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志成
張在戊(1668-1738),清山東安丘人,字申仲,號則蓭,張貞仲子,鄉(xiāng)人稱“承德公”。例貢生,承家學(xué),精篆刻,少即謁程穆倩,得其指授。他生就端莊大方,氣宇凝重,居家篤修言行,兄弟相互為師為友,嚴謹操守張氏家法,以讀書研究印學(xué)相互砥礪,人們稱贊“后三張蓋三張”,“后三張”指在辛、在戊、在乙?!叭龔垺敝杆脗?、繼倫、緒倫。馬長淑為其撰寫墓表時也大加稱贊:“尤重其大節(jié),欲以仿漢之獨行,宋之孝義,然則承德公一生品望,可想見亦”。[1]
張在戊生活在文化世家,能夠結(jié)交到高層次的文人墨客,見多識廣眼界高,這對藝術(shù)創(chuàng)作有很大的幫助??滴跛氖荒觌S父張貞游歷濟南,與朱湘、蒲松齡、吳木欣、鐘圣輿等眾名流雅集交往,張貞撰寫著名游記《夜泛蓮子湖記》并以行書書之,付兒子在戊收藏。[2]雍正三年,高鳳翰派人將畫作《甘谷圖》送至張家求題,張氏一家皆有題。其中張在戊題:“此圖高西園兄(尊稱)畫,時年四十三,家稚松兄作詩,年七十六,兄卯君書記年七十五,弟亶安寫,年五十一。余跋其后,年五十八。兩侄子亦有題詠。扶輿年三十八,重輿年三十五,共計三百七十有六,即以此數(shù)為青霞先生祝。乙巳正月初九,安丘張在戊題?!盵3]書完曹露繁適至,讀畫叫絕。從這次家庭集體藝事可以看出來,張在戊是一位睿智的藝中人。
雍正四年六月 ,張在戊五十九歲生日,張在辛作《題四弟小照》詩:“家學(xué)兒孫在,心情篆籀中。”“欲知張仲子,好向畫中求?!贝嗽姾x頗深,這里面包含了在戊的身世、家學(xué)、技藝諸多方面的信息。為什么在詩中稱在戊為“四弟”?按理說張在戊是張貞的仲子,排行老二,應(yīng)稱“二弟”,況且詩中也有“欲知張仲子”的句子,是否筆誤?然而在戊自己也曾鐫刻白文、朱文兩方印曰:“安丘張四在戊一名在武字申仲亦稱申公”。[4]
難道張在辛真的搞錯了,直到看到張貞撰寫的一篇文章,才恍然大悟,文曰:“予妻李孺人為予舉男子八存其三?!盵5]意思是張貞的夫人李孺人生養(yǎng)了八個男孩,只有在辛、在戊、在乙三個活到了成人,按實際排行在戊為老四,故稱“張四”。此外詩句“家學(xué)兒孫在,心情篆籀中?!笨芍^意味深長,這里是說張在戊教子有方,后繼有人。其長子張壯輿(1683—1762),字景義,贈“承德郎”,為安丘印派骨干印人,著有《桐窗千藝》等。據(jù)《安丘張氏續(xù)族譜》記載“幼而能文,年十八補諸生,旋既于癢,督學(xué)呂公文櫻奇其才,拔置第一邀入幕府,校士于泰山東海間,而文名遂以大著。雍正癸丑,高密李象先太史主講白雪書院,號知人慎其許,可獨推公為巨擘。每一文出競相傳觀,一時壓倒齊魯。”其長孫張皙(1700—1771),字何山,廣西平樂通判,擅繪畫,精篆印,著有《廣西緣路小記》等。據(jù)記載:“弱冠即以第一人,受知于彭荼陵學(xué)使,旋既上舍,與別駕公(張壯輿)并駕文壇,一時士林有大小張之目屬。”由此可見,張在戊的好心情,來自子孫滿堂皆從事篆籀這項家學(xué)文化。張在辛寫這首詩時,已是七十六歲的高齡了,書法篆刻如日中天,一句“欲知張仲子,好向畫中求”是對張在戊篆刻技藝最好、最中肯的評價。自其父張貞開宗把文人篆刻奉為家學(xué)后,經(jīng)三兄弟不斷開拓探索,篆刻技藝日臻成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清著名印人郭偉勣在《松筠桐蔭館集印》自序中稱:“安丘張氏三先生以平妥見長,遠近篆刻家悉宗之,遂為當時印學(xué)師范。余自幼數(shù)過渠丘,謁卯君、申公、亶安三先生,觀其全譜,因求其操刀之法,先生樂引后學(xué),一一指示無倦色?!盵6]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張在戊這個時期在篆刻領(lǐng)域,無論是字法、刀法,還是在篆法技藝方面,已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了,但他并沒有停步,滿足已取得的成就,反而通過長時間的篆刻實踐和思考,深刻認識到“印外求印”的重要性。