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詹文靜

中國的造像雕塑是用意取形，不是一味寫實、程式化的復制，而是帶有韻律感和節(jié)奏感，基本用線來襯托，來畫體，再用體來托線，但又不是純粹的物理性線條。反觀古希臘雕塑，注重寫實技巧，將形體用一種逼真、完美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中國造像與其相比截然不同。古代漆木造像的身材比例、相貌神態(tài)、衣褶紋路都會給予觀者一個直接的觀感，這種觀感或喜或驚、或嘆或奇。通過這些直觀的感覺，我們在欣賞漆木造像時，即可超脫年代、材質、宗教主題可能的束縛，領會到千百年前創(chuàng)作者的精神內涵，與距今久遠的藝術家產生超越時空的共鳴。

漆木造像并不只是展現(xiàn)一個靜態(tài)的畫面，有時通過一個群體不同個體之間的位置、動作關系，或者單個造像個體的衣帶紋褶、體態(tài)，表現(xiàn)一個動態(tài)的感覺和故事。古代雕刻師創(chuàng)作這些作品，不同題材、不同年代、不同水平的工匠所呈現(xiàn)出來的作品面貌千姿百態(tài)，我們又該如何從中尋找到一定規(guī)律，更加深入地解讀呢？

如何欣賞一尊漆木造像的藝術性，這個話題有些大，因為涉及的地方太多，往往一開話匣子就越扯越遠，于是只能把話題縮小在一個范圍內，雖有很多局限性，但都是個人的經驗之談。

唐代線條圓潤婉轉

宋代線條細膩流暢、圓轉自然

元代線條變化多端

明代線條不失簡練

清代線條繁復細膩

線條與色彩塑造形神

在中國雕塑史上，線條始終是造型的重要手段。包括漆木造像，運用抽象的線條概括形態(tài)神情，有表現(xiàn)力和形式美的線條加之體積本身，獲得圓滿立體的效果，具有鮮明的東方民族風格。中國古代繪畫中以線見長的“吳帶當風，曹衣出水”，對雕塑影響深遠。由于歷代雕刻師都在造型中探索線條的表現(xiàn)力，盡力發(fā)揮線條的造型作用，形成各自的時代風格，所以線條的特征往往成為判定作品年代的重要依據之一。

戰(zhàn)漢時期的木造像藝術成就已屬非凡，應用在各種明器雕塑及實用裝飾雕塑上，以動物形狀為主。因厚葬成風，這一時期以俑陪葬的數量也很大，漢代官府甚至設有專門制作木俑的機構。雕刻技法以突出外輪廓為主，細部多用彩繪表達，因此雕制時線條簡潔、平直有力、刀法明快，塊面棱線分明，作風拙樸渾厚，各種動物禽獸的形象和神態(tài)都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佛教造像較成熟的出現(xiàn)則自南北朝時期始，線條奔放簡勁、平直舒展；隋唐時線條圓潤宛轉、凸凹有致，層次感增強，且此時漆木佛造像開始流行，日本因受隋唐影響，這一時期的大型漆木造像傳世至今的，并不少見；宋代線條細膩流暢、圓轉自然，富有裝飾意昧，衣褶相比唐代密集，漆木佛造像尤為盛行；元代因蒙藏、尼泊爾元素的融入，造型多變，線條表達形式變化多端；明代想回歸到宋代，向往唐代的盛況，同時也受元代風格的影響，造像線條更加圓潤宛轉且不失簡練，技法成熟；清代衣紋層次感更強，線條和花紋圖案繁復而細膩。

西方雕塑突出團塊、光影效果的造型方法，與之相比，突出線條作用則是一種概括性極強的造型方法。團塊給人客觀的三維空間，而線條則給人空靈的立體感，是需要借助主觀精神聯(lián)想補充的三維空間。線條在中國造像中起著重要的造型輔助作用，其據于形體產生的這種空靈感，有著一種與西方團塊雕塑大相異趣的美。

在中國古代造像中，先人們除了嫻熟地運用線條外，還把色彩與造像天衣無縫地結合在一塊，比如敦煌塑像的妝鑾彩畫，就是造像與繪畫的綜合表現(xiàn)。

中國古代漆木造像中線和色彩的運用也體現(xiàn)了繪畫性，這自有一種東方審美趣味，符合中國畫的意境與意象，人們從繪畫藝術的角度去看待造像藝術，而非單純從造型藝術的角度去觀賞。欣賞古代漆木造像，擺脫不了中國畫傳統(tǒng)的審美情趣角度。

