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閻家琿 周春倫

茍萍正在瀘州市古藺縣——一個國家級貧困縣中為學生普及性教育常識

前段時間，一套北師大編寫的《小學生性健康教育讀本》在網絡引發(fā)熱議。一些家長認為其內容“尺度太大”，聽見孩子朗讀性器官名稱感到難以接受，還有家長認為這是“黃色漫畫”，兒童不宜。

迫于輿論壓力，北師大在公開回應爭議之后，決定將該書收回進行修訂。有趣的卻是，這套書卻在淘寶上賣斷了貨，二手書價格一路飆升。

近日，9歲女孩被性侵案正引發(fā)輿論風暴。事情的起因是，該女孩被“媽媽的朋友”帶出去玩耍，卻陷入“性交易”圈套。

四川省青少年性教育普及基地主任、成都大學茍萍教授說，這恰恰反映了當前性教育的現狀。一方面，學校和家長對性話題逃避、遮掩，另一方面，在青春期叛逆、發(fā)育困擾、早戀、兒童猥褻、青少年艾滋病等現實問題面前，性教育又迫切被需要。

“家長無意識”有多可怕

兩年前，26歲的臺灣女作家林奕含自殺身亡。她的父母在對外聲明中說：“奕含這些日子以來的痛苦，糾纏著她的夢魘，也讓她不能治愈的主因，不是憂郁癥，而是發(fā)生在8-9年前的誘奸?！?/p>

在林奕含的自傳體小說《房思的初戀樂園》中，13歲的思琪長期遭受補習班老師性侵，卻不敢明確告知家人。她不止一次向母親暗示老師的行為，也曾試探性地對媽媽說：“我們的家教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沒有性教育。”思琪媽媽卻嚴厲斥責道：“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給那些需要性的人?！蹦赣H的不信任和對性話題的排斥，讓思琪失去了最后的稻草，最終精神崩潰。

“根本原因是，家長沒有性教育的意識，還在談性色變?！逼埰几锌?。

“每當孩子詢問自己是從哪里來的，家長的標配答案是‘垃圾里撿來的’‘充話費送的’‘等你長大就知道了’……一個生命誕生的基本常識家長都不愿意告訴孩子，一點生理知識都不能開口，更別說別的了。”

當家長將“性”與“羞恥”和“道德”聯系在一起，孩子只有“三緘其口”。

有數據顯示，大部分兒童性侵案件都發(fā)生在熟人之間，更令人痛心的是，在不少案例中，家長因為性安全意識缺乏，親手將孩子送入危險境地。

一位網友向茍萍講述自己的經歷：她小時候非常乖，別人抱她時不哭不鬧。鄰居家一個叔叔很愛逗她玩，有時候抱出去玩一整天才送回來。媽媽非常高興，還叮囑孩子要聽叔叔的話。結果叔叔對她進行性侵害，并威脅她說，你媽媽都說了要聽我的話，回去不可以把這件事告訴她。結果導致她被長期性侵，成年以后不愿意待家里，跟母親關系疏遠，也在自己的親密關系中遇到嚴重問題。

這樣的例子很多?！霸趦和越逃斨校淖兗议L的觀念很有必要，甚至更重要?！逼埰颊J為，“未成年人沒有太多能力實現自我保護，而監(jiān)護人的意識決定了他們能否保護好孩子?！?/p>

作者林奕含在談及自己被性侵經歷，以及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時說，感到有一點恨自己，感到屈辱

電影《素媛》中的犯罪者就利用孩子的無意識實施侵犯

“性教育等于鼓勵性行為嗎？”

除了家長的意識不足，學校對性教育也存在一些偏見、誤解。

幾年前，茍萍做性教育推廣，學校德育處主任的問題讓她哭笑不得：性教育講座做了之后能不能阻止學生談戀愛？

“很多學校和家長都把青春期躁動當作問題，希望能迅速解決和鎮(zhèn)壓?？墒呛⒆拥那啻浩诎l(fā)育一旦啟動，生理心理都會發(fā)生變化，不是講了道理就不會感受到性吸引，就沒有性沖動了。”

