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瑩

前幾天，看了一場昆劇《牡丹亭》。對于昆劇，我知之不多。只知道纏綿婉轉(zhuǎn)，柔曼悠遠(yuǎn)，頗為一些文人雅士癡迷?！赌档ねぁ返故亲x過的，湯顯祖實在是一個奇才，他大膽的想象力，瑰麗的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令人心折。同時代的雜劇家呂天成稱贊為：驚心動魄，且巧妙迭出，無境不新，真堪千古矣！而同為明代的戲曲理論批評家沈德符則嘆道：《牡丹亭夢》一出，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從同代人評語，可見《牡丹亭》當(dāng)年盛況。

看戲的時候，是在大禮堂的二樓。這個距離，看電影不礙，看戲就嫌遠(yuǎn)了。平日里，有人說聽?wèi)?，有人說看戲。私心里，還是覺得看戲更恰切些?？磻蚩词裁茨?，除了聽?wèi)蛭?，還須看那演員的服飾、神情、體態(tài)，一顰一笑，一嗔一怒，那些小眼風(fēng)小動作，頗能流露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風(fēng)吹草動。譬如說，杜麗娘那嬌憨動人的少女情態(tài)，輕盈玲瓏的蓮步挪移，羅裙下那乍露還藏的紅繡鞋——老實說，初見那大紅繡鞋，只覺得突兀了，杜麗娘原本是淡雅妝飾，淡青淡粉淡淡紫羅蘭，照說怎么也該配一雙粉繡鞋才是。然而一場戲看下來，倒覺得這紅繡鞋有理了。一個二八嬌娃，深閨小姐，在無邊的春色里春心蕩漾——“不到園林，怎知這春色如許”——除了那唱出來的戲文——其實不過是她的內(nèi)心獨(dú)白，還有什么可供抒發(fā)排遣呢。這雙紅繡鞋在素雅羅裙下偶露春光，大約正是深藏的一點(diǎn)匠心，是精彩的細(xì)節(jié)處理。自然，這大約不過是我的妄自揣測，可當(dāng)杜麗娘在臺上邊唱邊走，凌波微步的時候，那驚鴻一瞥的紅繡鞋，正無言訴說著一個懷春少女艷麗旖旎的內(nèi)心風(fēng)光。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語境里，女子繡鞋帶有強(qiáng)烈的性暗示色彩，而紅繡鞋，更因為其香艷顏色攜帶了豐富復(fù)雜意味深長的文化內(nèi)蘊(yùn)。我猜想，大約那紅繡鞋正是一處妙筆，叫人驚艷之余，有無盡回味。

看不清細(xì)節(jié)，只好看大略罷?？芍贿@大略，就足以叫人癡迷了。那戲詞寫得真是好?！霸瓉礞弊湘碳t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猶記得少時初讀這詞句，正是如麗娘般豆蔻年華，癡立斜陽里田疇外，只覺得一腔柔腸百轉(zhuǎn)千回，想這湯顯祖實在厲害，怎么把我心底里的私房話都脫口說出來了，是又驚又嘆，既喜且愁，真是千種心緒萬般情思，說也說不得。看麗娘娥眉婉轉(zhuǎn)，風(fēng)姿楚楚，而光陰迫人，紅顏易老，知己難求，一念及此，直教人心碎腸斷，清淚長流?！绑@夢”一場戲里，夢中的柳夢梅豐神俊逸，如玉樹臨風(fēng)，與麗娘一見鐘情，巫山云雨之際，兩情相悅。夢醒時分，麗娘悵然若失，相思成疾，終至為情而死?！绑@覺相思不露，原來只因已入骨。”“情由心生，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生不可以死，死不可以生者，情非之至也！”當(dāng)年讀到此處，知道世間竟有這等癡心人，這等奇情，這等至性，憧憬不已，直想到戲里去活一遭。湯顯祖在題記中寫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這種熾熱真摯的愛情怕是只合在戲里了罷？亦或者，只合在夢里？同現(xiàn)代兩性情愛的脆弱易變、草率輕浮相較，真的有云泥之別。難怪湯顯祖嘆道，天下女子，寧有如杜麗娘者乎！

看戲出來，正是夜晚時分。天上有淡淡的浮云，月亮如白蓮一般，在云朵里緩緩穿行。月光如水，靜靜照著人間。蟲鳴唧唧，夜露微涼。這京城的園子正是夏木蔥蘢的時候，固然不似江南園林的春色撩人，可這月亮，卻還是麗娘曾仰望過的那月亮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