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卓螢

歷時九年的安史之亂(755-763)是唐朝由盛轉衰的轉折點?！霸娛贰倍鸥?712-770)的中晚年都在亂中度過，這一時期同時也是其創(chuàng)作高峰期。據(jù)《新唐書·本紀·肅宗》天寶十五載十月載：“辛丑，房琯以中軍、北軍及安祿山之眾戰(zhàn)于陳濤斜，敗績。癸卯，琯又以南軍戰(zhàn)，敗績?！?《悲陳陶》《悲青坂》兩首詩就是以這兩場敗仗為背景創(chuàng)作的。公元755年11月安史之亂正式開始，陳陶、青坂兩次對戰(zhàn)發(fā)生在叛亂爆發(fā)的一年后，還處于安史之亂初期。當時兩京已被叛軍占領，杜甫也被困在長安城中。在此之前，由于哥舒翰兵敗潼關，導致唐軍陷入嚴重劣勢，玄宗等也因此往蜀地逃難。陳陶斜之戰(zhàn)是肅宗登基后一次大規(guī)模的重要戰(zhàn)役，然而據(jù)《資治通鑒·唐紀三十五·至德元載》記載：“辛丑，二軍遇賊將安守忠于咸陽之陳濤斜?，g效古法，用車戰(zhàn)，以牛車二千乘，馬步夾之；賊順風鼓噪，牛皆震駭。賊縱火焚之，人畜大亂。官軍死傷者四萬余人，存者數(shù)千而已。癸卯，琯自以南軍戰(zhàn)，又敗。楊希文、劉貴哲皆降于賊?！笨梢?，這兩次戰(zhàn)敗導致死傷慘重，也使唐軍進一步陷入嚴峻的劣勢之中。

關于《悲陳陶》《悲青坂》二詩的系年問題，歷代諸家的意見都比較一致，統(tǒng)一把它們系在756年冬。或許是由于這兩首詩有非常明確的主題，創(chuàng)作時間上也未引起爭議，所以學界對這兩首詩少有關注。然而，通過對相關史料與歷代注釋進行梳理和比對發(fā)現(xiàn)，其中存在幾點值得提出和商榷的問題，主要可以分為歷代注釋所引史料中存在的問題、詩歌的成立以及詩歌與杜甫卷入房琯問題之間的關系等三個問題，以下將分別論述。

一

關于陳陶斜之戰(zhàn)(一作“陳濤斜之戰(zhàn)”)，除了正史上的記載以外，相信歷來不少人都是通過杜甫的《悲陳陶》《悲青坂》了解這段歷史的。歷代注家對這兩首詩歌創(chuàng)作背景所作的注釋，影響廣泛、深遠。因此，各家注釋中出現(xiàn)的問題往往也對后代讀者的歷史認知產(chǎn)生影響。

《杜詩詳注·悲陳陶》中引盧元昌曰：“當時乘輿未定，大兵未集，倉卒舉事，原非勝算。至德二載春，上曰：‘大眾已集，庸調已至，當乘兵鋒，搗其腹心?！蠲谏幸詢删┪纯扇?，當先取范陽?，g于此時，遂欲恢復兩京，亦志大慮疏矣?！边@一段話，若直接按字面意思，一般會理解為：“至德二載春，唐肅宗決定要收復京城。李泌認為時機未到，應先取范陽。而這時候，房琯想法也與肅宗一致，因而主動請命帶兵，引發(fā)這場陳陶斜之戰(zhàn)?！比欢?，按照史書編年記載，房琯主動請命帶兵收復兩京，也即陳陶、青坂兩次戰(zhàn)事發(fā)生的時間，是至德元年。盧元昌在至德元年發(fā)生的事之前引《資治通鑒》至德二載事，明顯前后順序倒轉。對于讀者而言，是具有一定誤導性的。值得注意的是，仇兆鰲在引用盧元昌這段話后并未加以指正。這說明兩種可能性：一是仇兆鰲贊同盧元昌的說法，二是仇兆鰲對這一段引用內容并未加以仔細核實考證。無論是盧元昌還是仇兆鰲，在引用相關史料時，都存在一些不足之處。