更有人問：公開給學生講避孕，是不是就等于默許孩子在采取安全措施的前提下可以發(fā)生性行為？

做性教育推廣及研究多年，茍萍說，沒有證據顯示開展性教育會提高或降低青少年發(fā)生性行為的比例，但是，有證據證明，性教育能有效提高青少年安全性行為的比例。

事實上，性教育的內容范圍遠不止一點“性生理知識”。

有家長曾找茍萍咨詢，話還沒出口先掉了眼淚。她的女兒在初二時向喜歡的男孩表白，男孩的媽媽知道后氣急敗壞沖進學校，當眾用語言羞辱了女孩。女孩深受打擊，無地自容，再也不愿意去學校。

茍萍說，看上去女孩是受害者，其實男孩也是。對于如何尊重別人的感情，如何看待和處理別人對自己的愛慕與好感，這個母親做了最糟糕的示范。如果男孩認同母親的做法，那他將來在親密關系中的表現令人擔憂。

從另一個角度看，青春期戀愛真的是“洪水猛獸”嗎？一次講座上，茍萍給家長出了一道選擇題：

“五種情況，總有一款適合你的孩子：戀愛中，有喜歡對象，對方也喜歡他（她）；有喜歡對象，對方不喜歡他（她）；沒有喜歡對象，但被他人暗戀；既不喜歡別人，也不被別人喜歡。你希望你的孩子處于哪一種狀況？”

結果，很少有家長選擇最后一種情況。

茍萍追問：“最后一種情況不正是家長和學校最想看到的嗎，跟戀情絕緣，一心一意學習。”

臺下七嘴八舌：“我的孩子哪里差了，憑什么沒人喜歡？”“我的孩子生理心理發(fā)育都很正常，為什么不能喜歡別人？”

這時候家長才恍然大悟：有人暗戀自己的孩子、向自己的孩子表白，以及孩子喜歡上別人，這些都不是壞事；家長與教師不應把孩子的情竇初開視為成長中的破壞性因素，而應該作為“愛的功課”“愛的教育”。

茍萍在成都大學任教，大學生們向她傾訴最多的是親密關系和兩性交往問題?！昂芏嗳硕疾欢異鄄粫?，尤其不懂得尊重別人對于親密關系和性的決定。他們不明白表白只是向對方發(fā)出構建親密關系的邀請，對方有同意和拒絕的權利，應當得到尊重。當表白失敗時，他們會因為強烈的挫折感而否定自己或遷怒對方，引發(fā)傷人或自傷的過激行為，或者在被表白時用羞辱的方式回應他人。每一份感情都值得尊重和珍惜，能以這樣的態(tài)度來面對自己和他人的感情，才能妥善處理好任何一段愛的關系?！?/p>

可見，性教育真的遠不止一點“性生理知識”那么簡單。

性教育普及走進社區(qū)，讓更多家長增強性教育意識

性教育師資培訓走進拉薩

“你不開門，他就會翻窗”

網絡上流行一句話：我的性教育啟蒙老師是“蒼老師”（日本AV女優(yōu)蒼井空）。也有學生跟茍萍開玩笑，沒有“蒼老師”，還有波多野結衣。

玩笑背后是性教育缺失的悲哀事實，甚至包含嚴重危機：難道我們要將青少年的性教育交給“蒼老師”之流？

“色情片并不是為了開展性教育而拍，求知無門的青少年卻可能將它作為科教片來看待，不但不能解惑，反倒產生更多的性困擾。色情片通常充滿對女性的歧視，宣揚性關系中的暴力與強迫，這對三觀未定型的青少年更是貽害無窮?！?/p>

茍萍在講座中警醒家長：“你不給開門，他就會翻窗。有人引導，就是探索；沒人帶路，就是冒險。”

還有更嚴重的性安全問題存在?！按蠖鄶祵W生覺得艾滋病離自己很遠，我們做艾滋的講座宣傳，很難吸引大學生參與。”

