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昆
摘 ? ?要: 理雅各英譯《中庸》有功于漢學西傳甚巨,中西學者皆贊其譯文“典雅”“嚴謹”。但中國語言文化博大精深,理氏英譯中曲解誤譯亦所在多有。指糾其曲解誤譯,對于準確傳達《中庸》真意,向世界還原真實的中國儒學典籍,有實際意義。
關鍵詞: 理雅各 ? ?《中庸》英譯 ? ?誤譯 ? ?文化誤讀
《中庸》是中國思想史上一部極為重要的經(jīng)典?!吨杏埂吩瓰椤抖Y記》中一篇,后被儒學大師朱熹摘出,與《論語》《孟子》《大學》并為四書,并對其精心詮釋,成為最能代表中國儒家思想的經(jīng)典名作之一。王國維謂“此書為諸儒哲學之根柢”“古今儒家哲學之淵源也”“譯此書,可謂知務者矣”。(王國維,2011:95)
理雅各(James Legge)在助手王韜的協(xié)助下英譯的《四書》《五經(jīng)》(英文名為The Chinese Classics,《中國經(jīng)典》)是19世紀歐洲漢學的巔峰之作,向來被視為儒家經(jīng)典的標準譯本,鮮受質(zhì)疑。例如英國漢學家艾約瑟(John Edkins)就認為理氏譯文幾乎無懈可擊,說:“任何評論家想要挑出理雅各的毛病,就首先得挑出中國一流注疏家的毛病,因為我們面前的《中國經(jīng)典》正是中國人經(jīng)書的本來面目?!保↙egge, 2000:20)不可否認,理氏翻譯對中國儒學在西方之傳播起了巨大作用。但金無足赤,由于譯者對原文的理解,包括譯者對原語詞匯和語法的理解及對作品文化和哲學思想背景的理解等不夠深刻,翻譯難免出現(xiàn)對原著的誤讀誤譯。這些錯誤,雖然中國學者已有察覺,但迄今并沒有得到應有的關注,對于理氏《中庸》英譯的研究現(xiàn)今多側(cè)重于國外熱點理論學說的結(jié)合運用和翻譯動機翻譯策略的宏觀探討。悲夫誤之不辨,后世之傳其謬而莫能名者,何可勝道也哉。如此承訛襲誤,顯然影響世界人民對中國道德文化和哲學精神的正確理解和文化認同。所以,對于理氏翻譯中的誤譯和文化失真,有必要全面梳理和專門指糾。為此,筆者認真研讀了理雅各的《中庸》翻譯,結(jié)合訓詁學對其中明顯錯誤進行剖析,旨在拋磚引玉,以待來者,使中國文化經(jīng)典的翻譯更接近本義,發(fā)揚中國哲學之真思想、真精神。以下分別舉證。
1.語言理解不足造成的誤讀
中庸所用語言是中國古漢語,字少義多,詞義的多樣與模糊,語法的復雜……這些都要求譯者熟讀精思,潛心涵泳,切己省察,才可明達文義,得其立言之旨。正如葉嘉瑩、周汝昌之師,北大文壇大師顧隨先生所言:“讀經(jīng)必須一個字一個字讀,固然讀書皆當如此,而尤其經(jīng)。先不用說不懂,不認識,用心稍微不到,小有輕重,便不是了?!保欕S,2013:5)理氏既未能深考,而貪多務博,譯本之病,首源于此,茲列舉數(shù)例如下:
例1.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第二章)
理雅各翻譯:The superior mans embodying the course of the Mean is because he is a superior man, and so always maintains the Mean. The mean mans acting contrary to the course of the Mean is because he is a mean man, and has no caution.”