類似的問題在《悲青坂》的注釋中也有出現(xiàn)?！抖旁娫斪ⅰけ噗唷分袑Α疤旌嬹R太白窟”一句的注釋中，引用了錢箋：“太白山，在武功縣去長安二百里?，g先分三軍，劉悊將中軍，自武功入，故曰飲馬太白窟?！比欢X謙益所指的“琯先分三軍，劉悊將中軍，自武功入”，事實上是發(fā)生于陳陶戰(zhàn)的事。青坂之役中，房琯以南軍戰(zhàn)，而南軍是“從宜壽入”。雖然兩次戰(zhàn)敗之間僅隔一日，兩戰(zhàn)發(fā)生的地理位置也相對接近，加上這條注釋也并不影響讀者理解詩歌本身的內容，但此處將陳陶戰(zhàn)時情況套用到青坂戰(zhàn)中，從歷史記述的角度來看有不恰當之處。然而，與上述情況同樣，仇兆鰲《杜詩詳注》中再次原樣引用了存在問題的史料。歷來都有“千家注杜詩”的說法，但實際上最為通行的、影響最大的，當為仇注本。因此，這些細節(jié)上的問題，也可能因仇注本的影響力造成讀者對陳陶、青坂之戰(zhàn)的史實有一些誤解。

二

歷來關于《悲陳陶》《悲青坂》文本上的爭議是較少的，其中最突出的就是《悲陳陶》中“羣胡歸來血洗箭”一句中句尾“血洗箭”三字。“血洗箭”一作“雪洗箭”，趙注、九家注、《杜工部集》《草堂詩箋》《杜詩鏡銓》、《補注杜詩》《分門集注》《全唐詩》《杜臆》均作“血”，仇注、《千家注杜詩》《讀杜心解》作“雪”。今人的注本中，蕭滌非《杜甫詩選注》、謝思煒《杜甫集校注》、曾祥波《杜詩考釋》均作“血”。由此看來，雖然流傳最廣的仇注作“雪”，在今人看來應作“血洗箭”似乎已成定論。

仇注本中對“雪洗箭”解釋曰：“雪洗，雪拭也。” 還特意提到趙注、《杜臆》中的“血洗箭”并加以否定。仇兆鰲認為：“趙注謂洗箭上之血?！抖乓堋分^用血水以洗箭，不如依舊本作雪洗箭，語較平順?！比欢?，他卻未明說所依的舊本究竟是何本。據(jù)《分門集注杜工部詩》，“羣胡歸來血洗箭。洙曰：血，一作雪?！币簿褪钦f，杜甫集的祖本二王本中也作“血”。另一方面，《九家注》就明確否定了“雪洗箭”的說法：“趙云‘羣胡歸來血洗箭’，句法好處正在血洗箭三字，葢言箭鏃上之血也。如東坡《韓干馬詩》云‘最后一馬馬中龍，不嘶不動尾搖風’。又《薄酒篇》云‘五更待漏靴滿霜’，皆此格也。蔡伯世卻取一作云‘雪洗箭’，非是。”此處，被批評的蔡伯世(蔡興宗)乃北宋時人，或許仇兆鰲所謂的舊本指的就是蔡興宗注本，又或是蔡興宗與仇兆鰲所參照的都是同一本子。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都說明最晚在北宋時已有“雪洗箭”一說。但是，仇說并未足夠令人信服，今人更傾向依照二王本之說。陳陶斜一戰(zhàn)“死傷者四萬余人”，可想而知當時情景該是血流成河，似乎“以血洗箭”更符合常理與事實。

