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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zhuǎn)呀轉(zhuǎn)”的人生
        ——翁加雷蒂《無聊》賞析

        2019-08-19 08:52:00錢曉國
        中學語文 2019年20期
        關(guān)鍵詞:計程車電車詩句

        錢曉國

        與夸西莫多一樣, 朱塞培·翁加雷蒂 (1888~1970) 也是意大利“隱逸派”詩人的重要代表。 他的詩極具“個人性”,偏重于抒發(fā)個人內(nèi)心的憂郁和孤寂。 當下的中國,對翁加雷蒂的詩歌翻譯得最好的我以為還是臺灣的集著名詩人、散文家、評論家、翻譯家和學者諸多身份于一體的葉維廉先生,他的譯作觸及人的內(nèi)心, 深入人的靈魂,傳神地再現(xiàn)了翁加雷蒂詩歌的神韻。以《無聊》一詩為例:

        甚至今夜都會過去

        這種孤獨的轉(zhuǎn)呀轉(zhuǎn)

        電車線的不定的影子

        在濕瀝瀝的瀝青上

        我看見一些計程車司機的頭

        半睡的

        搖晃著

        全詩僅有七行,卻彌漫著一股如濃霧般無處不在的慵懶、孤寂的情調(diào),緩慢地,沉重地,愈來愈緊地催逼著現(xiàn)代都市人日益萎靡的精神和靈魂。 那種無聊感,那種孤寂感,像極了美國意象派大詩人龐德的 《在地鐵車站》,“人群中這些臉龐的隱現(xiàn),∕濕漉漉、黑黝黝的樹枝上的花瓣。 ”只是,后者的意蘊表達更為含蓄罷了。 返觀翁加雷蒂的《無聊》,詩的第二行“這種孤獨的轉(zhuǎn)呀轉(zhuǎn)”,已經(jīng)把濃郁的“孤獨”的況味無遮無掩地流溢出來。 雖然直抒胸臆有直抒胸臆的好處,但我個人仍然認為作為一首隱逸派詩歌的代表作,情感意蘊的抒發(fā)自然是愈含蓄愈佳妙。 更何況,在藝術(shù)上,隱逸派詩人本來就十分重視藝術(shù)形象的提煉,喜歡采用象征主義手法,對自然景物進行精細入微地描繪,在隱約朦朧之中去表達人瞬息間的心靈感受。 所以,盡管譯者是葉維廉先生,但我還是覺得刪除第二行中的“孤獨”一詞更好,整行詩句可以縮減為“轉(zhuǎn)呀轉(zhuǎn)”,在“轉(zhuǎn)”這一動作的簡單重復(fù)之中,“孤獨”的意味已然淋漓盡致。

        “轉(zhuǎn)呀轉(zhuǎn)”的動作是了無意義的, 人的眼神投注于無意義的動作,折射出的恰恰是人百無聊賴的內(nèi)心世界。 因為無聊才會孤獨,因為孤獨才會無聊, 無聊和孤獨,從來就是一對孿生子。 人的情緒表達的確不需要太多的言說,動作就是最好也是最重要的表達方式之一。而且, 動作也不是孤立存在的,在詩歌里,動作的發(fā)出者是其背后的或具體或抽象的意象。 “轉(zhuǎn)呀轉(zhuǎn)”動作的指令意象是什么,詩歌表達的并不直接,前面“孤獨”一詞僅是對“轉(zhuǎn)”的動作行為進行修飾而已。 結(jié)合該句的前后詩句來看, 第一行說:“甚至今夜都會過去”, 夜晚過去就是白晝, 而白晝過去又是夜晚, 從晝夜交替循環(huán)的角度來看,這何嘗不是一種“孤獨的轉(zhuǎn)呀轉(zhuǎn)”。再看三、四兩行詩句,“電車線的不定的影子∕在濕瀝瀝的瀝青上”。這兩句是倒裝句式,正常的語序應(yīng)是“在濕瀝瀝的瀝青上,電車線的影子不定”。 夜晚的都市街道兩側(cè),昏黃的路燈光和閃爍的霓虹,總是變幻出光與影的莫測的旋律,“電車線” 的影子也在其中晃晃蕩蕩、忽隱忽現(xiàn)。 如果說晝夜交替是一種時間意義上的“轉(zhuǎn)呀轉(zhuǎn)”,那么“電車線的不定的影子”就是一種事物形態(tài)上的“轉(zhuǎn)呀轉(zhuǎn)”。 這些“非人”的意象就像挪威畫家蒙克的名畫《吶喊》中的主人公。 《吶喊》里扭曲的天空,扭曲的大地,面容扭曲的主人公在扭曲的橋梁上驚悸地張大嘴巴, 發(fā)出無聲的吶喊;《無聊》里的那些“非人”的意象同樣地,也在“轉(zhuǎn)呀轉(zhuǎn)” 的單調(diào)重復(fù)中寂然宣泄著無聊和孤獨。

        “我看見一些計程車司機的頭∕半睡的∕搖晃著”, 這最后的三句, 意象是 “計程車司機半睡的頭”,動作是“搖晃著”。 “半睡”是一種似睡非睡、 似醒非醒的狀態(tài),故而頭部的動作是“搖晃著”的。 深夜的城市是睡著的,而計程車司機是醒著的,它們穿梭在都市的大街小巷,是城市的另一種意義上的生命“搏動”。 在忙碌和休憩的間歇里,他們的頭在半睡中搖搖晃晃,這是一種怎樣的生存處境? 這也是最容易撥動我們敏感神經(jīng)的一幕生活鏡像。 我們每個微小的生命個體,都在城市巨大的胃里拼命蠕動,掙扎,喘息。 我們過了今天,不知道明天,或者從今天一眼望穿未來。 我們偶爾會思索一下生存的意義,但更多的時候是在機械地重復(fù)每日里的生活情形。 多么可怕,那么多的頭在夜晚的都市里“半睡的”“搖晃著”, 他們都在過著一種 “轉(zhuǎn)呀轉(zhuǎn)”的人生,用無聊和孤獨來形容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 似乎遠遠不夠;而除此之外,我們又尋找不到一種更恰切的語言來予以描述。 生存的無意義,生活的庸常,日子的單調(diào)重復(fù),源自我們內(nèi)心的孤寂,壓抑的苦悶,等等,什么都有,卻又遠遠不止這些。 比如,我們也可以從此詩中讀出生存的堅韌,就是在這般“轉(zhuǎn)呀轉(zhuǎn)”的生存處境中,人還是一如既往地生活,這本身就需要極大的勇氣。 在這種意義上講,每一個平庸的都市人都是生活的英雄。 翁加雷蒂的高明之處就在于,他不是單純地傳達某種“瞬間的感受”,而是眾多的復(fù)雜的既瞬間又恒久的感受,并且,始于感受終于無窮,引發(fā)讀者無窮無盡的思索。

        《無聊》這首詩還有一個極易被人忽視的點,那就是“我”在詩中由“隱”到“顯”的變換。 前四行詩句中,“我”是隱身的,后三行詩句里,“我”則是顯現(xiàn)的。 在觀察都市夜景時,“我”如幽靈一樣飄緲無影;而在描述“計程車司機的頭”時,我突然現(xiàn)身,他們“搖晃著”“半睡的”頭,都是“我”親眼“看見”。 從詩藝角度上審視, 這個變化可以視之為一定程度上的抒情方式的轉(zhuǎn)變。 從詩歌主體意象上來講,“我”和那些“計程車司機”并無區(qū)別,我看似冷眼旁觀,實質(zhì)上也過著“轉(zhuǎn)呀轉(zhuǎn)”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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