評:君子之所以為中庸者,以其有君子之德,而又能隨時以處中也。小人之所以反中庸者,以其有小人之心,而又無所忌憚也。(朱熹,1983:19)。此處朱熹在《朱子語錄》中解釋得清楚明了:“君子,只是說個好人。時中,只是說個做得恰好的事?!庇衷唬骸盀樯普呔又拢瑸閻赫咝∪酥?。君子而處不得中者有之,小人而不至于無忌憚者亦有之,維其反中庸,則方見其無忌憚也……既是君子,又要時中;既是小人,又無忌憚……二又字不用亦可,但恐讀者不覺,故特下此字,要得分明?!保ㄋ乌w順孫轉(zhuǎn)引,1992:152)
朱熹解釋得明白:原文中“君子而時中”的“而”是并列之意,說明“君子”是“中庸”的必要而非充分條件,換言之,“中庸之道”高于“君子”之道。理氏用了“and so”,將其變成了因果關系:“君子中庸,因為他是君子,所以能時時保持中庸?!卑蠢硌鸥鬟壿嫞熬印背闪四堋佰`行中庸之道”的充分條件,導致譯文的邏輯關系不合經(jīng)旨。若如此解,下文的“民鮮能”則推出“鮮矣君子,民皆小人”的悖論。此處理雅各的翻譯應將so去掉,邏輯才成立,才合文意。正如清代劉琪《助字辨略》中所言:“構(gòu)文之道,不過實詞、虛詞兩端。實字其體骨,虛字其性情也……且夫一字之失,一句為之蹉跎;一句之誤,通篇為之梗塞。”“實詞易訓,虛詞難釋”,典籍英譯中虛詞不可不慎也。
例2.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第三章)
理雅各翻譯:Perfect is the virtue which is according to the Mean! Rare have they long been among the people, who could practice it!
評:原文的斷句應為“民鮮能,久矣”,理雅各將其理解為“民能久,鮮矣”。并且翻譯為“很少有能持久的”。此處理雅各的翻譯錯誤很明顯來自錯誤斷句而致理解錯誤。引《朱子四書章句集注解》為證:“世教衰,民不興行,故鮮能之,今已久矣?!保ㄖ祆?,1983:19)。宋代趙順孫在《中庸纂疏》中轉(zhuǎn)引朱子《或問》“或問:‘民鮮能久,或以為民鮮能久于中庸之德,而以下文不能期月守者證之,何如?曰:‘不然。此章方承上章小人反中庸之意而泛論之,未遽及夫不能久也。下章自能擇中庸者言之,乃可責其不能久耳。兩章各是發(fā)明一意,不當據(jù)以彼而證此也”(趙順孫轉(zhuǎn)引,1992:155)。此意中國學者意見一致,例如兩朝帝師張居正在《四書直解》中云:“這道理,人人都有,本無難事,但世教衰微,人各拘于氣稟,囿于習俗,而所知所行,不流于太過,則失之不及,少有能此中庸者,今已久矣?!保◤埦诱?,2009:65)北大著名文壇大師顧隨特別強調(diào)了“鮮能”二字,“‘鮮是沒有,‘鮮能是不能?!r能久矣與‘鮮久矣,表述上差一點,可意義上差得遠了”。(顧隨,2013:89)。此處辜鴻銘翻譯為:“People are seldom capable of it for long.” 陳榮捷譯為“For a long time few people have been able to follow it.”(Chan, Wing-Tsit, 1969:99) 都處理得很好。
例3.人皆曰“予知”;驅(qū)而納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第七章)
理譯:Men all say, “We are wise”; but being driven forward and taken in a net, a trap, or a pitfall, they know not how to escape.
評:予,我也,理氏卻誤將其翻譯為we,“我們聰明”,但是這樣不僅違背了原意,也不符合國人的國民思維和語言習慣。改為“I am wise”更好。
“辟”同“避”。朱注:“言知禍而不知辟?!保ㄖ祆洌?983:20)《中庸纂疏》曰:“罟擭陷阱,此形容禍機之所伏”“罟擭陷阱,人皆知其為掩捕而設,而不能避之”。(趙順孫,1992:160)鄭玄注:“言凡人自謂有知,人使之入罟不知辟也?!笨梢姶恕氨佟笔潜堋邦箶N陷阱”:預知其險,遠遠避之,避禍之意。避“罟擭陷阱”就是不入“罟擭陷阱”,而不是已經(jīng)進了羅網(wǎng)陷阱,考慮如何逃出之意。理氏此處用“how to escape”則意為進了羅網(wǎng),考慮如何逃出之意。此處可考慮將“how”去掉,才合文意。
例4: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第九章)
理雅各翻譯:The kingdom, its states, and its families, may be perfectly ruled; dignities and emoluments may be declined; naked weapons may be trampled under the feet; but the course of the Mean cannot be attained to.
