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下午，去二在先生房中練琴，忽聽得一陣陣銀玲般的笑聲。轉(zhuǎn)頭望去只見蔭乾領(lǐng)了個女孩走了進來：“你先坐會，我有事在身，恕不能奉陪?！闭f完便抽身而退了，去二細細打量一下女孩，只見她內(nèi)穿一件潔白的襯衣，外穿一身嶄新的黃色軍裝，下穿著一雙黑色高跟皮鞋，烏黑油亮的齊耳短發(fā)，額前留著兩圈兩寸多長的劉海再往臉上看時，只見她脂粉不施，兩道淡淡的峨眉，一雙盈盈杏眼，生的是英姿颯爽，楚楚動人。只聽那女孩笑嘻嘻地叫了一聲二姑奶奶，四爺爺好！隨即從包中取出用紅布包著的東西遞給四爺?shù)溃骸盃敔敱井斍皫兹站蛠碇x你們的，只因我家小爺回來后。我爸媽說了他幾句，便嚷嚷著要分家，所以未能抽出身來。這幾天因傷了風，身子一直不舒服，所以今特派我來向您二位致謝并問安！”

四爺慢慢打開紅紙驚詫道：“這是根長白山數(shù)十年老參，這么貴重的禮物焉能受得，你爺爺身體正欠安，還請帶回給他進進補吧！”那女孩道：“送來禮物怎能帶回，您要是不收，回去我爺爺又要說我不會辦事了，還望四爺爺體諒小輩，笑納為感！”四爺望著她哈哈笑道：“只兩年未見，人不僅變得骨格輕盈，風姿婀娜，就連這張小嘴也變得語言清朗，神采飛揚了。好，好，好，我收下，我收下！

先生笑問道：“你那小爺這幾日還好嗎？”女孩道：“自出了那趟子事后，回來又鬧騰了一陣子。不知道什么緣故，這幾日便安分了許多，整日陪在爺爺床前，竟看起書練起字來了?！彼臓?shù)溃骸澳隳切敚氖且槐矸欠?，只是性情闊達，自負剛強，不拘小節(jié)，為人耿直了些。若得良朋之交，待年齡漸長，定會明白事理的?！?/p>

先生突然笑道：“你看，忙著說話，還沒請你入坐。待女孩剛坐下，便對去二道：“來我給你介紹下，她是柳先生的小孫女，叫柳文君。他呢，是我去年剛收的徒弟，叫馮去二。去二快給文君敬杯茶?！比ザ膲刂械沽吮柽f給她，文君站起來接在手中，兩人對望了一眼，文君頓時面紅了起來，坐下后只喝了一口，便將茶杯放于桌上，低下頭用雙手卷起自己的衣角來。悶坐了會兒便站起身來道：“因家中無人、爺爺還在病中，我這就回去了，改日再來探望你們?！?/p>

四爺?shù)溃骸凹热患抑杏惺拢乙膊辉購娏?，替我多謝他饋贈人參，祝他身子早日康復?！鞭D(zhuǎn)臉又對去二道：“來，你替我們送送她吧”！去二送至門外，文君低著頭也未致謝，便緩緩而去了。剛走了五六步，便見她立步轉(zhuǎn)頭，含情脈脈地回望了一下，見去二還未離去。頓時面紅致頸，風擺柳似的快速而去了，去二愣了一下，回到房中。聽四爺和先生又說了些閑話，胡亂地撥了幾下弦也借故告辭離去了。

文君的那回眸一笑，可謂是百媚俱生。著實讓去二震驚不小，回到家中，是神魂飄蕩，晚間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直到下半夜方才睡去。次日依然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好在一連數(shù)日煩忙的工作，方將此情慢慢淡去。

這日無事，去二吃完午飯，稍息片刻，便朝先生家走去，剛練了會兒琴，便問四爺有何差遣往柳先生家去，四爺遲凝了片刻道：“你不說我倒給忘了，想柳先生這幾天身子定然是好了，酒中他酷喜茅臺酒，你把那碗廚下面，我藏了二十年的陳年老釀給他送去吧！”先生取出茅臺，去二接過用干毛巾擦了擦，放入包里便興沖沖而去了。

四爺笑嘻嘻地對先生說：“看樣子這兩個小鬼情竇初開了。”“何以見得呢？”“你想啊，前年柳先生曾帶文君來學琴，只來了二次便人影不見了。自上周來見過去二后，接連已來過三次了，嘟嚷著要學，當你教她時，我見她又心不在焉，只要是外面稍有點響動，便轉(zhuǎn)頭張望。還不時打聽去二的情況。而那去二呢，自那日將她送出門，回來后便有此失魂落魄之態(tài)。今日到來，剛練了會兒琴，便尋機往柳先生家去，你說是與不是？”先生高興道：“這我倒未看得出，還是你心細，真是什么都逃不過你的這雙眼睛，想他們兩個人的年齡也不算小了。要是雙方都樂意。我們就該成全他們的為好?！彼臓旊p眉緊皺，沉思片刻道：“我看我們無需多事，據(jù)我看來，他們倆是有緣無份。”先生問到：“何以見得？”四爺抿著嘴笑到：“我也說不出，只是感覺而已?！?/p>