為了尋求篆刻由“匠”到“藝“的突破,他孜孜探索各種技法,用心向長兄在辛和有膠州大畫家高鳳翰學(xué)習請教,吸取滋養(yǎng),巧妙把繪畫之道糅合到篆刻中來,特別是他在印面布白留紅處理上更具畫面感。文博研究專家鮑艷囡撰文《安丘張氏家族印學(xué)成就考》曰;“張在戊潛心于古璽印漢印而能翻為新面,活潑而不失古趣,朱文線條挺勁蒼古,印面稍施殘破斑駁,再現(xiàn)古印風神?!薄皬堅谖焓芗彝ビ绊憦氖轮斡。★L和兄長相似(兄長比在戊長十七歲),白文印比張在辛飽滿,轉(zhuǎn)折更有書寫性?!煺挂咀屚滋?,在平實中現(xiàn)筆意”[7]這段文字說明張在戊的篆刻技藝超乎之高。然而,早在三百年前張在辛就一語中的,道出印從畫中來的玄妙之機。
張在戊在去“俗”存“雅”拓展印風方面,做出了大膽探索和有益的嘗試,給安丘印派篆刻創(chuàng)作注入了新鮮活力。韓天衡、張煒羽兩位先生曾撰文《齊魯張在辛一門三杰》曰:“張氏兄弟雖繼承有余,出新不足,成為一大憾事。但他們遙領(lǐng)神髓,開蒙傳薪,祭起了齊魯大地的印學(xué)大旗,引領(lǐng)著山左文人篆刻之風騷,厥功甚偉?!盵8]筆者不敢茍同“出新不足”這一觀點,當然印學(xué)界因不同地域,不同年代、不同流派風格,存在著不同的看法,這也很正常。這里舉一個例子,高山甫先生曾撰文:“此碎切刀法后經(jīng)張在辛總結(jié)歸納,上接秦漢爛銅,參以隸意,就創(chuàng)立了這短刀碎切石法(張在辛亦稱“切玉法”)并使之走向了定式。高鳳翰廢右后,又將這種短刀碎切法以更加拙雅的氣息給以淋漓盡致的發(fā)揮。丁敬出,終于使這種刀法走向成熟。這就是短刀碎切法的演變軌跡,”[9]說的很明白了,浙派創(chuàng)始人丁敬(按年代劃分,丁敬比張在辛晚四十四年,比張在戊晚十七年。)是在張在辛創(chuàng)新基礎(chǔ)上的發(fā)展,應(yīng)該是一脈相承,屬于同派,只不過地域不同,成就了“浙派”的創(chuàng)始人,張在辛、張在戊兄弟無論如何出新,也不可能再立派,終究要歸于張貞開創(chuàng)的安丘印派。
張氏三兄弟個個藝技超絕,張在辛自不必說,詩書畫印超塵拔俗,號稱“四絕”,張在乙精書擅刻,趙體書法“冠絕”一時,張在戊雖說沒有什么響亮的名頭,但有一絕無人能及,他是安丘印派篆印編纂第一人,在中國篆刻史上占有一席之地。這一點就毋容置疑,前面已贅述了在戊的家世和他的思變創(chuàng)新能力,在這里想說的是他如何取得驕人成績的。安丘張氏家族藝文滿家,科甲連連,人才濟濟,張在戊要想在這樣一個大家庭里站穩(wěn)腳跟,成就一番事業(yè),就必須有獨到之處和過人本領(lǐng)。他把主要精力用在篆刻和印學(xué)研究上,畢其功于一“藝”,閱盡張家“寶墨樓”[10]幾世積累起來的文獻資料,厚積薄發(fā),終成一代篆印編纂大家??滴跛氖迥?,至五十年,張在戊集漢唐以來圖籍,官私印璽體式各為傳注,名曰《寶典》,煌煌48卷。內(nèi)容包括印章制度、制印藝術(shù)、用印制度與習俗等章節(jié)條目,多至五百二十種,共計二千五十三條,該書系統(tǒng)完整記錄了篆印文化的興衰發(fā)展,剖析源流,貫串古今,為研究中國篆刻史與金石學(xué)匯集了珍貴資料?!独m(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著錄作張氏家鈔本,并曰:“是編乃匯輯鉨印之形制及掌故者,凡與寶鉨印章稍有關(guān)系者,悉自群籍錄出,分門別類,各成卷帙。共分考古、國寶、昭信、儲宮、后妃、外藩、瑞應(yīng)、事神、褒賢、封拜、賜予、立制、因時、增設(shè)、字法、鈕式、佩綰、執(zhí)掌、靈異、神讖、夢征、清賞、封識、珍重、博識、相術(shù)、卜筮、形體、山川、物類、追贈、方外、異域、鎮(zhèn)惡、神攝、游戲、咎征、變異、謬誤、遺失、冒濫、詐偽、僭竊、誣誷、追奪、毀棄、貽笑、雜志四十八門。每門之中,凡所摘錄,均于條末記其引據(jù),書首并載引書目,舉凡史籍筆記,政書雜史,律例緯書,詩文等共五百二十余種。引據(jù)之博,搜輯之勤,至可驚異?!?據(jù)《安丘張氏續(xù)族譜》記載,“長山聶松巖見之,以為有明三百年無此大著,急錄副本以去?!盵11]
