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金克木

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fā)。回也，不愚。

——《論語?為政第二》

顏回“愚”嗎

孔子給顏回的評語是一個字：“愚”。說他和顏回談了一天話，顏回“不違，如愚”。然后，“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fā)?；匾膊挥蕖薄Ｓ植皇怯?，而是好像愚。老師說什么，他都說“是，是，是”，“不違”，像是傻瓜?？墒撬讼乱院?，怎么“省其私”？“省”就是“審查”。圣人不會去私訪或者派偵探，或者聽小報(bào)告抓“活思想”，搞“背靠背揭發(fā)”，怎么“審查”？而且什么叫做“發(fā)”？決不會是“發(fā)財(cái)”的“發(fā)”。

孔門弟子有位子貢，全名是端木賜。他會“方人”，即議論人的長短，或說是對當(dāng)代活人作比較研究，曾受過老師的善意批評。然而孔子有一次問他比顏回誰更強(qiáng)些。這明明是叫他“方人”了。

子貢回答說：“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他很謙虛?？墒穷伝芈牭嚼蠋熤v話只點(diǎn)頭鞠躬稱是，子貢怎么知道他聽到“一”就知道“十”？當(dāng)然是背后議論過。這種私自議論會不會有人向孔子稟報(bào)？

孔顏師徒對話有一項(xiàng)記錄?？鬃勇暑I(lǐng)門人正在周游列國，中途遇難。好不容易逃了過去，卻不見了顏回。隨后顏回趕到了?？鬃诱f：“吾以汝為死矣?！鳖伝卮饛?fù)：“子在，回何敢死？”

對話很生動。一個說是“我以為你死了?！币粋€說是“你沒死，我怎么敢死？”針鋒相對，哪里像是愚人？

孔子如何對待顏回

為人稱道一千年以上直到現(xiàn)在的是所謂“孔顏樂處”。原來孔子稱贊顏回時說他“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這就是“貧而樂”。

什么叫“一簞食”？他一個人還是一家，吃一頓還是一天？難道他一人一頓要吃一大鍋飯？還是說只吃飯沒有菜？“一瓢飲”是不是只有一瓢水喝？一次水太多，一天又太少。住在陋巷里是出不起高價房租嗎？受不了這種“其憂”的“人”是誰？是左鄰右舍嗎？“巷”是北京的胡同，上海的里弄，住客個個愁眉苦臉，只顏回一個人“樂”，所以真是“賢”哪！是“不改其樂”，可見在這以前一直是“樂”，到了“陋巷”里只剩一簞一瓢吃喝了還是“樂”，這才叫“不改”。這是能上又能下，不管環(huán)境遭遇飲食居住變壞，照舊樂呵呵，好極了。

可是為什么會變化？他是一個單身漢嗎？《論語》里只說他有父親，未說有妻子兒女。他靠什么生活？是待業(yè)青年嗎？奇怪的是，當(dāng)過“大夫”即部長級的官的老師孔子竟不幫助，反而叫好?？鬃诱f過，“君子周急不濟(jì)富”。他有個門人去做官，他送去“粟九百”門人不受，“辭”，他還堅(jiān)決給，說可以轉(zhuǎn)送“鄰里鄉(xiāng)黨”。這不是“濟(jì)富”，接濟(jì)富人嗎？顏回受苦，急需救援，他不送一點(diǎn)“粟”去，怎么不肯“周急”，援助急需的人？

顏回（公元前521年-公元前481年），字子淵，又稱顏?zhàn)印㈩仠Y，春秋魯國人，孔子七十二門徒之首?？组T十哲中德行科代表。比孔子少三十歲，是孔子心法傳承的直系弟子，被后世尊為“復(fù)圣”

這位最可愛的大弟子死時，顏回的父親顏路去請孔子給車子“以為之槨”?？鬃硬豢希f是自己當(dāng)過大夫，是官，不是百姓，不能“徒行”不坐車?？鬃拥拈T人，也就是顏回的同學(xué)，“厚葬”顏回?？鬃硬毁澇桑f自己的兒子死時也沒有給他車子，嘆道：“回也視予猶父也，予不得視猶子也。”這是父子師徒之間的“禮”嗎？生不送糧，死不給車，自己一定要擺官架子，還不是現(xiàn)任，是退休了的。

孔子為何說僅顏回“好學(xué)”

顏回死后，有一回魯國國君問孔子，有哪位弟子“好學(xué)”?？鬃踊卮鹫f，有個顏回“好學(xué)”，然而“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無。未聞好學(xué)者也”。又有個掌權(quán)的大官季康子問過同樣的話，孔子也作了同樣的答復(fù)。兩次記錄都很難懂。

圣人門徒有誰不“好學(xué)”？不“好學(xué)”，去拜老師做什么？《論語》一開頭就記孔夫子教導(dǎo)我們說：“學(xué)而時習(xí)之。”怎么顏回一死，學(xué)生里“好學(xué)”的就一個也沒有了？三千弟子，七十二賢，除顏回外，全不“好學(xué)”？他說，“好學(xué)”的，聽都沒聽說過（未聞）。什么叫“好學(xué)”？

顏回大賢對孔子大圣的稱贊是：“仰之彌高，鉆之彌堅(jiān)，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边@幾句話是詩的語言，意識流，象征派。仰頭看，好比望泰山越望越高，不錯?？墒恰般@”什么？當(dāng)然是鉆研“夫子之道”了。越鉆越堅(jiān)固，鉆不動?！奥勔灰灾钡倪€說鉆不動，那“十”是怎么知道的？都是下文說的用“文”“禮”，“誘”出來的？忽然在前，忽然在后，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也看不見摸不著，這倒像是《老子》說的“道”，“恍兮忽兮”了，怎么是孔子？

看來顏回是個荒誕的人，孔子是一位超現(xiàn)實(shí)主義者。

（選自金克木《中國文化老了嗎》。小標(biāo)題為編者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