評:先單說“家”意:“古代大夫之邑曰家?!保滴踝值?,2008:224)如“萬乘大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孟子》卷一 梁惠王章句上)又如“吾聞國家之立也,本大而末小,是以能固。故天子建國,諸侯建家……皆有等衰,是以民服事其上,而無覬覦”。(《左傳·桓公二年》)所以此處“家”就算譯出,只能是“its states”而決不是“its families”。
綜覽全句,此處國家兩字,前字包含后字,屬于古漢語中的偏義復詞?!皣遥畤??!畤遥m屬同類并行詞,但是義偏于‘國,‘家,不過成為陪襯詞。這在古籍上所說的國家,可驗而知之也”。(吳三立,1978:77)“此二字乃駢舉,國家實指國意,是駢舉而非對舉,駢舉乃為文氣,語氣方便。”(顧隨,2013:61)王力先生主編的《古代漢語》在談到這個問題的時候說:“古代漢語中有一種復音詞值得注意,這種復音詞是用兩個單音的近義詞或反義詞作為詞素組成的;其中一個詞素的本來意義成為這個復音詞的意義,另一個詞素只是作為陪襯?!腥税堰@種復音詞叫做偏義復詞?!保ㄍ趿?,1999:第一冊99頁)例如《廉頗藺相如列傳》中“以先國家之急而后私仇也”?!抖Y記·緇衣》中“國家以寧,都邑以成,庶民以生”。林則徐的著名詩句:“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薄坝幸鎳抑码m死弗避”。(明·呂坤《呻吟語·卷上》)
理氏由于對古漢語中偏義詞缺乏認識,把兩個詞素同等看待,同時翻譯,又不清楚“家”字的多義,出現(xiàn)了誤譯,“the kingdom, its states, and its families”,此處“and its families”應刪去,譯為“the kingdom, its states”。
白刃在不同的場合可有不同意義,此處意為“鋒利的刀”?!叭小?,是刀的鋒利部分,刀刃兒?!鞍兹小北焕硎现鹱址g為naked weapons,沒有套的武器。此處理氏逐字的翻譯可謂硬譯。不僅不能透辟傳神,連準確也算不上。無鞘之劍平放于地,蹈之劍面何難之有?此處可以改譯為“sharp knives”,或者“flashing blades”。
例5:素隱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為之矣。(第十一章)
理雅各翻譯:To live in obscurity, and yet practice wonders, in order to be mentioned with honor in future ages: this is what I do not do.
評:此處理氏理解錯誤,遂譯為“居幽僻之所,而行驚世駭俗之事”。這樣,兩分句的關系就成了轉(zhuǎn)折,因為傳達的句意出乎常理,令人匪夷所思。為了自圓其說,表明這個轉(zhuǎn)折關系,理雅各專門加了一個“and yet”。其實,這里素隱行怪的素字通索字,索是求,隱是隱僻,怪是怪異。素隱和行怪是并列關系,不是轉(zhuǎn)折關系。朱子《四書章句集注》曰:“案漢書當作索,蓋字之誤也。素隱行怪,言深求隱僻之理,而過為詭異之行也?!保ㄖ祆?,1983:22)
“索隱是求人之所不必知,行怪是行人之所不必行。索隱,知者之過,行怪,賢者之過”。(許謙,1988:23)張居正解“世間有一等好高的人,于日用所當知的道理,以為尋常不足知,卻別求一樣深僻之理,要知人之所不能知。于日用所當行的道理,以為尋常不足行,卻別做一樣詭異之行,要行人之所不能行,以此欺哄世上沒見識的人,而竊取名譽”。(張居正,2009:74)
蓋理氏或從漢儒鄭康成(公元127—200年)注,有此誤譯。但此處康成之誤,學術(shù)界早已公認。漢書作者班固(公元32年—公元92年)早于鄭玄一百年,其所著《漢書·藝文志》中此處為索字。被章太炎譽為“孔子以后的最大人物”的西漢經(jīng)學宗師劉歆(約公元前50年—公元23年)的《七略》中也為索字。理氏有此誤譯,情有可原,錯必正之。華裔翻譯家陳榮捷譯為“There are men who seek for the abstruse, and pracitce wonders.” (Chan, Wing-Tsit, 1969:100) 翻譯得好。
例6:詩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耽;宜爾室家,樂爾妻孥?!保ǖ谑逭拢?/p>
理雅各翻譯:It is said in the Book of Poetry, “Happy union with wife and children is like the music of lutes and harps. When there is concord among brethren, the harmony is delightful and enduring. Thus may you regulate your family, and enjoy the pleasure of your wife and children.”
