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了仰著頭看著天花板，過了一會他輕輕一拍桌子念道：“白首為誰雄？說得好！”

高軍：職業(yè)畫家，業(yè)余寫作。著有《世間的鹽》《橄欖成渣》《快活饞》。

老郎叔到我家喝酒的時候，一喝多了就要念詩，一般喝到念詩的時候，我爸就會把酒瓶奪下來：“老郎你喝多了，不要喝了！”

老郎叔是我爸一個戰(zhàn)友，老婆孩子都在鄉(xiāng)下，家累很重。加上他自己又有喝酒這個嗜好，所以日子過得緊緊巴巴的。到了月底酒癮上來，就借口看看老戰(zhàn)友到我家來蹭酒喝。

他進來如果看我正在寫作業(yè)，就把我的課本拿過去翻。翻了一會說：“你這個字寫得跟鱉爬的似的，你要練字可知道？這個字是人的大褂子。”我翻翻眼沒理他。他說：“等我下月發(fā)工資了，我給你買本字帖去，這個寫字一定要臨帖?！彼约鹤謱懙煤芎?，遒勁有力。一撇一捺像能把紙給寫穿。

過了一會我爸回來，我爸說：“又把工資給喝光啦！”他說：“沒光！沒光！”說完掏出皮夾子看了看，“還有一塊五毛多錢。”他把錢掏出來說：“三子，你給我到巷口斬點豬頭肉，買五毛錢蘭花干?！?/p>

我爸說：“你省省吧！后面還有一個星期日子要過呢，你不吃啦？”他打著哈哈說：“我只要有酒就行了！”我爸一邊拿飯菜票一邊對我說：“你到下面食堂打幾個菜，蘇造肉打個雙份的?！蔽遗踔依锏娘埡械綐窍掳巡舜蛏蟻恚侠墒逡呀?jīng)喝起來了。他抓了一把生花生，仔細(xì)將花生粒一分為二。喝一口往嘴里扔半粒花生米。

酒酣耳熱的時候，他輕輕地拍著桌子念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我問他：“老郎叔這是誰的詩？”“李白！你連李白都不知道？該打！該打！”我心里覺得很委屈，你每次來我都要打酒端菜，現(xiàn)在不知道一個叫李白的人你就要打我。

他緊盯著我說：“這個讀詩要趁早，我以前上私塾的時候，老師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你們現(xiàn)在記憶力好，背它個一二百首詩，以后張口就能來?！?/p>

過了一個多月，老郎叔給我買了兩本書，一本《唐人寫經(jīng)》，一本《千家詩》?！肚Ъ以姟返姆饷嫠眉t筆寫上了自己名字。我翻開一看有許多繁體字，我說：“這上面許多字我都不認(rèn)識。”他說：“你哪個字不認(rèn)識問我，一天一首，半年就都背會了！我以前像你這么大的時候，都開始背‘漢賦’了?！镀甙l(fā)》《風(fēng)賦》，我都能倒著背?！疂h賦’背完了，就要學(xué)庾子山的《哀江南賦》，對聯(lián)里說‘右軍書法晚來善，庾信文章老更成’，還是吹的？”

說完，他正襟危坐地給我背：“粵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盜移國，金陵瓦解。余乃竄身荒谷，公私涂炭。華陽奔命，有去無歸，中興道銷，窮于甲戌，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別館。天道周星，物極不反……”念到“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別館”，嗓子里忽然帶了哭音。他擺擺手說：“不念了，后面記不得了。”我爸說：“差不多了，吃點飯吧？”他按著酒瓶子說：“不行！再來一杯，一小杯?！?/p>

老郎叔送我的《千家詩》是帶畫的，每一頁上半張是線描的畫。比如第一首程顥的詩：“云淡風(fēng)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時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閑學(xué)少年?！鄙厦娈嬛粋€長胡子的古人，衣帶拂拂的。遠(yuǎn)處是一痕山，近處是柳樹和流水。

夏天的時候老郎叔在天臺上喝，周圍橫七豎八倒著他的酒友。他自己負(fù)手仰觀星漢，背起曹孟德的《觀滄?！罚?“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詠志?！币贿叡骋贿呁赃叺姆考股吓溃赖椒宽斏暇烷_始背詩經(jīng)了：“陟彼高崗，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屋里的人聽到房上一片瓦響，就出來看他。房子下面的人七嘴八舌地說：“郎隊長下來吧！看摔著可不是玩的！”他聽到就蹲下來繼續(xù)背詩：“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苯Y(jié)束的時候，他抬起右手做了一個詩朗誦的起勢，身子一歪，好懸沒摔下來。

他到我家來的時候問我：“我送你的書你看了嗎？我考考你?！比缓缶褪帜弥肚Ъ以姟罚瑘A睜著怪眼看我。我心里一凜，就給他背了幾十首詩，等背到陳子昂：“漢廷榮巧宦，云閣薄邊功。可憐驄馬使，白首為誰雄？”他聽了仰著頭看著天花板，過了一會他輕輕一拍桌子念道：“白首為誰雄？說得好！”他沉默了一會跟我爸說：“我被發(fā)配到工廠去了?！蔽野謫査骸霸趺椿厥履?？”“清理隊伍?！?/p>

“人心好惡苦不常，好生毛羽惡生瘡?！彼盍艘皇装拙右椎脑姟Ｎ野稚焓峙牧伺乃绨蛘f：“你以前不一直想到工廠去嗎？這下遂愿了?！彼f：“這樣走得丟人??！”我爸說：“以后少喝點了，有點自制力好不好？詩那個東西也放放，你天天文不文武不武的，兩頭都懸著?！?/p>

臨走的時候我們父子倆把他送到樓下，他說：“三子那個《千家詩》你也別背了，耽誤學(xué)習(xí)！??！”但這個玩意兒一旦喜歡上了，哪是那么容易斷根的。有一度我喝完酒也喜歡背詩，我爸說：“你老郎叔上你身了。你可不要跟他學(xué)呀！”

老郎叔下世有好多年了，最后一次見他是在我爸那里。我把當(dāng)年他送我的《千家詩》拿給他看，他拿在手里撫摸了一會說：“現(xiàn)在記憶力不行了，好多都記不起來了?！边@時整個人很頹唐了，說著說著話就會睡著了，然后口水從嘴角拖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