明晚清初 京作木胎髹漆金菩薩

中國古代漆木造像中線和色彩的運用，自有一種東方審美趣味

兩個維度辨認造像水準

宗教的生命崇拜促成了造像追求美的形象原則的產生。古代宗教有一個突出的觀念，即認為神是最完美的，其生命是永恒的?！罢嫔泼馈笔枪糯煜癃毺氐膶徝涝瓌t，務求其美麗且具神性，最大程度上滿足視覺審美愉悅的要求。

不像西方古典雕塑那樣以求達到真人的完美比例，寫實和技巧高度展現(xiàn)，中國雕塑重“以形寫神”“形神兼?zhèn)洹?，含不盡之意于形象之外，形式雖寫意卻直達內心。這是中國古代造像的意象性特征。

欣賞一尊漆木造像除體會意象性特征外，還要懂得分辨其藝術水準的高低。如何辨認呢？不妨從兩個維度入手。

北宋加彩木胎自在觀音 大都會藝術博物館（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美國紐約）

時間的維度

首先是年份，即時間的維度，大概了解每個年代的基本特征，有了基本的認識，再具體到某個年代某種題材的特征總結，從大方向再到具體的個例。

漆木造像自唐宋開始流行。唐之前罕有能保存下來的，且作品尚未成熟——唐代是大包容時代，很多外來民族聚合一處，這一時期造像的開相和造型因此具備多民族特色，唐代造像豐腴肥美，展現(xiàn)的是盛唐大國的氣度，較夸張且富有浪漫主義色彩；宋代，木造像大量盛行。一方面，晚唐、五代的戰(zhàn)亂頻仍，大量金屬被用來鑄造兵器；另一方面，宋人更向往回歸自然的安逸生活，此時前朝石窟的大量開采已停滯，遂逐漸在居所旁興建寺廟，雕塑木造像。宋代木造像藝術造詣達至巔峰，現(xiàn)在能看到的宋代木造像，大多是晚清民國時期流散至歐美博物館的。這一時期，受佛教世俗化的影響，木造像呈現(xiàn)世俗的審美情趣。與唐代超現(xiàn)實、超理想化的手法截然不同，宋代造像更富有清新、樸實的自然主義氣息。和南北宋處于同時期的遼金造像也很精彩。它繼承了唐代典雅端莊的遺風，在學習中原宋代寫實風格的基礎上又融入了契丹民族和北方地區(qū)的傳統(tǒng)審美情趣，比如遼代造像不如唐代渾圓，卻剛健偉岸；而金代對遼代有傳承的地方，造像卻更加豐肥，氣勢雄健。

元代蒙族民族文化進入中原，逐漸滲透、影響中原文化，這點在金銅造像上有所體現(xiàn)，呈現(xiàn)較為單一的漢藏結合特征。但對木造像來說卻不是這樣，其風貌千變萬化，顯得很多元。畢竟中原幅員遼闊，木質相對容易取材，也容易雕刻，雖然精品率少，但對某些蒙族文化沒有滲透到的地區(qū)，中原文化得以保留，這一時期的木造像因此風格特點很豐富，并不容易把握。明代造像分明早期、明中期和明晚期，呈現(xiàn)出的面貌各異。明代造像將漢藏風格相互交融發(fā)展到巔峰，明中期又恢復漢地文化，造像面部寬平，具有明顯漢人審美特征，軀體結構勻稱，寬肩細腰，造型端莊大方，清新樸實是其主流。清代木雕造像承襲明代早期，風格漸趨華麗繁復，技法越發(fā)嫻熟。

晉作 元/明漆木阿彌陀佛

京作 明代木胎髹漆釋迦牟尼

閩作 明代漆木紫陽真人

空間的維度

其次是從造像產地區(qū)域去看，即空間的維度。

漆木造像產地分布廣泛，但古代受交通限制且不提倡文字記錄，而是師徒的口口相傳，依靠言傳身教地自然傳承，地區(qū)之間的交流很少，于是形成了各自的個性特色。就產量和藝術水平而言，較有代表性的是京作、晉作、閩作、江浙作和川湘作。