評:《詩·小雅·常棣》之篇。首先,此處“兄弟既翕,和樂且耽”之“耽”,理氏望文生義以為“持久之意”,故譯之“enduring”,謬也。其意實為“翕,亦合也。耽,亦樂也”。(朱熹,1983:25)。已故北大教授程俊英先生著《詩經(jīng)譯注》中注解:“耽,盡興的意思?!夺屛摹罚骸ⅲ瑯分跻??!保ǔ炭∮ⅲ?985:295)
“樂爾妻孥”中的“樂”為使動用法,“使妻兒樂”。程俊英白話翻譯“妻子兒女喜盈盈”,康有為在《中庸注》中解釋得更明白:“夫婦之道,專宜好合,詩所以言有依其士,思媚其婦也?!保涤袨?,1987:198)理雅各卻翻譯為“enjoy the pleasure of your wife and children享受妻子兒女之樂”,偏離原意,哲學內(nèi)涵大變,原文沒有的男權(quán)主義意味被加入其中。安樂哲、郝大維的翻譯“Be appropriate in your house and home,and bring joy to your wife and progeny ”(安樂哲,2011:119)更貼近原意。
例7:詩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保ǖ谑拢?/p>
理雅各翻譯:It is said in the Book of Poetry, “The approaches of the spirits, you cannot surmise; and can you treat them with indifference?”
評:“射,厭也,言厭怠而不敬也。”(朱熹,1983:25)。試問“射”果有“indifference”之訓乎?indifference意為“absence of interest, feeling or reaction”(牛津,1997:757)理氏以己意釋經(jīng),顯然偏離原意。考慮可以改譯為“and can you treat them with disrespect?”或如陳榮捷此處譯為:“How much less can we get tired of them?”(Chan, Wing-Tsit, 1969:102) 翻譯得好。
例8:春秋,修其祖廟,陳其宗器,設其裳衣,薦其時食。(第十九章)
理雅各翻譯:In spring and autumn, they repaired and beautified the temple halls of their fathers, set forth their ancestral vessels, displayed their various robes, and presented the offerings of the several seasons.
評:辭海注:“春秋①四季的代稱,一般指祭祖或祭社的日子?!对姟旐灐らs宮》:“春秋匪解,享祀不忒?!编嵭{:“春秋猶言四時也?!碧?韓愈《南溪始泛》詩之二:“愿為同社人,雞豚燕春秋?!保ㄞo海,1989:1820)
張居正注:“春秋是祭祀之時,四時皆有祭,舉春秋,則冬夏可知?!保◤埦诱?,2009:74)“薦其時食:四時之時,各有其物,以其所以奉諸人者薦諸神,蓋以生事之也”。(趙順孫,1992:201)亦可旁證春秋泛指四時,不只為春秋兩季,四時皆有祭。故此處理氏若直譯為“spring and autumn”, 則詞意不對等??紤]可譯為“in each season”,或如安樂哲譯為 “In the proper season”。 (安樂哲,2011:123)竊以為可取。
朱子曰:“宗器,先世所藏之重器,若周之赤刀,大訓,天球,河圖之屬也……”(朱熹,1983:27)“赤刀,赤削也。大訓,三皇五帝之書,訓誥亦在焉,文、武之書,亦曰大訓。球,鳴球也,玉磬石。河圖,伏羲時,龍馬負圖出于河……”(宋趙順孫,1992:201)可見此處之“器”不單指祭祀器皿,還包括家傳之寶。正如張居正解曰:“于先祖所藏的重器,都陳設出來,以示其能守而不敢失墜?!保◤埦诱?,2009:74)辜鴻銘亦留意此處,他英譯為“arranged the sacrificial vessels, exhibited the regalia and heirlooms of the family”。較好地彌補了vessel詞意不足之憾。(辜鴻銘,1996:558)
例9:①國有道,其言足以興;國無道,其默足以容。(第二十七章)
②寬裕溫柔,足以有容也。(第三十一章)
理雅各翻譯:①When the kingdom is well governed, he is sure by his words to rise; and when it is ill governed, he is sure by his silence to command forbearance to himself.