此外，關于這兩首詩歌的具體創(chuàng)作時間也存在疑問：是先有《悲陳陶》，再有《悲青坂》，還是兩首詩歌同時成立？對于這點，謝思煒先生《杜甫集校注》《悲青坂》注曰：“諸家皆謂二詩同時作?！比欢瑲v代注釋中似乎并未有具體的論據(jù)證明這點。我們在思考這一問題時，或許會考慮到以下的可能性：杜甫是否可能在陳陶戰(zhàn)敗后隨即收到詳細情報，寫下《悲陳陶》。隔一天后，聽聞青坂戰(zhàn)敗故而再寫下《悲青坂》？在當時的情況下，除非杜甫身居軍中、朝中要職，能得到最快最新且最詳盡的戰(zhàn)報，否則這可能性相對較低。

同時代的岑參所寫的《行軍二首》同樣記錄了陳陶戰(zhàn)敗一事。詩中有“昨聞咸陽敗，殺戮盡如掃”句，《岑嘉州詩箋注》在肯定“咸陽敗”指至德元載陳陶戰(zhàn)敗事的同時，卻謂：“詩作于至德二載”。詩題下注曰：“時扈從在鳳翔”。筆者據(jù)《岑參年譜》再考岑參756年至757年行蹤，《年譜》756年載：“公于本年秋仍在北庭?！妒浊镙喤_》詩：‘輪臺萬里地，無事歷三年?！庇?，757年載：“四十三歲。春末東歸，夏日至鳳翔，六月，杜甫等薦公為右補闕。冬，扈駕歸長安?！笨梢?，陳陶戰(zhàn)敗時岑參在北庭，直到翌年春才東歸，夏天才到達鳳翔。而《行軍二首》又是作于岑參扈從在鳳翔期間。如此一來，《行軍二首》作于至德二載說應是根據(jù)年譜系年，也比較符合史實。既然岑參詩作于至德二載，我們就不能把“昨聞咸陽敗”的“昨”直接理解成“昨日”。

若《悲陳陶》不是在青坂戰(zhàn)敗前寫的，那么，為何杜甫要特意把兩次時間如此相近的敗戰(zhàn)分別寫成兩首獨立的詩歌，而不是以組詩的形式出現(xiàn)？即使兩首均是青坂戰(zhàn)敗后所作，也不足以完全否定二詩是前后分別寫成的可能性。為此，筆者試圖從兩首詩歌在文本上的聯(lián)系尋求相關的論據(jù)。首先，從詩歌內容構成上分析《悲陳陶》《悲青坂》兩首詩，總結如下：

《悲陳陶》《悲青坂》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陳陶澤中水。首聯(lián)(寫作背景)我軍青坂在東門,天寒飲馬太白窟。野曠天清無戰(zhàn)聲,四萬義軍同日死。唐羣胡歸來血洗箭,仍唱胡歌飲都市。胡頷聯(lián)、頸聯(lián)(唐、胡對比)胡黃頭奚兒日向西,數(shù)騎彎弓敢馳突。唐山雪河冰野蕭瑟,青是烽煙白人骨。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軍至。尾聯(lián)(中心思想)焉得附書與我軍,忍待明年莫倉卒。

兩首詩歌的首聯(lián)均明確點出詩歌主題的背景：《悲陳陶》清晰表明時間為“孟冬”、犧牲的唐軍為“十郡良家子”、戰(zhàn)事地點在“陳陶澤”；《悲青坂》則說明“青坂”位置在“東門”“太白窟”附近，當日天氣極其寒冷。這些都是典型的記事手法。頷聯(lián)和頸聯(lián)描寫戰(zhàn)爭情景，且特別強調叛軍與唐軍的對比，形成強烈的感染力?！侗愄铡废让枋鎏栖姷膽K況，再描述胡人(安史叛軍)殘忍、得意的行狀，而《悲青坂》在順序上反過來，先描述胡人的來勢洶洶，然后再描述唐軍傷亡慘重的悲涼。兩首詩歌的尾聯(lián)都清楚表達了詩歌的中心思想。由此可見，從詩歌構成上來看兩首詩的結構相似，且相互呼應，應該是同時所作。