據中國疾控中心統(tǒng)計，2011年至2015年期間，大學生艾滋病感染年均增長率高達35%，其中性行為是最主要的傳播途徑。

由于特定的生理結構，無保護的男男性行為具有更大的感染風險，這也加深了社會對同性戀情的反感、誤解和偏見。

孩子的性取向也是家長們緊張的一個議題，目前社會環(huán)境對同性戀群體的接納程度還很不理想。不少家長表示，最害怕孩子告訴自己是同性戀，相比之下，看色情片、早戀、自慰等都不算大問題。

同性戀和性別認同完全不一樣，目前學術界還沒有對其成因達成完全共識，但基本能肯定是先天性形成，是不可“扭轉”和“治療”的。

“同性傾向是人類性傾向的正常類別，就像左撇子和右撇子一樣，不是疾病，也非變態(tài)?！逼埰贾赋?，“孩子原本面對外界的壓力就很大，這時候如果家長不能接納，孩子就承受更大的壓力，一些孩子會出現抑郁征兆甚至自殺傾向?！?/p>

因此接納孩子的性取向以及普及好性安全知識意義重大。所有無保護性行為都具有極高風險，但是處于性活躍期的青少年常常無視這一點。

“性教育越早開始越好”

“我知道性教育很重要，但是現在就教孩子是不是早了點？”很多家長向茍萍提出疑問和擔憂。茍萍的回答是：越早開始越好！

在孩子成長的不同的階段，性教育的重點也不一樣，每個階段都有適合孩子的內容和方式。

從孩子出生那一刻，性教育就已經開始了：父母給孩子準備的衣服、玩具、房間，都在塑造孩子的性別意識，潛移默化向孩子灌輸社會性別規(guī)范。

“雖然現在有激進的說法認為人有權利決定自己是什么性別，但我們仍然希望青少年能悅納自我，這是心理健康的表現。自我悅納也包括對自己性別的悅納?！?/p>

幼兒一般從2歲開始對自己的身體表現出好奇。上幼兒園之后，有機會接觸別的小朋友，開始注意到自己與不同性別小朋友之間的身體差異。最好的教育契機就來了。家長或老師可以在孩子洗澡、穿衣服的時候，教孩子認識自己的身體和他人的身體。

另一個非常重要的內容要在此時介入，即隱私教育。

隱私教育中有兩條行為規(guī)范，第一條是隱私部位不能隨便給人看給人摸，讓孩子懂得身體隱私的自我保護，也是預防性侵害教育非常重要的一環(huán)。第二條是不隨意觸碰他人的隱私部位，這是讓孩子懂得尊重他人的身體和隱私。

茍萍認為，孩子最好在七八歲之前解決“我從哪里來”的問題，完成“生理自我”的構建，家長對性要有積極態(tài)度，在家庭中營造開明談性的氛圍。

到中學，孩子進入青春期，要幫助孩子學會性的管理、做有關性的決定，以及提高人際交往能力，學習處理基于性吸引的復雜人際關系。

近年來，茍萍依托成都大學“青少年性教育普及基地”面向中小學開展性教育，盡管也遭遇拒絕和困難，但她感覺到，性教育的社會環(huán)境正在逐步改善，尤其隨著家長的逐漸年輕化，越來越多人開始有性教育意識，愿意去接納和學習。

“青少年性教育普及基地”還在成都大學師范學院開設了性教育輔修專業(yè)，基地的性教育師資團隊近年來為全國近十個省市提供了性教育師資在職培訓服務。

基地還在全省指導了近八十所中小學幼兒園開展性教育。其中初中的出色代表是龍泉七中。經過十余年的探索中，龍泉七中的性教育課程體系已經比較完善：不同學科的老師承擔性教育的不同內容，生物老師集體備課、資源共享，在生物課上給學生講解性生理知識；政治老師給學生講性法律、性道德、性規(guī)范；心理老師提供兩性交往和性心理健康課程；班主任也會有意識地結合班級實際設計相關主題班會……不占用過多教學時間，學生也能接受更全面的性教育。

2017年，茍萍率團隊成員采用目的性抽樣，選取了4所初中進行調研，龍泉七中是其中一所，另外三所為一所藏區(qū)學校、一所農村學校和一所生源及實力均與龍泉七中持平的學校。結果顯示，龍泉七中的學生，不僅性心理健康水平高于其他三所學校，綜合心理健康水平也遠遠高于其他三所學校。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