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發(fā)勇
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教授姚恒璐所作的《華夏民族的“小宇宙”:中國童謠鋼琴小品24首》于2017年10月出版。該曲集的標題及基本創(chuàng)作理念源自巴托克的《小宇宙》鋼琴教程,二者都具有演奏技術及作曲技術相結合的鋼琴教材性質。其不同之處在于,巴托克的六冊《小宇宙》教程適合于初學者,并按照從易到難、循序漸進的方式創(chuàng)作;而姚恒璐的創(chuàng)作以我國13個省市的24首少兒民歌為基本創(chuàng)作素材,從創(chuàng)作技術到演奏都有一定的難度,適合有一定鋼琴演奏基礎的學琴者。同時,姚恒璐教授的作品具有鮮明的中國民族特色,可以說是我國目前第一部兼顧鋼琴演奏技術、中國民間音樂文化及音樂技術內涵理解的少兒鋼琴教材。曲集中的24首樂曲兼具技術性與藝術性,每首作品都與原童謠的主題內容相得益彰,鋼琴織體的豐富也大大增強了童謠的藝術表現力,使得童謠音樂更加具有趣味性。作品在童謠主題旋律的運用以及作曲技術、演奏技術等方面均富有獨到的特色。
根據童謠改編、創(chuàng)作的鋼琴曲,如何既不失童謠本身的性格特點,又能符合鋼琴的演奏,而且能夠產生比童謠本身的表現力更加豐富的音響效果,這是擺在作曲家面前的首要問題。其中,對于童謠主題旋律的處理是很重要的技術手段。在該曲集中,除了第14首《牧童樂》沒有采用童謠完整的主題旋律,其他23首童謠的完整主題旋律都在樂曲中以不同的方式呈現。姚恒璐教授根據每首童謠的特點及鋼琴織體豐富的表現力,對童謠的主題旋律采用了多樣的處理方式,主要包括聲部位置的靈活處理、童謠旋律縱橫的發(fā)展變化兩個方面。
在24首樂曲中,第11首《白月亮》將童謠主題作為固定低音,全曲旋律一直在低聲部;第12首《雁》和第16首《叮叮當》,童謠主題則一直在高聲部;其他21首樂曲中,也都將童謠主題旋律進行了聲部位置的靈活處理,改變了旋律的音區(qū),從而帶來音色的改變,以及不同聲部的呼應效果。聲部位置轉換的具體方式有將樂句拆解在不同聲部呈現、以樂句為單位的聲部位置轉換、以段落為單位的聲部位置轉換等,在一首樂曲中也往往存在多樣靈活的聲部轉換方式。
例1 No.5《數鴨蛋》,第1至8小節(jié)
上例中的圓圈標記是完整的童謠主題,可見民歌主題在三個不同聲部交替出現。第一樂句(第1至4小節(jié))被分解成四個片段,依次是“高聲部——中聲部——高聲部——中聲部”的聲部變化;第二樂句(第5至8小節(jié))也被分解為四個片段,為“高聲部——中聲部——高聲部——低聲部”的聲部變化。此外,相對童謠旋律,在第1小節(jié)(第一音、第三音)還有靈活的音高變化,第2小節(jié)第一拍進行了加花變化。這些聲部、音區(qū)的變化,如同三個聲部問答式的輪唱,形象地表達了歌曲的內容。
例2 No.17《捉貓貓》
上例是樂曲的第一部分,童謠主題由原來的G徵調式改為降E徵調式,以樂句為單位進行聲部轉換,第一樂句(第1至4小節(jié))童謠主題在最高聲部,第二樂句(第5至8小節(jié))童謠主題在最低聲部,清晰明了。曲集中大部分樂曲運用了以樂句為單位的聲部轉換方式。
以段落為單位的聲部位置轉換有第14首《牧童樂》、第20首《抓彈子》兩首?!赌镣瘶贰分?,第1至8小節(jié)為引子,第一部分(第9至19小節(jié))童謠主題在最高聲部,第二部分(第20至31小節(jié))童謠主題轉換到最低聲部?!蹲椬印酚山Y構清晰的六個部分構成,童謠主題每兩個部分轉換一次聲部位置。
