子,公子……”仆人似難受得緊,一堆話堵在喉嚨口難以啟齒。
“不說我可走了?!蔽衣柭柤纾瑥拇謮训闹Ω缮吓榔饋砼呐钠ü?,踮起腳做離開之狀。
“呀……小姐……可別走??!是!是公儀將軍給你發(fā)喜帖來了!”仆人哭笑不得,不管不顧地喊了出來。
我聞言蹙眉,當是什么新鮮事兒呢。
“喔,他是來找我要禮金的?”我復(fù)又盤腿坐下,單手托腮,玩味地瞧著快要崩潰的家仆。
“禮金?什么禮金?”仆人奇道。
我擺擺手,說:“回去告訴公儀昭,他已貴為將軍,我阮家小門小戶,高攀不起他,喜帖就不用了,祝他和漩渝公主百年好合?!?/p>
仆人徹底蒙了,一頭霧水:“小姐到底在說什么?這和漩渝公主有何關(guān)系?”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想著這榆木的家仆,連公儀昭的大婚對象都沒搞明白就來同我打小報告,怒道:“他要娶的可不是漩渝公主?你莫要同我裝傻,這消息早已在京城傳了個遍,下次要討賞,可得機靈點打聽?!?/p>
“機靈點的怕得是你。”
樹下的仆人還愣著,我耳邊忽地響起一道低沉的男聲。
我聽著不對,這廝語氣貌似沉穩(wěn)從容,話語間卻藏匿不住絲絲笑意。
這笑意讓我不悅極了,背過身子張口諷道:“公儀將軍好教養(yǎng),我與家仆對話,聽著可有樂子?”
身后的公儀昭對我的嘲諷恍若未聞,空氣中傳來輕微的破風(fēng)聲,樹下窸窸窣窣,便沒了動靜。
嘿,這廝臉皮子竟厚得很,把我的仆人都硬是遣走了。
我心里窩著火氣,耐著性子道:“公儀將軍此番回谷,怕并非只發(fā)個喜帖這么簡單吧?”
“嗯?!彼麤]看我,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
我扯出個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咬著牙接著問:“公儀將軍不妨明說,前面急急喊奴家回去,所為何事?”
“我回京的時候,路上遇到一個姑娘,她告訴我,要來找你鑄劍?!惫珒x昭道。
我心間發(fā)虛,道:“若我所記無差,三年前我已為你鑄過干將劍?!?/p>
莫不是認出我來了?
我不敢想,若是讓他知道,我去做了我曾嗤之以鼻的事情,他會以何種目光看我。
“此番又為何求劍?為誰求劍?”我雖心間苦澀,但仍問道。
不管何種,我掂量著,我都受不起。
畢竟阮阿嬅已不是六年前的阮阿嬅。
“那你能否告訴我,為什么不鑄劍了嗎?”他避開我的問題,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我想是阮阿雁同他講了幾句我這幾年的混賬事,覺得我不務(wù)正業(yè)想來教訓(xùn)我的,心里的大石便落了地,隨手摘下一片樹葉叼在嘴邊,拍拍褲子上的灰塵站了起來,道:“鑄!誰說我不鑄?”
突然間起了陣風(fēng)。
此刻已入秋,風(fēng)拂過之時帶著絲絲涼意,吹刮著所剩無幾的枯葉飄落凋零,落葉成泥。
我的心情,我想,也是這樣的吧。
我對著眼前此人所有的歡喜,還未脫口,便零落成泥,碾作塵埃。
“去找我阿爹吧,莫邪劍,在我家劍閣頂樓,恭候多時了。”我平靜地述說,仿佛那只是一把我隨意鑄著玩的劍,誰想要,都可以。
半晌,風(fēng)靜樹止,我清晰地聽見他開口之時,唇齒張合的氣聲,都帶著從未有過的歡愉。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我,這數(shù)月來我腦海中盤旋回響了很多遍的消息。
“我要成親了。我要把最好的劍,送給我的心上人。
“你忘了嗎?阿嬅,六年前,你答應(yīng)過我的。”
我忘了嗎?
我忘了吧。
【肆】
汝記否?
吾曾三月不眠,以吾心頭之血為染,
熬制胭脂一盒,慶汝及笄。
汝可知?