②magnanimous, generous, benign, and mild, fitted to exercise forbearance.
評:兩處“容”字,意遠矣?!皣鵁o道,其默足以容”為“遠避災禍而容其身”。(張居正,2009:136)“足以有容也”意為“足以容蓄天下,而包含遍覆之無外,其仁之德如此”。(張居正,2009:146)但兩處理氏俱以forbearance: “patient self-control; tolerance” (牛津,1989: 573)來譯,可見其混為一談,想當然耳。第二句翻譯尚可,第一句試改譯為“he is sure by his silence to keep safe”,或如陳榮捷譯為“When the Way does not prevail in the country, he can preserve himself through silence. (Chan, Wing-Tsit, 1969:110)
2.文化誤譯
譯者必須首先充分理解原作,而后才能進行譯作的創(chuàng)作。首先,譯者不可避免地會受到自身文化先結(jié)構(gòu)(即理解原著前自身已有的傳統(tǒng)的思想文化范疇)的影響,如果譯者不能深思明辨,清楚地認識其中的文化差異并有意避免,就很可能導致對異語文學作品的“誤讀”。其次,文化缺失和自己本民族文化中沒有的文化意象,很容易使譯者產(chǎn)生誤讀,創(chuàng)作出不同于原語內(nèi)涵的譯文。
例1: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第二章)
理雅各翻譯:The superior man embodies the course of the Mean; the mean man acts contrary to the course of the Mean.
評:中庸翻譯為The Mean,小人翻譯為the mean man。似乎雅氏有意用繞口令為原文增添幽默氣氛:the mean man做不到the Mean,不利于西人對東方文化的接收。考慮似乎小人的翻譯the mean man可以另換一詞。例如辜鴻銘此處將小人翻譯為the vulgar person;安樂哲、郝大維翻譯為petty person都頗為可取。
例2: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第十三章)
理雅各翻譯:When one cultivates to the utmost the principles of his nature, and exercises them on the principle of reciprocity, he is not far from the path. What you do not like when done to yourself, do not do to others.
評:此句與原句意有較大出入?!氨M己之心為忠,推己及人為恕”。(朱熹,1983:23)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論語·里仁》)。忠恕是孔子一生做人做事最根本的出發(fā)點,是儒家仁學的“一以貫之”的踐行之道。如此重要的概念和思想被理氏翻譯為“the principles of his nature, and the principle of reciprocity”?!皉eciprocity” 意為“principle or practice of mutual exchange, esp. of making concessions or granting privileges, etc in return for concessions or privileges received.”相互交換的原則或?qū)嵺`;尤指互相讓步或互惠”。(牛津高階英漢詞典,1997:1245)以此釋忠恕,茍稍知漢語者,當無人能首肯之也。
以“the principles of his nature”譯“忠”,語意至廣至虛,失“忠”之特質(zhì),僅存其膚廓耳。以“the principle of reciprocity”譯“恕”,失之不足?!爸摇薄八 睆男模瑥娬{(diào)一種源自內(nèi)心深處的道德情感?!皉eciprocity”,強調(diào)了對等原則、互惠原則;在實際行為中,為實現(xiàn)自己的利益可能,而懷偽妄心、取權(quán)益計,無至誠意,這樣的“reciprocity”作為實際上是不符合忠恕思想的。正如馮友蘭在《中國哲學簡史》中所言:“如果一個人遵行某些道德,是為了不屬于道德的其他考慮,即便他所作的客觀上符合道德的要求,也仍然是不義。用孔子和后來的儒家常用的一個貶詞來形容,這是圖‘利。儒家認為‘義和‘利是截然相反的??鬃诱f‘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論語·里仁》)后來的儒家常常強調(diào)‘義利之辨,認為這是道德學說中最重要的一點?!保T友蘭,2004:37)
借用王國維對辜鴻銘一處誤譯的評語:“前病失之于增古書之意義,而后者失之于減古書之意義。雖為病不同,同不忠于古人而已矣?!保ㄍ鯂S,2011:95)此處陳榮捷翻譯為“conscientiousness and altruism (chung shu)”;安樂哲、郝大維譯為“Putting oneself in the place of others (shu ?。゛nd doing ones best on their behalf(zhong 忠)”(安樂哲,2011:117)這樣處理都較好。
例3:(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第十三章)
理雅各翻譯:to serve my prince as I would require my minister to serve me: to this I have not attained.