京作造像就是北京地區(qū)包括宮廷風格，既有漢地造像的審美觀念，又有藏傳風格結合的特征，稱之為漢藏風格。從元代開始，宮廷便開拓了邀請尼泊爾名匠前來制作佛像的先例，比如廣為流傳的阿尼哥名匠。明早洪武時期宮廷機構制作佛像有過中斷，到永宣時期又再次恢復且大力推行，明中后期漢藏風格結合的造像傳統(tǒng)雖時有間斷，到了清代又開始盛行。京作造像規(guī)整精良，這與宮廷機構嚴格制式有關。法相明顯漢藏融合，身體的比例處理協(xié)調到位，幾近完美，對于一些細部的處理精細入微，衣紋如絲綢般質感，服帖柔軟，表現(xiàn)出高超的雕刻技藝，盡顯皇家藝術風格。

晉作，就是山西一帶的風格，作為中原造像的鼻祖，也是北方造像的代表地區(qū)，年份久遠，影響力深厚，甚至輻射影響至南方造像。由于山西地區(qū)氣候干燥，因而造像形成的包漿皮殼古樸、干凈而利落。也因為氣候和年份久遠，現(xiàn)存造像的品相包括漆質彩繪往往不如南方造像保存得那樣完好。晉作漆木造像風格變化基本上都有章可循，法相一般較為大氣莊嚴，神情肅穆安定，衣紋線條簡約樸素，刀法鏗鏘有力。漆木造像的成熟時期完全脫離外來藝術模式，進入純粹的漢地風格，清新自然的現(xiàn)實主義氣息，注重以簡練的線條來表現(xiàn)，留給鑒賞者以更廣闊的藝術想象空間。

相對而言，閩作造像也就是福建地區(qū)，兼具南方的精細和北方的神韻，藝術造詣較高，種類和題材多樣，創(chuàng)意十足。不少是當地供奉和崇拜的神明造像，比如媽祖、鄭和等等，每一尊像的表現(xiàn)方式都有其獨到之處，且受造像規(guī)范的限制較少，雕刻師們可以自由發(fā)揮，因而常有富有創(chuàng)造性和想象力的雕刻作品出現(xiàn)。

江浙作，就是江蘇和浙江一帶風格，法相一般比較圓潤甜美，帶有江南水鄉(xiāng)風情，臉龐較為豐腴，五官一般較為柔和婉約，觀之如飲清泉，沁人心脾。江浙作注重對衣紋線條層次感的塑造，通過對衣紋峰巒疊嶂的營造來彰顯漆技藝之精湛。在雕刻完成之后，常會批朱紅大漆，再上金漆、貼金箔，華貴精美，皮殼打磨細致光滑，漆質用料考究。相對而言在江浙作造像中，立像造型較為多見，也許衣紋的飄逸動感更能彰顯。

川作和湘作，就是四川和湖南地區(qū)，是漆木造像的產量大省。兩個地區(qū)的造像都融合了南北方的風格，詼諧生動，很有生活情趣，如菩薩像如民間婦人，和藹可親。題材多樣，深受民間老百姓喜愛，尋常人家也會隨手雕刻，擺在家中供奉。因而比起其他派系，其工藝水平稍顯參差不齊，也不乏精品。如四川，處于內陸，群山環(huán)繞，比起其他地區(qū)，很少跟外界有交流和融合，從而形成其獨特風格。選材貼近生活，具有民俗的趣味，這也許與四川人民樂觀開朗的性格有一定關系。

對以上兩個維度有了大致了解后，相信你在腦海里就會產生個人的數據庫。那么當一尊木雕造像擺在眼前又如何去欣賞體會其中的藝術美呢？李澤厚先生說：“雕塑的本領在于它能突出地表現(xiàn)高度概括了的、理想性強的、單純的性格、品質、氣概。”遠看時，首先會被大概的輪廓和氣韻吸引，氣韻雖是比較抽象的概念，但看過足夠多好的造像藝術品后自然會有一定的數據庫積累，也一定會產生第一印象的感知，第一時間就會注意到其開臉和整體的造型、比例和衣飾的線條，而這些也是判斷一尊造像藝術水準高低的基本要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