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逢紅
說實話,對于咚咚鏘鏘地敲打、紅紅綠綠地晃蕩古戲,至今我都沒有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看過一回。雖然家鄉(xiāng)就有這樣的一支戲班,而且如今挑梁的都是我兒時的伙伴,自己也曾為進戲班哭過鬧過挨打過,但是終究是沒有如愿。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的一天,正在瘋耍的我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大人們從房椽上,屋梁里,夾壁中拆下、抬出一根根、一箱箱黑漆漆掛著蛛絲煙塵的竹竿與木箱,打開來里面全是一丈多長的野雞毛、花花綠綠的綾緞衣服、掛滿珠寶的大帽子;更讓我們驚奇的是那些鞋,底部的雪白且有二三寸高……從大人的談笑中,我們得知這是家族戲班的行頭,那個聲音能飛過三個屋脊的九叔就是班主,我的一個伯伯也是戲班的演員。演員那是電影里才能見到的人物啊,頓時,這些與我們朝夕相處、貌不驚人的泥腿子叔伯們,形象異常地高大起來。
不久戲班就招齊了學徒,我的伙伴中就有幾個,每天去祠堂里拿扁擔練空翻、用板凳壓腿、隨二胡吊嗓,羨慕得我們直流口水。
過年時,第一場戲在老家的正堂前上演,借了四個屋場的大門搭的臺。那場演出可謂盛況空前,人是水泄不通,臺上咿咿呀呀地唱,臺下口舌不齊地叫,我們則在人堆里沒命地瘋。從那時起,每到春節(jié)前后,老戲班就被東接西請,忙個不停。在那文化饑渴的年代里,看戲啰,成了我們童年生活里歡悅的大餐和心靈深處涂抹不去的印記。
八十年代初,我上初中的時候,縣里成立了劇團,卻不會畫臉譜,特地派人來請老戲班的師傅畫臉譜。這事轟動了全鄉(xiāng),我和幾個老家的伙伴則成了同學中的人物,每天課后在公社大門前晃來蕩去,在同學們的懇求下神氣地講述著戲班的點滴。大了之后,漸漸知道,家鄉(xiāng)稱之為“太公戲”的老戲班,正名叫“鳳舞班”,屬漢劇劇種,演出地一般在湘鄂贛三省邊界,已有三百多年歷史。演員全是業(yè)余,農(nóng)忙務(wù)工,農(nóng)閑演出,技藝則口傳身教。演資大多數(shù)由請的屋場家家戶戶相湊,吃住由地方分派,為了喜慶或了愿而一家獨請的也有,但不多。戲班演出的劇目很多,都是群眾喜聞樂見的,而且能隨時代的發(fā)展編劇入戲,今事古唱。劇目分正本和插戲,印象中好像插戲更能調(diào)動觀眾的情緒,每每是喝彩聲動、高潮迭起,而一到正劇則全場松弛,喝茶聊天,舒適閑逸,似乎等待著下一出插戲的到來。
看全一本戲,于我只有一次。母親生病,父親請了一場戲,在祠堂演的,因為是自家請的,我堅持看完了。那晚人很多,氣氛很好,場面也很熱鬧。名堂自然是看不出來的,只是至今還記得劇目叫《寶蓮燈》,那也是散戲后班中演員、幼時伙伴在回家的路上告訴我的。因為他還說,最后沉香成功地救出了母親,所以我印象特別深。
現(xiàn)在想來,老戲在營造歡樂氣氛、抒發(fā)喜慶情愫的同時,又能表達儺舞的內(nèi)涵,幫助人們了卻某個心愿、寄托某種希冀,這是否是民間藝術(shù)傳承的必由之路,抑或老戲能在這塊土地上世代相傳、生生不息的原由與根本呢?