張在戊尤好篆印,對大小篆蟲魚籀研究頗深,加之勤于搜羅,所藏所輯印譜甚是豐富??滴跷迨?,高鳳翰來安丘張家,張在戊出示印譜,高鳳翰《湖海集》中有《贈張申仲詩》八首,其小引及注曰:“申仲出印譜見示,自言所藏近千余顆,岣嶁殘碣嶧山石,摩挲相賞坐當窗,妒殺君家太無賴,赤蚪金螭五百雙?!边@本印譜目前雖沒有見到,從這首詩的表述,可略知印譜的大概內(nèi)容,可以確定是一本藏印譜,“近千余顆”說明數(shù)量很大,“岣嶁殘碣嶧山石”說明這本印譜極有觀摩學(xué)習價值,引得高鳳翰“妒殺君家太無賴”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嘆??滴跷迨?,張在戊在完成《寶典》之后,輯自刻印成《來青閣套印》一卷。[12]雖然至今未見到這本印譜,但從其取名“套印”就知道這本印譜不俗。
據(jù)《明清山東印學(xué)編年史》記載:“康熙四十三年(1704)甲申,張在辛兄弟仨輯張氏一門所治齋堂館印、名號印、詩詞成語印等所成印譜,扉頁書‘張氏印譜’,譜無序跋,印無注釋。版心有‘相印軒’三字,第一冊首頁上刊‘相印軒藏印譜’,下署‘安丘張在辛卯君、張在戊申仲、張在乙亶安輯’。每頁正面朱泥原鈐印,版式有二印格、四印格、六印格、十二印格多種。第一冊八十五頁,存印六百零四方;第二冊七十七頁,存印五百四十九方;第三冊九十二頁,存印六百七十三方;第四冊七十一頁,存印四百八十方;共存印二千三百零六方。”
另據(jù)呂金成先生主編的《印學(xué)研究》第九輯《安丘張氏印譜》看,此印譜應(yīng)屬同一版本。依此對比,這里有三個疑問;其一,版心上有‘相印軒藏印譜’五字,而不是“相印軒”三個字,上述可能是筆下誤;其二,成譜時間為康熙四十三年(1704)甲申,那時的張貞才六十八歲,創(chuàng)始人不主導(dǎo)、不參與似乎不符合情理。筆者更傾向孟慶星教授整理的《張貞、張在辛、張在戊、張在乙年譜》界定的康熙五十九年(1720)輯成時間。其三,該印譜署名依次自右至左,安丘張在戊申仲、張在辛卯君、張在乙亶安輯,這與《編年史》記載有出入,按古代“右“為上的排列規(guī)矩,張在戊列在首位,排在其兄在辛之前,說明張在戊是此譜的主要編輯者。
幾年前,筆者在整理編輯《河?xùn)|張氏印譜》時發(fā)現(xiàn),原本保存在陳新華先生手里的一本印譜,古樸典雅,封面、封底用精制木板裝幀成冊,封面隸書題簽“河?xùn)|張氏印譜”,內(nèi)有37幅泛黃硬紙本折頁,共三百五十六方印拓剪貼其上,扉頁有“珍亭收藏”“古?李氏收藏書畫印”等七枚收藏印章。由于此譜沒有序言、題跋說明之類的內(nèi)容,編者無從知曉,編譜時間更難以斷定。然而很慶幸,從印譜編排次序和形式可以看出端倪,其中三枚5公分印拓,居譜首頁,格外醒目,依次縱貫排列印文曰:“張在戊印”“申仲”“蘭臺正色[13]如圖:
其一印為滿白文,外圓內(nèi)方,平妥靜雅,用刀含蓄中和,有書卷氣;其二印為朱文印,采用古璽粗邊框,線條外方內(nèi)圓,剛勁挺拔,用刀果敢利落;其三印為白文印,雙刀留痕章法疏密相參,有大將之風。另外,同樣有三枚稍微小一點的印拓,居其次頁,印文曰:“聶際茂印”“松巖”“渠亭精舍藏書(摹刻?。?。[14]其余三十四頁輯錄了張氏家族印人鐫刻的各式印拓,或大或小,或疏或密,或正或奇,錯落有致,宛如珠璣,蔚為大觀。綜觀全譜,在沒有確切史料情況下,憑借前兩頁凸顯的位置和印章大小來看,可以推斷,此譜是由張在戊和聶際茂共同編輯完成,主編應(yīng)該是張在戊,副主編是長山聶際茂。年代雖然不能準確判斷,但很可能在康熙末年,聶際茂來張家學(xué)習協(xié)助張在戊編輯而成的。
至此,我們較為系統(tǒng)梳理了張在戊的藝術(shù)人生軌跡,時代、家世、個人修為造就了這位集篆刻藝術(shù)與印學(xué)和編纂學(xué)于一身藝術(shù)大家,他的崛起和在篆印編纂方面的卓越建樹,對安丘印派傳承乃至中國篆刻史研究起到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