那么，為何杜甫要把兩次時間如此相近的敗戰(zhàn)分別寫成兩首獨立的詩歌，而不是以組詩的形式出現(xiàn)？關于這點，雖然在古代諸家注本中都未有人提出質疑，但日本近代學者久保天隨著《李杜評釋》一書中，就提出了《悲陳陶》《悲青坂》二詩“詩格相似，不應相離”的觀點。此外，謝思煒先生在《杜甫詩選》一書中關于《悲青坂》的解讀也為此提供了關鍵的提示。他認為：“同為悲痛之作，前詩著重于表達都人的心情，此詩則收結于對我軍建言，在悲痛之中保持了對局勢的冷靜分析?！贝_實，通過對兩詩中心思想上的對比，我們不難看出《悲陳陶》末兩句“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軍至”重點表現(xiàn)百姓的憂慮與無助；《悲青坂》末兩句“焉得附書與我軍，忍待明年莫倉卒”則主要表達杜甫認為以當時唐軍的狀態(tài)不應急著開戰(zhàn)的主觀想法。這也許是杜甫內心矛盾的一種表現(xiàn)：站在百姓的立場，他希望唐軍早日收復京城；而站在個人立場，他清楚當時唐軍不該急著求成。這兩種互相對立、矛盾的想法，反映到詩歌上就成為了立意不同的兩首獨立作品。由此推斷，正是因為兩首詩歌一開始就立意不同，詩人才將兩次時間相近的敗戰(zhàn)分別寫成兩首獨立作品，而不是以組詩的形式成立。

三

正如我們所知，杜甫后來被卷入房琯問題，又遭到貶官，這對杜甫而言可謂仕途上最沉重的打擊。杜甫與房琯是布衣之交，杜甫所寫的《悲陳陶》《悲青坂》二詩的主題——陳陶、青坂之戰(zhàn)，都是由房琯負責帶兵作戰(zhàn)的。由于以上種種關聯(lián)，自古以來對《悲陳陶》《悲青坂》與房琯問題的關系引起了諸位注家的討論。清人潘德輿《李杜詩話·卷三》指出：“況考琯之罷相，《舊史》即系之兵敗下，殊覺失之不審。《新史》曰：‘琯時敗陳濤斜，又以客董廷蘭，罷相?！m兼二事，言仍未核也。予檢杜公《奉謝口敕放三司推問狀》云…據(jù)此，則琯之罷相自為琴工董庭蘭事，與陳濤之敗了無交涉，蓋陳濤之事在前一年也?！迸c此相對的，不少注家、學者都認為，《悲陳陶》《悲青坂》兩首詩歌的寫作與杜甫被卷進房琯問題存在直接的關系。朱鶴齡注曰：“考史：琯欲持重有所伺，中人邢延恩等促戰(zhàn)，倉皇遂及于敗。詩云‘忍待明年莫倉卒’，即琯持重意也。噫！陳陶之敗，與潼關之敗，其失皆以中人促戰(zhàn)，不當專為琯罪也，故子美深悲之?！痹谥禚Q齡之前，蘇軾就此問題也發(fā)表過見解：“《悲陳陶》云：‘四萬義軍同日死?！朔楷g之敗也?！短茣纷鳌愄招啊?，不知孰是？時琯臨敗，猶欲持重有所伺，而中人邢延恩促戰(zhàn)，遂大敗。故次篇《悲青坂》云：‘焉得附書與我軍，忍待明年莫倉卒?！碧K軾所言，是從今人掌握歷史全局的視野下對歷史事件的評價和判斷。而朱鶴齡或許是受蘇軾的觀點影響，先入為主地把同樣的視角套到杜甫身上，才會認為當時的杜甫因了解陳陶戰(zhàn)敗的內情，而為房琯感到悲傷、悲憤。也有研究者認為，“對兩戰(zhàn)失利的局面, 杜甫不可能不清楚,對此亦作了《悲陳陶》《悲青坂》以傷之,但詩中沒有明顯譴責房琯之意，只是為陣亡將士而悲,并從另一側面,反映了人民對朝廷的希望，對官軍的企盼”。