評:理氏在《中庸》全書中將君臣都翻譯為“prince and minister”,顯然不理解中國“五倫”人倫關系。此處上下文為孔子自反其身所言,孔子哪有minister呢?朱熹《或問》解釋得明白:“或以所求于臣一句而有疑,非也。古人君臣字,多通用諸侯大夫,有土者皆稱君,其下皆稱臣,凡卑之于尊,仆隸之于主。便有臣義?!保ㄋ乌w順孫轉(zhuǎn)引,1992:180)考慮此處可以將“minister”改為“subordinates”,“prince”改為“l(fā)ord”或“ruler”。
例4:使天下之人,齊明盛服,以承祭祀.(第十六章)
理雅各翻譯:They cause all the people in the kingdom to fast and purify themselves, and array themselves in their richest dresses, in order to attend at their sacrifices.
評:在這里理氏用fast:“go without (certain kinds of) food, esp. for religious reasons ”,禁食(某種事物)(牛津,1997:527)來翻譯齊(齋),是忽視了中華文化的獨特性, 利用西方概念和經(jīng)典教義簡單反向格義中國古文化。古時,在表“戒潔”意而言,齊和齋相通?!抖Y·祭統(tǒng)》:齋之為言齊也。齊不齊,以至齊者也?!稄V韻》:齋,潔也,亦莊也敬也,經(jīng)典通用齊也?!逗槲湔崱吩疲糊S字,古單作齊。后人于其下加立心,以別之耳。(康熙字典,2008:1534)由于齊意義繁豐,齋是齊的一個分化字,是齊加義符“示”產(chǎn)生的形聲字,專表:“潔也,莊也,恭也?!保滴踝值?,2008:1534)“湛然純一”“齊其思慮之不齊,以至于齊”(趙順孫,1992:191)“齊明二字只就心上說,盛服乃說身。齊是用功屏其思慮之不齊者,而一于所祭之鬼神;明是既齊而心之體明潔不雜,可交于鬼神也”。(許謙,1988:33)
可見先秦古代“洗心曰齋”(康熙字典,2008:1534),這和佛教、伊斯蘭教、猶太教、基督教的“禁食”是不同的。中國的齋戒與茹素聯(lián)系,是佛教傳入中國以后的事。或問:“fast(禁食)”既可譯為“齋戒”,此處“齋戒”為何不可譯為“禁食(fast)”?“禁食”作為重視心靈的虔誠與純潔的一種儀式,是符合我們“齋戒”的“整潔身心,以示虔誠莊敬”的精神的,故可譯為“齋戒”。用邏輯視角看,“齋戒”的外延比“禁食”廣,是對“禁食”的概括。正如可以將玫瑰稱為花,卻不能將所有花稱為玫瑰一樣。我們應在原文作者的思想體系和時代背景下探求“其義理之所在”,而不能以今律古,把后世才有的內(nèi)涵硬加到前代的概念中。
例5:(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測,)黿鼉蛟龍魚鱉生焉(第二十六章)
理雅各翻譯:Largest tortoises, iguanas, iguanodons, dragons, fishes, and turtles, are produced in them.