此外,在有些樂曲中,童謠主題運用靈活多樣的聲部轉換方式,比如第24首《花蛤蟆》中局部由樂句為單位的聲部位置轉換,也有由樂句內部的聲部位置轉換,有時持續(xù)四小節(jié)改變聲部位置、有時兩小節(jié)就轉換聲部位置,也有一小節(jié)就轉換聲部位置的情況,等等,在此不再贅述。
在24首作品中,有7首作品依然采用了原童謠的調性(第1、11、14、16、19、23首),而其他17首都改變了調性。此外,無論用原調還是改變調性,童謠旋律常常調整一個八度甚至是兩個八度,進行音區(qū)的改變。所有這些改變,都是為了童謠主題更適合鋼琴的音區(qū)、音域、音色等表現特征,也是為了增強、豐富童謠旋律的表現力。
在該曲集中,童謠主題大都是作為相對獨立的主要旋律聲部處理的,也有個別作品在局部將童謠主題下方進行音程疊加處理,且往往疊置四五度音程,有時也疊加三六度音程。而將童謠主題旋律進行音程疊加可以發(fā)揮鋼琴的織體及演奏特征,可以豐富和深化童謠的主題,增強童謠鋼琴化的審美趣味。比如第1首《乃喲乃》和第10首《搖櫓》。
該曲集中童謠主題旋律運用最重要的是在橫向上的發(fā)展變化處理:比如,將童謠旋律分解變化進行片段式的運用、對童謠主題旋律的加花裝飾、改變童謠主題旋律的節(jié)奏、將童謠主題鑲嵌在豐富的鋼琴織體中等,從而更進一步地表現童謠的內容和情趣。
例3 No.1《乃喲乃》
上例為童謠主題旋律與鋼琴譜的上下對照,從第22小節(jié)開始,將童謠主題旋律隱伏在鋼琴織體上下聲部的流動中,圓圈標示的是童謠主題旋律,歌曲的第7小節(jié)對應了鋼琴曲的第28、29兩個小節(jié),鋼琴的第32小節(jié)為過渡性的插入小節(jié),其他小節(jié)都是互相對應的。此時,鋼琴曲中將童謠主題的節(jié)奏加密處理,橫向上主要增加了骨干音的上下五度音,此外,在音高、音區(qū)等方面也都進行了靈活的變化,富有童趣(見例4)。
例4 No.17《捉貓貓》
例4中,上面一行是原始童謠的第一句(G徵調式),下面則是鋼琴曲第二部分開始的第一句(降E徵調式),鋼琴譜方框標示處是和童謠第一句對應的旋律,在此,童謠主題旋律的節(jié)奏、音高變化靈活,進行了變奏發(fā)展,通過上例二者之間的連線可以看出它們的關系。與原童謠對照,樂曲中調性改變、提高音區(qū)、節(jié)奏改變、音程跳動等巧妙的變化處理,與童謠的內容非常貼切,表現了“捉貓貓”的俏皮、詼諧的情趣。
例5 No.21《阿里里》
上例是童謠主題與鋼琴曲上下的對照,童謠原曲為升F羽調式,鋼琴曲中童謠主題改為D羽調式,圓圈標示處為童謠旋律主題。在此,民歌鑲嵌在托卡塔風格的華麗音樂織體中,節(jié)奏以十六分音符為主,在童謠骨干音的前后主要添加了上下八度甚至幾個八度的變化,音區(qū)變化幅度、范圍很大,童謠主題在左右手交替相連,表現了童謠中歡快雀躍的情緒。
根據作曲及演奏技術,整套曲集大致可分為五種類型:
曲集中有七首運用音程結構思維創(chuàng)作,又可分為四種不同的具體運用方式。
第一種方式是以某種音程作為縱向和橫向的主要組織結構形式,包括No.1、No.2、No.17、No.18四首。其中第1首、第18首的核心音程是四五度,第2首的核心音程為三六度、第17首的核心音程為二七度。如下例:
例6 No.2《照瓜》,三六度的樂趣,第1至10小節(jié)
上例中方框處標示的是橫向進行中的三六度、豎線標示的是縱向的三六度,可見縱橫之間的關系是以三六度音程為主而構成的,同時又有大、小三六度之分。三六度為主的音程結構表現了兒童天真、自由自在游戲的情景。
第二種方式是半音級進,即第10首《搖櫓》。該曲織體分為兩個層次,一個是童謠主題旋律,另一個是以平行三度、平行四五度為主的對比聲部,并以橫向的半音級進線條為主貫穿始終。