然而，我們直接從詩文本出發(fā)的話，明顯就能看出《悲陳陶》關注的是戰(zhàn)死的軍士和被困的都人百姓，而不是房琯。從敘事手法來看，也是使用客觀寫實的記事方式，而不是主觀的感情表達。正如謝思煒先生《杜甫詩選注》說的那樣，“此詩所悲的是唐軍的失敗、四萬軍士的捐軀，表達的是長安都人盼望擊退叛軍、迎接唐王室早日歸來的心愿?！苯袢四軓氖妨峡吹降模呛笕丝偨Y出來的結果，是掌握全局的視野。杜甫創(chuàng)作當時被困于長安，他所能看到的情況、對戰(zhàn)情的了解不如史書般詳盡精確。從局外人的角度，當時他或許會知道帶兵的是房琯，也能認識到房琯一方處于弱勢，卻倉促出兵的事實。至于“中人促戰(zhàn)”這種內部情報，相信不是當時的杜甫能立即得知，并記錄在詩歌里的。因此，杜甫詩中所云“焉得附書與我軍，忍待明年莫倉卒”的原因是“中人促戰(zhàn)遂大敗”，可能是對杜甫創(chuàng)作動機的一種曲解。而朱鶴齡所謂“不當專為琯罪也，故子美深悲之”，相當于直接肯定杜甫寫《悲陳陶》《悲青坂》時的立場已站在房琯一邊，而且杜甫《悲陳陶》所悲的是房琯，而不是那些犧牲的軍士和無助的百姓，也不是唐軍敗戰(zhàn)這一事件本身。與蘇軾相比，朱鶴齡曲解的不僅是杜甫的寫作動機，更是杜甫作為詩人的思想感情。日本學者久保天隨對《悲陳陶》的解讀中，認為“杜甫因與房琯是好友，故而為房琯戰(zhàn)敗一事傷之頗切，對房琯輕率的舉動感到惋惜，并且憐憫長期苦于干戈的百姓?！边@種看法既肯定了《悲陳陶》中對百姓的憐憫之情和對房琯戰(zhàn)敗一事的惋惜之意，又不過分放大解讀杜甫與房琯的私交和政治上的聯(lián)系，較為中肯、客觀。

另一方面，今人曾祥波先生的《杜詩考釋》一書中對《悲陳陶》作的“題解”認為：“由此開始，杜甫卷入房琯問題中，這影響到了他的仕途出處?！?換言之，《悲陳陶》創(chuàng)作之時就是杜甫身陷房琯問題的開端。曾祥波先生并未就這一說法提供更多的說明，但他在后文中引用他翻譯的洪業(yè)《杜甫》第六章《東胡反未已》中的話，現(xiàn)將原文摘錄如下：

“在彭原，因為一個新來官員(賀蘭進明)的讒言，皇帝對房琯的態(tài)度突然冷淡起來。房琯交游極廣；難道他沒有試著建立一個政治小圈子嗎？房琯勸太上皇任命皇子們?yōu)楦鞯胤焦?jié)度使，他的意思不就是以為太上皇任何一個兒子得了天下，自己都不失富貴嗎？這些警告，使得皇帝對房琯變得十分猜忌。而更糟的是，房琯自愿率領一支部隊收復京城，他自選參佐，卻用一群毫無作戰(zhàn)經(jīng)驗的文人為幕僚。11月17日，當戰(zhàn)役在長安西部不遠的陳陶打響，房琯效古法，用車戰(zhàn)，結果招致慘敗。朝廷軍隊死傷四萬余人。兩天之后，房琯再戰(zhàn)，叛軍再次獲勝，皇帝很有理由對房琯大發(fā)雷霆。要不是李泌連忙營救，房琯毫無疑問會遭到處罰，至少會被解職。我們詩人的兩首詩，《悲陳陶》和《悲青坂》就作于長安，當時他聽到了官軍作戰(zhàn)失敗的消息。當然，他對彭原發(fā)生的一切并不知情?！?/p>