六載分離,吾每晚必以干將為枕,
方可靜心安睡。
吾心昭昭,天地可鑒。
何故,汝未曉?
公儀昭不喜招搖,讓隨從扮了自己坐在馬車里,自個兒喬裝打扮成平民模樣,悄悄入了城。
當他無意中逛到妙胭閣旁,瞧見阮阿嬅時,先是有些驚詫,再是有些震怒的。
彼時她正攤開手絹,將幾兩銀子遞給清路的官兵,雖戴著厚重的面紗,聲音被隔了個七七八八,他卻依然能清晰地聽見她的卑微祈求。
他藏匿在人群中,大力握著劍柄,他太清楚她的脾氣秉性,戴著面紗無疑是不想被人認出,也不想惹是生非,而他又身份敏感,不宜為她出頭,只能按捺不動。
他的目光透過人群,未有一時半刻離開她的身影,當她灰頭土臉地被官兵臭罵一頓準備轉(zhuǎn)身離開時,他再也站立不住,幾個呼吸間來到她的身后,張口問道:“打擾姑娘,是否知曉,何處可鑄劍?”
他其實想問,你怎么會在這兒呢?
名動天下的天才鑄劍大師阮家阿嬅,為什么不鑄劍了呢?
隨后他尾隨著她悄悄回了清言谷,目送著她進了阮家大門,才放心準備離去。
眼下他還未進京稟報,待一切都安置妥當,他再回來給她一個驚喜。
卻不想,幾聲聒噪之音傳入耳間,剎那間似給他的雙腳灌注冰霜,讓他再無法動彈半步。
“嘿,那阮家的瘋丫頭回來了?!?/p>
“阮家大小姐?是那鑄劍大師阮阿嬅?這是怎么一回事?”
“大娘初來乍到,有所不知,這阮家大小姐六年前鑄劍傷了一雙眼睛,成了個瞎子,性子大變,成日瘋癲,三年前干脆整個人消失不見了,阮家家主找了好些個日子無果,今兒個可算把人盼回來了?!?/p>
“是呀是呀,要俺說,這女孩子家的,就該好好繡花彈琴,鑄什么劍呀?可不傷了一雙漂亮眼睛,就算她們?nèi)罴覄荽?,如今這清言谷,又有哪戶肯娶一個瞎子做妻子?”
“聽說阮家和公儀家從小是定了娃娃親的?這公儀家的大公子和阮小姐青梅竹馬,那感情濃著,怕不會舍棄她吧?”
“這大哥就不如小弟消息快了,前幾天小弟聽了從京城來的商販幾句嘴,說是公儀公子打了勝仗,立了大功,陛下要把最寵愛的漩渝公主賜給他做妻子呢!”
“天哪!那公儀公子可不就成駙馬了?!能和皇家攀上親戚,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
“所以說,阮阿嬅鑄劍再厲害,又有誰還會記得她那個瞎子呢……”
待人群散去,公儀昭呆愣在藏匿之地,只覺得腦海中嗡嗡聲一片,吵得他心煩意亂。
他們,在說什么?
阿嬅,瞎了?失蹤了兩年?
她去做什么了?
她這個樣子,又能去做什么呢?!
他不過離開了六年,這清言谷,怎么已不是他記憶中的模樣了?
猶記得,六年前的清言谷,還是一處民風(fēng)淳樸,人人稱頌的世外桃源。
阮家阿嬅,雖不是傳統(tǒng)的名門閨秀,可擁有一手鑄劍絕技,加之長相英氣,也引得各路豪杰、貴門公子前來求親。
而他,不過是一個只會做個女人用的胭脂的落魄世家的落魄公子。
兩家雖早早定下娃娃親,可他打小就明白,那樣耀眼明媚的阿嬅,不是他配得上的。
他不甘心。
于是六年前的某一夜,年紀輕輕的公儀家大公子披著月色離開了這個小谷。
他什么也沒帶走,唯有他弱冠之時,阮家阿嬅贈他的一柄利劍,劍上刻著他的乳名“昭”。
她說,阿昭要時刻帶著干將呀,它會保護你的。
再歸來時,他已是赫赫有名戰(zhàn)功累累的鎮(zhèn)國大將軍。
可清言谷不再是能包容一切的清言谷。
阮家阿嬅也不再是當初的阮阿嬅了。
沒有關(guān)系。
天大地大,我總能給你一個容身之所。
【伍】
我又重新回到了妙胭閣旁,擺著我的小攤子,賣起了最拿手的玫瑰胭脂。
我的胭脂雖品相不行,但質(zhì)地不輸妙胭閣里的上乘品,價錢也平易近人,故而在我走街串巷的兩年里,倒是收獲了不少平頭百姓家的姑娘歡心。
數(shù)月后重新見著我,姑娘們齊齊圍了上來,把我圍得嚴嚴實實。這場面倒著實嚇了我一跳,不想自己何時有了這樣高的人氣。
“阿嬅阿嬅,怎的忽然消失了?”