第三種方式為下行大二度的調性模進,即第20首《抓彈子》。該曲以童謠旋律為基礎,以段落為單位,以C宮調式為主調,依次進行下行大二度音程的調性模進來組織全曲,最后回到C宮調式,即C——降B——降A——升F——E——D——C(第四次用升F代替了降G)。其中前五段運用完整的童謠主題,是相同主題不同調性、不同對比聲部、不同力度速度形成的分節(jié)歌形式,第六次D調模進時只用了童謠的后四個小節(jié),第七次模進是用童謠主題材料動機發(fā)展出的結尾。
第四種方式為反向二度音程線條,即第22首《數數》,該曲以內聲部中兩個聲部反向二度音程線條為主要織體層次構成(見例7)。
例7 No.22《數數》,第1至10小節(jié)
上例中,最高聲部是童謠主題,下方以兩個反向二度線條進行為主,形象地襯托了兒童反反復復數數的童謠內容。
該曲集中運用了大量的復調技術,其中更有六首以復調技術作為核心結構組織要素創(chuàng)作的樂曲。
1.第3首《踢毽歌》——倒影與模仿。樂曲中的復調技術豐富多樣,有局部模仿也有卡農,有二聲部也有三聲部,有同步倒影、倒影卡農還有擴大卡農。比如第1至4小節(jié),上方聲部是童謠主題,下方聲部為自由的同步倒影聲部;第5至7小節(jié)是以童謠主題材料為基礎的二聲部自由倒影卡農;第11小節(jié)開始是三聲部的卡農段落,此時最高聲部為童謠主題,第一模仿聲部為中聲部,是開始聲部的自由倒影,第二模仿聲部為低聲部,是開始聲部的原形擴大卡農聲部,它與第一模仿聲部之間又形成擴大倒影卡農關系。
2.第4首《嘰里疙瘩怪好玩》——雙調性。樂曲中對20世紀現代復調技術雙調性的運用增添了“嘰里疙瘩”的怪味,形象地表達了童謠的內容。
3.第7首《捉羊》——“魚給你”咬尾的無終卡農。既包含了中國民間音樂常用的“魚咬尾”的旋律發(fā)展手法,又結合了西方無終卡農這一復調技術,非常形象地描繪出“捉羊”這一無完結的游戲場景。
4.第8首《歡》——三聲部支聲。二聲部的原始童謠具有支聲復調的音樂特點,鋼琴曲在此基礎上,由二聲部支聲發(fā)展為三聲部支聲織體,發(fā)展、深化了童謠的風格和意境。
5.第9首《數乖乖》——帶有固定對題的變形卡農。樂曲由童謠主題構成的二聲部自由卡農加一個固定對題聲部構成,其中童謠主題構成的卡農以下四度和上五度卡農為主,而固定對題在不同段落經常運用倒影的變形形式,具有第二主題的意味。
6.第13首《倒唱歌》——逆行回文曲。該曲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第1至16小節(jié)),其中第1至8小節(jié)上聲部為童謠主題,下方聲部是以自由的童謠逆行旋律構成的對比聲部。第9至16小節(jié),童謠主題轉換到下方,上方為對比聲部。第二部分(第17至42小節(jié))運用順行與逆行先后出現,并采用了小節(jié)數遞增的形式,即第17、18小節(jié)分別是以一小節(jié)為單位的順行與逆行,第19至22小節(jié)分別是以兩小節(jié)為單位的順行與逆行,第23至30小節(jié)分別是以四小節(jié)為單位的順序與逆行,最后第12小節(jié)分別是以六小節(jié)為單位的順行與逆行,構思巧妙,與童謠的標題“倒唱歌”形象一致。
在曲集中,以體裁風格結構思維創(chuàng)作的樂曲有第11首、12首、21首。其中,第11首《白月亮》——帕薩卡利亞風格,為固定低音、變奏和聲織體。第12首《雁》——恰空,是固定和聲序進、變奏旋律和織體。盡管都是有固定低音的變奏形式,但兩者變奏的側重不同。第21首《阿里里》——托卡塔風,是指快速觸鍵、技術性強的鍵盤樂曲風格,主要側重于鋼琴的演奏技巧。
以節(jié)奏節(jié)拍思維為基礎創(chuàng)作的樂曲有第5首《數鴨蛋》、第6首《嘎列愛》和第24首《花蛤蟆》等。其中第5首運用了復合節(jié)拍,樂曲雖然明確標記了拍,但由于節(jié)奏的寫法,使得兩個聲部中還暗示了其他的節(jié)拍。通過下例所列出的上、下兩個聲部的實際與隱含節(jié)拍相互對照,就能夠清楚地理解復合節(jié)拍的關系(見例8)。