顯然，洪業(yè)先生的觀點與之相反，認為杜甫寫《悲陳陶》《悲青坂》之時并不知道戰(zhàn)事相關的內情。也就是說，陳陶、青坂二役發(fā)生之時，房琯在政治上的斗爭與此時的杜甫并無關。按照這種觀點，《悲陳陶》與杜甫身陷房琯問題之間應該沒有直接關系。洪、曾兩位先生的意見之間的分歧，值得我們關注。

試整理史料中的時間線，杜甫在陳陶戰(zhàn)結束后第二年四月才從長安逃到鳳翔面見肅宗，五月拜左拾遺。在此之前他一直遠離政治中心，對權力中心的爭斗、內情大概一無所知。因此，就如洪業(yè)先生所言，杜甫聽到官軍作戰(zhàn)失敗的消息后寫下《悲陳陶》和《悲青坂》，那時他對賀蘭進明的讒言、房琯帶兵的細節(jié)以及肅宗的猜忌等都不知情。且據(jù)史料記載，陳陶、青坂兩次嚴重戰(zhàn)敗后，“帝雖恨琯喪師，而眷任未衰?！庇纱丝勺C，陳陶、青坂戰(zhàn)的失敗并非房琯被貶的直接原因。

據(jù)鄧小軍先生《杜甫疏救房琯墨制放歸鄜州考》一文，杜甫疏救房琯案的背景，是肅宗聽信濁流士大夫讒言、以為清流士大夫忠于玄宗而不忠于自己。這其中涉及的，已不單單是杜甫和房琯二人，而是以張鎬、房琯為代表的清流士大夫與以賀蘭進明、閭丘曉為代表的濁流士大夫之間的政治斗爭。

至德二載正月，賀蘭進明在授嶺南節(jié)度使中謝肅宗時讒告房琯，并因此改授河南節(jié)度使兼御史大夫。據(jù)《舊唐書·房琯傳》：“會北海太守賀蘭進明自河南至, 詔授南海太守、攝御史大夫、充嶺南節(jié)度使。中謝,肅宗謂之曰：‘朕處分房琯與卿正大夫, 何為攝也 ?’進明對曰：‘琯與臣有隙?！弦詾槿弧＿M明因奏曰：‘陛下知晉朝何以至亂？’上曰：“卿有說乎？”進明曰：‘晉朝以好尚虛名，任王夷甫為宰相，祖習浮華，故至于敗。今陛下方興復社稷，當委用實才，而琯性疏闊，徒大言耳，非宰相器也。陛下待琯至厚，以臣觀之，琯終不為陛下用?！蠁柶涔剩M明曰：‘琯昨于南朝為圣皇制置天下，乃以永王為江南節(jié)度，潁王為劍南節(jié)度，盛王為淮南節(jié)度，制云‘命元子北略朔方，命諸王分守重鎮(zhèn)’。且太子出為撫軍，入曰監(jiān)國，琯乃以枝庶悉領大藩，皇儲反居邊鄙，此雖于圣皇似忠，于陛下非忠也?，g立此意，以為圣皇諸子，但一人得天下，即不失恩寵。又各樹其私黨劉秩、李揖、劉匯、鄧景山、竇紹之徒，以副戎權。推此而言，琯豈肯盡誠于陛下乎？臣欲正衙彈劾，不敢不先聞奏?！嫌墒菒含g，詔以進明為河南節(jié)度、兼御史大夫?！睆倪@段史料可知，賀蘭進明以房琯向玄宗獻“諸王分鎮(zhèn)”之策一事，讓肅宗相信房琯“于圣皇似忠，于陛下非忠也”，“由是惡琯”?！抖旁婄R銓·卷十九·秋日荊南述懷三十韻》注釋也持同樣觀點，曰：“琯首建諸王分鎮(zhèn)之議，觸肅宗所忌諱，而得禍也?！币簿褪钦f，肅宗是在至德二載正月才開始對房琯不滿。此前，即使房琯出兵陳陶、青坂接連戰(zhàn)敗，肅宗一直對他都是看重和信任的。