“阿嬅阿嬅,你瞅瞅,我的這盒胭脂都見著底了,你說用完可以找你補添新的,怎的數(shù)月不見了蹤跡,可是去別處尋了好生意?”
“阿嬅阿嬅……”
姑娘們七嘴八舌地連番找我抱怨,我聽著頭疼,只好賠著解釋消失了數(shù)月的由頭。
“故鄉(xiāng)有婚事,回了趟家探望一番?!?/p>
“呀,可是阿嬅舊識?”市井里的姑娘,最愛聽這些八卦之事。
我又頭疼起來,這張嘴瞎說什么呢?
頓了頓,我答道:“非也,無甚關(guān)系?!?/p>
眼前的姑娘們流露出失望之色,卻又不甘心地旁敲側(cè)擊了我半晌,實在聽不出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才罷休離去。
我望著她們的身影,又望著籃子里所剩無幾的幾盒胭脂,心間暖和極了。
買胭脂的姑娘們,著實可愛得緊。
最初想要學(xué)做胭脂,只是覺得瞎了眼后再鑄劍著實太過危險,一不小心就把小命一同丟進熔爐里了,也想著公儀昭那小子一聲不吭地參了軍,幾年沒個音信,怕是不知道已經(jīng)在哪里送了命,自己總要嫁人,學(xué)做胭脂既是一門養(yǎng)家糊口的手藝,也可把自個兒打扮得漂亮些,若是公儀昭回不來,也不至于沒人要。
以上都是假話。
我只是想更靠近他一點,更了解曾經(jīng)的他一點。
因為在他走后那段很長很長的日子里,我竟悲哀地發(fā)現(xiàn),除了那盒正紅色的胭脂,他好像,什么都沒有留給我。
我其實很看不起這些胭脂水粉的,連帶著曾有些看不起世代傳承這門手藝的公儀家。
我曾經(jīng)并沒有像公儀昭喜歡我那樣喜歡他。那個落魄公子,長是長得不錯,也會一番武藝,可在那樣一個沒落的小小世家里,僅靠著做些女人用的胭脂水粉過日子,又能有什么出息呢?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他們家仆人替他送來的一盒正紅色的胭脂膏。我打開盒子,撲面而來的是我最喜愛的玫瑰花香味兒,鮮紅色的膏體上印著我的閨名“嬅”字。
我從未見過這么艷麗的紅色,像是跳動著的新鮮血液的顏色。
那一天晚上,從未裝扮過的我,竟鬼使神差地坐在了銅鏡前,用手指輕輕點抹了那盒胭脂幾許,涂在唇上。
鏡中是一個多么瑰麗的人兒。
映著昏暗的燭光,我的心怦然而動。
我便入了窯,在險些丟了性命的情況下,終于在幾日后成功鑄就了傳說中的神劍“干將”。
我曉得他其實并不甘心這樣平淡無奇的生活,一心想著參軍保家衛(wèi)國,他總有一日會離開這個彈丸之地,到時候,我希望這柄劍能代替我,待在他的身邊,好好地保護他。
我晃了晃神,怎的又想起這些了。
賣了這么多年胭脂,我早已覺得,做胭脂沒什么不好??粗媚飩兓铝聋惖膴y容,緋紅著臉頰,去見自己的心上人,是多么愜意美好的事情呀。
眼見暮色四合,街上的燈籠陸陸續(xù)續(xù)被點燃,我答應(yīng)了阮阿雁今兒下攤早些回家,便預(yù)備起身收拾東西,撤了攤子離去。
在我彎腰擦拭著油鍋之時,頭頂上傳來熟悉的聲音。
“姑娘這胭脂,可還有得賣嗎?”