例8 No.5《數鴨蛋》
第6首運用了多節(jié)拍,是指音樂在橫向上經常變換節(jié)拍,此曲的原始童謠本身就有多節(jié)拍的轉換,而鋼琴曲中將多節(jié)拍這一特征進一步發(fā)展深化。第24首副標題為“切分節(jié)奏”,該曲除了童謠主題外,其他聲部均以大切分、小切分節(jié)奏為主,有意識地訓練少兒在鋼琴演奏中對于切分節(jié)奏律動的把握能力。
1.第14首《牧童樂》——笙的持續(xù)。樂曲主要以動態(tài)的童謠主題為基礎,其他聲部模仿笙的持續(xù)音效果,并常常將持續(xù)音先后疊加,形成持續(xù)和弦。童謠主題與持續(xù)音、持續(xù)和弦的背景結合,展現了牧童悠然自得的放牧畫面。
2.第15首《拾子歌》——斷奏。主要是鋼琴斷奏的技術訓練。
3.第16首《叮叮當》——“金橄欖”(呈比例的對稱)。具有中國傳統(tǒng)鑼鼓節(jié)奏與現代結構相結合的思維。按照斐波那契數列關系,該曲以節(jié)拍數的遞增與遞減構成,第1至13小節(jié)是按照節(jié)拍數“1——2——3——5——8”遞增發(fā)展,第14至56小節(jié)是按照節(jié)拍“2——3——5——5——8——13——13——8——5——5——3——2——1”遞增后遞減的方式進行發(fā)展,從而形成所謂對稱的金橄欖結構,最后以“3——2——1”比例數列關系結束。
4.第19首《拍拍手,伸伸腳》——變化速度。主要是對鋼琴演奏中速度的訓練,不同的速度是結構樂曲的主要參數。樂曲中四個部分以速度遞增的方式,表現了孩子們做游戲時逐漸高漲的情緒。
5.第23首《四腳蛇》——三音集合。運用原始童謠中大二度、小三度形成的三音列音高材料,橫向旋律及縱向和聲均以具有現代創(chuàng)作思維特征的三音集合創(chuàng)作而成。
總之,在24首樂曲中,每首樂曲都以某種作曲技術或彈奏技法為基礎,作曲技術與鋼琴演奏技術又相輔相成。演奏者從中不僅可以體驗不同的音樂風格,還能夠感受作曲技術與音樂內容之間的聯系。
通過以上分析觀察可以看出,該曲集中的每首樂曲均會運用某種典型的作曲技法或演奏技法,各具獨特的藝術魅力。同時,無論作曲技法還是演奏技術,都服務于音樂內容,尤其對童謠中的形象性描繪非常貼切,從而能夠激發(fā)演奏者的興趣。比如,第5首《數鴨蛋》運用復合節(jié)拍,其明示的節(jié)拍及暗含的各種節(jié)拍關系描繪出孩子們數鴨蛋時數不清的天真窘態(tài),樂曲中插入的以小二度和三全音構成的和聲(第9、14小節(jié)等)則形象地表現了鴨子的叫聲。
在該曲集的前言中,姚恒璐教授寫道:“將學琴的過程作為理解民族音樂文化、知曉作曲技巧、懂得如何獨立分析、演奏新作品并敏感區(qū)分不同音樂風格的演奏處理所帶來的藝術體驗——這些就是我創(chuàng)作本集鋼琴小品的綜合目的。”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這些作品的確達到了作曲家的創(chuàng)作目的,在理論分析、演奏實踐、民族文化等方面,該曲集都有著積極的探求意義與重要的學術價值。同時,該曲集附有原始的童謠曲譜及每首作品的演奏提示,而且前言、目錄、演奏提示等文字部分都采用中英文雙語介紹,不但有利于中國琴童的教學、分析和演奏,也有利于將中國傳統(tǒng)文化推向國際舞臺。
當然,如果原始童謠的樂譜用線譜或簡譜與線譜結合,并且將民歌及演奏提示放在每首作品之后會更加方便彈奏者、更加有利于作品的推廣,但瑕不掩瑜,筆者相信該曲集的出版定會為中國少兒增加“音樂母語”意識,也在世界的少兒鋼琴領域發(fā)出我們的“中國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