房琯最終被罷相的原因，是因為門客董庭蘭贓賄案。據(jù)《資治通鑒》記載，“房琯性高簡，時國家多難，而琯多稱病不朝謁，不以職事為意，日與庶子劉秩、諫議大夫李揖，高談釋、老，或聽門客董庭蘭鼓琴，庭蘭以是大招權利。御史奏庭蘭贓賄，丁巳，罷琯為太子少師?！币陨纤蟹N種，比起之前的陳陶、青坂兵敗等國家大事，根本算不上問題。然而，肅宗能“雖恨琯喪師，而眷任未衰”，卻以門客問題作為罷相的原因，未免令人難以信服。盡管《資治通鑒》胡三省注認為房琯“既敗師而不思補過,罷之為散官, 猶輕典也”，但從整個歷史事件前后邏輯來看，這更像是肅宗為了免除房琯這個“不忠”臣子的搬出的借口。正如鄧小軍先生所論，雖然乾元元年 (758 年)六月肅宗貶房琯等詔書，是以陳陶、青坂兵敗“喪我?guī)熗健薄八鞆臄】儭睘槠渥锩唬蔷汀杜f唐書·房琯傳》載張鎬疏救房琯之言及杜甫《奉謝口敕放三司推問狀》全文，則至德二載(757 年)五月房琯罷相時, 似尚未以陳陶斜兵敗作為其罪名。無論是否將陳陶斜兵敗之罪名加入罷免房琯相位時的罪名，實際皆是用以掩蓋罷相的真實原因——玄肅二帝之間的皇權之爭,以及肅宗朝士大夫清流與濁流之間的斗爭。換言之，在房琯問題上，陳陶、青坂兵敗的罪名是可有可無的。肅宗不想追究陳陶兵敗一事，他的目的僅僅是免除房琯的職位，瓦解房琯一黨的勢力。

房琯被罷相，是757年四月之后的事，此時距離陳陶、青坂戰(zhàn)敗已近半年。且杜甫五月拜左拾遺之時，房琯已被罷相。若說肅宗是因為杜甫與房琯的交情而打壓杜甫，當初杜甫根本沒有機會當上左拾遺一職。真正導致杜甫被貶的，是后來杜甫“上疏言琯有才，不宜罷免。肅宗怒，貶琯為刺史，出甫為華州司功參軍”，也就是所謂的“直諫招禍”。杜甫第一次被貶后，因張鎬疏救而得到緩解，經(jīng)歷了三個月的墨制放還后，他再次回到長安繼續(xù)當了八個月的左拾遺。直到乾元元年，才真正被出為華州司功參軍，在真正意義上被逐出當時的政治中心。

綜上所述，杜甫被卷入房琯問題的開端，最早也應是杜甫接近政治中心，即757年五月當上左拾遺時。因此，房琯陳陶、青坂兵敗并非遭到肅宗罷相的真正原因，且《悲陳陶》《悲青坂》兩首詩歌與杜甫被卷入房琯問題也不存在直接的因果關系。

注釋：

①謝思煒：《杜甫集校注》，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冊，第217頁。

②(唐)岑參撰，廖立箋注：《岑嘉州詩箋注》，《中國古典文學基本叢書》，中華書局2004年版。關于岑參詩引用皆同一出處。

④謝思煒評注：《杜甫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67頁。

⑤(清)潘德輿著，朱德慈輯校：《養(yǎng)一齋詩話》，《中國文學研究典籍叢刊》，中華書局2010年版。

⑥(明)朱鶴齡著，韓成武、孫微、周金標校：《杜工部詩集輯注》河北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11頁。

⑦(宋)蘇軾撰，(明)茅維編、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六十七·雜書子美詩》，《中國古典文學基本叢書》，中華書局1986年版。

⑧宋文桃：《葵藿傾太陽稷契永不忘——論杜詩對房琯的看法》，《杜甫研究學刊》，2002年第2期。

⑨謝思煒評注：《杜甫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6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