評:鼉“動物名,學名揚子鱷,俗稱豬婆龍”。(辭海,1989:2258)此處應翻譯為“alligators”。理氏卻不考慮上下文翻譯成了攀木的大蜥蜴(鬣鱗蜥)“iguana”:“type of large tree-climbing lizard of tropical America” (牛津,1997:736)。生理特征尚且不論,生活環(huán)境失之千里。爬樹的鬣鱗蜥怎能產(chǎn)自水中?此錯譯可能會使西人覺得中國古人愚昧無知,缺乏基本的生物學知識,進而影響對整書的觀感和評價。
蛟“《說文》:龍之屬也。池魚三千六百,蛟來為之長,能率魚飛,置笱水中即去。《述異記》虎魚老者為蛟。《酉陽雜俎》魚二千斤為蛟”。(康熙字典,2014:1055)“蛟”是一個具有濃厚文化特色的詞匯,不易譯。無論譯為“水龍”,或“大魚”,甚至“鱷魚類動物”,文意皆通。理氏獨以“iguanodon”譯之:“iguanodon: any of a genus (Iguanodon) of very large herbivorous dinosaurs of the early Cretaceous”,禽龍,白堊紀早期大型草食性動物。禽龍怎么生活在水里呢?穿鑿殊甚,讀之可以發(fā)笑。
例6:詩曰:“衣錦尚綱?!睈浩湮闹病9示又?,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第三十三章)
理雅各翻譯:It is said in the Book of Poetry, “Over her embroidered robe she puts a plain single garment,” intimating a dislike to the display of the elegance of the former. Just so, it is the way of the superior man to prefer the concealment of his virtue, while it daily becomes more illustrious, and it is the way of the mean man to seek notoriety, while he daily goes more and more to ruin.
評:“惡其文之著也”被理雅各翻譯為“a dislike to the display of the elegance of the former”“惡其秀雅之著也”豈不難懂?可見理氏本人并未理解中國君子的淡、簡、溫之德。以其昏昏,如何使人昭昭?讀了理氏之文,西人疑竇未解,偏見更生:“不喜美,可喜丑乎?”此文意內(nèi)涵華人翻譯家都能領會,例如辜鴻銘翻譯:“In that way showing her dislike of the loudness of its color and magnificence.” (辜鴻銘,1996:572) 陳榮捷譯為:“Over her brocaded robe, she wore a plain and simple dress. for she disliked the loudness of its color and patterns.” (Chan, Wing-Tsit, 1969:112) 都把握了文意。
下文錯譯源于錯解,“notoriety” :“Fame for being bad in some way. Being well-known for some bad quality, deed.”惡名,臭名。”(牛津,1997:1002)“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被理氏譯為“小人逐臭名”,可謂穿鑿之極也?!暗娜唬怯靡獗硪姷囊馑肌∪酥疄閷W,專事文飾,外面雖的然表見,然虛偽無實,久則不繼,而日見消亡矣”。(張居正,2009:151)“小人反是,則暴于外而無實以繼之,是以的然而日亡也”?!吨熳诱Z錄》曰:“小人不曾做時,已報得滿地人知,然實不曾做得?!保ㄚw順孫,1992:273)可見理氏雖是漢學家,對原文尚缺涵泳之功:小人也喜嘉名,只是無實以繼罷了。安樂哲譯為:“The ways of exemplary persons while hidden, day by day become more conspicuous; the way of petty persons while obvious, day by day disappear. ”(安樂哲,2011:142)陳榮捷譯為“Thus the way of the superior man is hidden but becomes more prominent every day, whereas the way of the inferior man is conspicuous but gradually disappears.”(Chan, Wing-Tsit, 1969:112)都翻譯得很好。
3.結(jié)語
中國文化要想真正走向世界,典籍英譯任重而道遠。首先,譯者要有深厚的古文功力,避免望文生義,在盡可能全面收集典籍相關訓詁資料的基礎上,借助中國傳統(tǒng)的訓詁方法,“考其文詞指意所歸”。其次,要對典籍承載的哲學思想文化內(nèi)涵有全面準確的認識。如何在目標語言中沒有與源語表達相對等的符號的情況下進行翻譯,如何讓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西方讀者既讀懂中國經(jīng)典又感知原著真意,是我們要努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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