卻說那去二，飛也似的來到雅官人巷。站在大門前遲疑了片刻，才輕輕地叩打了門環(huán)三下，見門內(nèi)沒有動靜，復又叩打三下，過了一會才聽見啟動門栓之聲。柳先生見是去二到來，便笑領(lǐng)著引進了書房。剛進房內(nèi)，柳先生便躺在紅木的逍遙椅上道：“請恕老朽身子有恙不便坐著陪話，也不能親自捧茶。書桌之上有剛泡好的茶，煩請你自便則是。去二取壺給柳先生杯中續(xù)滿，又自倒了一杯，喝了口道：”先生和四爺對您身體十分掛念，特遣我前來問安，順便帶了瓶他珍藏二十多年的茅臺，待您身體大安后品嘗。”說著，去二便從包中取出酒遞了過去，只見柳先生豁地從逍遙椅上坐起，接瓶在手，看了看商標，繼而又在耳邊搖了幾搖道：“端的是多年珍藏，商標陳舊，內(nèi)已息耗不少，無需等痊愈，快從桌上取只小杯來，即便品嘗?！比ザ砼Ｑ坌”?，除去瓶蓋封皮，小心倒了八成在杯中，只見杯中黃澄澄粘絲絲的酒發(fā)出濃郁醬香，充盈滿室，柳先生取盅于手像品茗似的呷了一口，又呷了一口道：“好酒，真是好酒！再來兩杯?！比嬒?，那柳先生臉上紅暈頓生，就連那嘴唇也變得紅潤起來。在白發(fā)、白眉和三縷銀髯的映襯下，越發(fā)變得慈眉善目，精神矍鑠起來。

去二驚奇道：“這酒真是神奇，只三杯入腹便精神煥發(fā)起來了?！绷壬溃骸拔疫@一生最好的是好書、好畫和好酒，無任窮達有這三樣為伴，足以忘憂，夫復何求？上次勞您送來急需之資時，正值煩事勞心，還未及請問尊姓大名，貴庚幾何，作何生理呢？”去二回道：“小的姓馮名去二，今年方二十，現(xiàn)于胡蘭先生門下學琴?！绷壬洲坶L髯笑道：“聽其名，觀其相。定知你是個世家子弟，小小年紀就愛我中華國藝，實為難能可貴。胡門廣陵琴學已傳四代，可謂家學淵源。你先生父滋甫先生，知天時，曉地理，嗜古物，善琴藝，詩詞書畫無所不能。你先生溫柔賢淑，氣量寬闊。你四爺通今博古，善于玩物。只是我那蔭乾世侄，自幼聰穎，少年學《論語》，青年修《道德》。后突遇家變，又常遭小人欺凌，性情大改，便凡事謹慎，憤世疾俗起來。你能師從他們是為三生之幸，他們得你承繼琴藝，亦屬‘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去二道：“先生和四爺也常敬佩您呢，說您寬厚仁慈，處事公道，撫孤恤寡，是位忠厚長者。”

柳先生哈哈笑道：“老朽是個迂腐老吏，可謂是金木開花，多學少成。于國于民，無甚貢獻，今已垂暮，只是徒耗國民糧響罷了，甚是慚愧！”去二道：“柳先生行事如‘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也?！绷壬残斡谏溃骸榜T兄過獎，實不敢當，實不敢當??！”

去二環(huán)顧了一下長方形的書房，中間用雕花罩格一分為二，朝南處，三壁是滿架書籍，里間二壁掛有名家字畫，條案，茶幾上置有水石盆景，奇花異木。便道：“上次來去匆匆，未及細看，這書房雖說有點零亂，說也奇怪倒是極舒人眼目，怡人心神，特感馨香雅致，令人有樂而忘返之感?！?/p>

柳先生領(lǐng)著去二走到一盆山水盆景前道：“這盆《幽林撫琴》是老朽四年前所制，還望兄不吝點評一二?！比ザ淼溃骸傲壬^謙了，若論點評實不敢當，承蒙您下問，我就不顧揣陋，亂說一通了，若有謬處，還望您不吝指正，此盆以粗細，高矮，大小不一的直干榔榆，雀梅配以形態(tài)自然，紋理協(xié)調(diào)的龜紋石，構(gòu)成一片幽靜森林野趣。此作，右側(cè)為主，左側(cè)為次，近處高聳，遠處低矮，下面大大小小的石塊，是高低錯落時寬時窄，形成曲折蜿蜒水道，溪道是近寬遠窄而多曲，樹木則是近高大而稀疏，逐漸矮小而茂密，林木之間雖主次有別，但又枝葉相連遮天閉日，給人以深遠幽靜之感，因值寒冬，葉片雖濃密不在。因這書房盡皆朝陽，一派生機依在。盆中數(shù)十株林木，雖大小不一，高下不等，但均無曲傲狂生之態(tài)，表現(xiàn)了您為人正直不阿的品德。林中兩株去皮的枯樹，則表現(xiàn)了您對道家，枯榮相濟，虛實相生等哲學觀點的深刻理解。林中雖無動感之物點綴其間，白石盤中曲折蜿蜒水道，也沒有一點水，確給人已溪水幽深，水流潺潺之意。這也蘊含了‘靜中生動，‘無中生有的深刻哲理。遠處石上一位神情悠閑，正在撫琴老者，也更襯托出了琴鳴林更幽的，林木森森的幽靜之感，此中的琴，又與‘情和‘志相通，也表明了您雖身在鬧市，卻心如止水，志在山林的高雅情操?！?/p>

馬維衡 ? ?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古琴藝術(shù)（廣陵琴派）代表性傳承人、中國民族器樂學會古琴學術(shù)委員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