我暗自翻了個白眼,怎么又是他。
“還剩幾盒,顏色不是很齊全,公子想要什么顏色的?”我悄悄碰了碰面紗的系結(jié)處,還好,緊著。
“想要一盒正紅的,送給我的心上人,可還有?”公儀昭笑道。
心上人啊。
“正紅的……正紅的好啊?!蔽夷剜?。
“姑娘?”見我愣神,公儀昭喊了我一句。
送心上人?你不會自己做?。∧銈兗也痪褪亲鲞@個的嗎!
我在心里怒吼,面上卻不動聲色地拿起籃中最后一盒正紅色胭脂遞給他。
這盒胭脂是我做得最好的一盒,無論賣相還是品質(zhì),都如他當年送我的那盒一般好看,我相信它能賣個好價錢,卻一直舍不得賣。
“這是……最后的一盒正紅色,特別好看,送心上人,再合適不過。”我低聲道。
我垂著頭,不敢對上他的眼睛,過了許久,手上卻沒收到他遞過來的銅錢。
我不曉得他在做什么,也無心知道,只得出言提醒:“公子,五十文錢?!?/p>
“五十文?”他似是不可思議,“貴了。”
哈?貴了?這可是我做得最好一盒胭脂!你堂堂公儀大將軍,缺這五十文錢嗎?
我冷聲道:“就這個價,公子不愿,便將胭脂還與奴家,另尋別處買去?!?/p>
公儀昭不動聲色:“姑娘莫急,胭脂在下要了,但在下此刻身無分文?!?/p>
沒錢?我愣了,隨即氣急敗壞道:“沒錢來買什么胭脂?!”語罷,便要伸手去搶。
公儀昭早有準備,幾個躲閃便避過了我,言語中笑意不減:“在下雖沒有銀兩,但在下愿用別的物件交換?!?/p>
我停下腳步,疑惑道:“何物?”
“姑娘伸手?!?/p>
我聽話地攤開雙手,掌間立刻多了件沉重之物,身子忽然僵直了。
我反手撫上此物,感受著它的紋樣,材質(zhì),眼淚再也忍不住,一顆一顆地滴落在劍身上。
莫邪。我鑄的莫邪。
我不惜一切代價,哪怕徹底失去視物的能力,也要傾力一鑄的莫邪劍。
喉間被堵住,我沙啞道:“公子可知,此劍不可隨便亂贈?”
“知道?!惫珒x昭的聲音里聽不出什么情緒,我也無從得知他此時究竟存了什么心思。
“那公子……”我正欲出聲詢問。
“此劍,是要贈給我的心上人的。若我有一日退隱山林,便帶她一起仗劍天涯。姑娘難道忘了嗎?還是想食言?”他笑著道。
我怔怔地望著他,倏地有一只溫暖的大手撫上我的雙目,為我輕輕拭去眼淚。
“瞧瞧,這面上胭脂都花了,還說自己做得好。五十文錢,確實不值。”公儀昭無奈道。
我破涕為笑,又對他的嫌棄感到氣惱:“你家世代做這個的,我自然做得不如你。”
突然又憶起什么,我問:“你的心上人,不是漩渝公主?你要娶的,不是她?”
公儀昭聞言,面上笑瞇瞇的,卻不說話,而是轉(zhuǎn)身替我收拾了東西,背在背上,然后雙手打橫將我抱了起來。
我想著我的油鍋還被孤零零地留在原地,便急得猛打公儀昭的手臂:“哎!我的鍋還沒拿呢!”
“別拿了。以后想要什么樣的胭脂,我給你熬。”
他忽然低下頭,靠近我的耳邊,聲音那樣溫柔:“我的心上人,她會佩著莫邪劍,抹著用我心頭血熬制的正紅胭脂,在一片春色盎然里,迎接我凱旋回朝,陪我仗劍天涯,共度余生。”
啊,那口鍋,丟了就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