色 難
父親病了七年,癱了四年。
由于母親謝世過早,我們姊妹有了痛失親情的體驗,因此侍奉父親格外盡心、特別用意。但饒是如此,還是難免有在父親面前慪氣作色,使父親不高興的時候,心下甚是愧疚,每每念及,難以釋懷。
父親想吃鴨,但他不對我講。我的朋友來了,他問朋友:“能幫我買只鴨么?”
朋友目光狐疑但堅定,盯得我心頭火苗亂躥。父親一生獨立特行、鄙視世俗,這我清楚,但別人不可能都理解??梢韵胍?,我的臉色一定不會賞心悅目的。
在病的頭兩年,父親對藥的效果非常懷疑,逢人就說藥不好。這我能理解,盼病好唄。但后來慨嘆:好藥吃不上。就很為我招來了許多異樣的眼光和“心照不宣”式的規(guī)勸,但我都泰然處之:為父治病又不是做給別人看的。再者,我了解我父親,他文學功底很深,對魯迅很有研究,向來是說話帶刺的,所以沒當一回事。
但父親的脾氣是既躁且犟的,不達目的輕易不罷休。他先是不吃藥,甚至當著我的面把藥摔在地上,繼而不吃不喝以“絕食”威脅我。沒辦法,誰叫他是我父親呢,每次我都耐心地說服、哄勸直到他把藥吞下去。而且?guī)状握垇磲t(yī)生向他“鄭重說明”,但效果都不大,往往過不了幾天,又舊“病”復發(fā)。說實話,他服的藥都是在住院時經(jīng)醫(yī)生反復觀察、再三斟酌后定下,輕易不能更改的。我們都恨不得能替他生病,還會有舍不得讓他吃的藥?
但父親不理這一套,一招不成又出一招,他開始用電話向其他兒女們“投訴”了。順帶說一下,我姊妹眾多,而且在父親堅強的脊梁支撐下,一個個放飛得不遠也不近。所以每次在他“投訴”之后,我都要在電話里解釋大半天。久了,姊妹們將信將疑起來,開始責備我了。這也難怪,兩地相隔者,向來是互相報喜不報憂的。父親這么“有諱”世情,姊妹們自然很著急,自然疑心我打“埋伏”。一次兩次三次,我都忍了,但次數(shù)多了,我也有心緒不佳的時候——何況這樣腹背受敵,“六親皆叛”本就不是個滋味——難免出現(xiàn)控制不住的情況。
一次弟弟打電話來,我將話筒遞給父親,就去為他沖豆奶,待我端著豆奶回來時,但聽“好藥是有,可沒人去買呀……”
莫名地,一股怒氣沖冠而起,我將豆奶重重地往桌上一頓,轉(zhuǎn)身奪門而出……可我又能向誰訴說呢?我只有披風而立,仰望蒼天無語、任憑星星譏笑。
父親愛叨嘮,使性兒,甚至有時蠻不講理,我都能理解,這是老人的通病。何況父親還久病在身,癱瘓不能動呢,有氣不使向兒女使向誰去?再說老人自有老人的道理,只是不設(shè)身處地不知曉罷了。所以每次脾氣之后反省時我沒有不后悔的,心底總想對父親好點好點再好點,想不論什么情況都臉色愉悅、態(tài)度和善,讓父親高興,但每每事到臨頭,心里一急,又功虧一簣,很難做到。
《論語》載:子夏問孝。子曰:色難。
說得太好了,無論情況如何,在父母面前一直和顏悅色真得太難了!久病無孝子,指的就是色難吧!我想。
這不,姐姐來看父親,問想吃什么。
“吃肉?!备赣H沖口而出。
許是生理的需要,我真驚詫老人能吃肉。父親病后是不吃蔬菜的,包括水果,一日三餐除了飯就是肉,而且盡挑肥的。但父親開始健忘了,他補充說:
“好久沒吃肉了喲。”
說者一臉苦相,聽的我一臉苦笑。
乾隆皇帝用“色難”征聯(lián),紀曉嵐隨口應(yīng)對“容易”,竟成絕對,細思之下,不覺啞然:
色難,當真不容易!
責任編輯|李 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