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浩峰
“熱烈慶祝你們的英勇的起義。美國帝國主義者和國民黨的空軍雖然炸毀了重慶號,但是這只能增加你們的起義的光輝,只能增加全中國愛國人民、愛國的海軍人員和國民黨陸空軍人員的愛國分子的憤恨,使他們更加明了你們所走的道路乃是愛國的國民黨軍事人員所應當走的唯一道路?!边@段毛澤東主席、朱德總司令回復“重慶”號巡洋艦官兵的電文,發(fā)表在1949年3月27日的《人民日報》上。
“重慶”號前身為二戰(zhàn)中立下大功的“阿羅拉”號。
“重慶”號輕巡洋艦,原為英國1936年下水的“阿羅拉”號(AURORA),早期中文亦有人翻譯成“曙光女神”號、“震旦”號。是英國皇家海軍林仙級輕巡洋艦的4號艦,曾為地中海艦隊的主力艦,指揮官為英軍名將蒙巴頓。二戰(zhàn)中,該艦曾參加過圍殲納粹德國“俾斯麥”號戰(zhàn)列艦的行動,在解放意大利的過程中更是令納粹聞風喪膽,兩個月內(nèi)擊沉德意法西斯11艘軍艦,擊傷9艘軍艦,使得墨索里尼的海軍稱之為“銀色怪物”。
盟軍最高指揮官艾森豪威爾、英王喬治六世都曾登上這艘軍艦。二戰(zhàn)之后,為了報答中國在戰(zhàn)爭期間為英國做出的貢獻,特別是為了補償港英當局代為保管的中國海軍6艘巡邏艇之丟失,英國將封存的“阿羅拉”號移交中國。
為了接回并使用這艘滿載排水量7200噸的大型戰(zhàn)艦,1946年起,中國派出了大批海軍學員前往英國,規(guī)模達上千人。1948年5月26日,在英國樸斯茅斯軍港,中英雙方進行了交接儀式,隨后,“阿羅拉”號駛往中國,并在半途更名為“重慶”號。
當時,艦上的絕大多數(shù)官兵滿懷著抗戰(zhàn)勝利后的喜悅,希望將這艘在當時來說遠東各國海軍中的翹楚迎回國內(nèi),為國家爭光。當“重慶”號駛抵新加坡時,當?shù)厝A人華僑歡迎的盛況,更令包括艦長鄧兆祥在內(nèi)的官兵堅信這一點。然而,他們沒想到,回到國內(nèi)后,首先面對的是內(nèi)戰(zhàn)。加之海軍內(nèi)部派系傾軋、各種腐敗問題層出不窮、出航一次回到岸上發(fā)現(xiàn)之前到手的金圓券相當于廢紙,種種問題,使得官兵人心渙散。此時,潛伏在艦上的兩股互不知道對方的中共地下黨力量,開始謀劃“重慶”號的起義。
1949年2月25日,天未拂曉,“重慶”號悄悄駛離吳淞海面,投奔北方而去……
從英國樸斯茅斯軍港起錨時,鄧兆祥和艦上官兵想到的是——在打敗日本侵略者以后,中國終于再次擁有了大型水面艦只。未來的國防將可能更有保證。
1948年8月,經(jīng)歷了兩個多月的海上航行,“重慶”號順著長江抵達南京下關江面。8月24日,國民黨海軍司令桂永清登艦訓話。桂永清帶上艦的還有蔣介石特批的發(fā)給官兵的新錢——剛剛發(fā)行的金圓券。對此,在海外較長時間的“重慶”號官兵感到特別高興。隨后,包括孫科、白崇禧等一干大員,還有各國駐華武官都曾上艦,不少人還觀看了為期一周的艦炮射擊訓練。經(jīng)過一番“面子工程”的折騰后,“重慶”號接到命令:北上。10月6日,在天津塘沽,蔣介石登上“重慶”號。他是在用這艘海軍巡洋艦為東北戰(zhàn)場的國民黨軍打氣。在艦上聽取了國民黨將領關于東北戰(zhàn)局的匯報后,下艦之際的蔣介石命令桂永清坐鎮(zhèn)“重慶”號,增援東北。在塔山外海,“重慶”號開始執(zhí)行桂永清的命令,向正在進行阻擊戰(zhàn)的解放軍陣地開炮。
“一發(fā)炮彈就能把一個排的陣地炸開了花!”這是參與塔山阻擊戰(zhàn)的一名解放軍戰(zhàn)士對“重慶”號戰(zhàn)力的描述。
從英國剛回到國內(nèi)的鄧兆祥,對這場內(nèi)戰(zhàn)本有自己的看法,認為中國人不應打中國人,此時又看到了一些來自上海愛國民主黨派的報紙雜志,更無心戀戰(zhàn)。于是,他向桂永清匯報稱,“重慶”號艦體龐大,吃水很深,無法靠近海岸作戰(zhàn)。而在遠距離發(fā)炮,無法精確打擊目標,甚至會誤傷友軍。于是,在塔山外海支持了5天后,桂永清下令“重慶”號南撤,返回南京。
畢重遠
鄧兆祥不愿打內(nèi)戰(zhàn),甚至在回南京的海上航行時,他還會偷偷聽解放區(qū)電臺的廣播,這些點點滴滴被一個人發(fā)現(xiàn)了。這就是“重慶”號上的士兵畢重遠。中國共產(chǎn)黨在抗戰(zhàn)勝利后就安排1945年入黨的畢重遠到國民黨海軍內(nèi)部。之后,他也到了英國接受培訓,并接“重慶”號回到國內(nèi)。“重慶”號初抵南京時,畢重遠就請示過南京地下黨組織。得到的指示是:“見機行事,策動起義?!睂︵囌紫榈膽B(tài)度,畢重遠看在眼里,記在心里。
當“重慶”號官兵回到南京時,中共南京局的董必武曾聯(lián)系國民黨海軍部參謀長周應聰,請周去做一些策反工作。周應聰在南京見到從“重慶”號下到岸上的鄧兆祥后,曾對鄧說過一句話:“國民黨海軍,看來是要換旗了。不知鄧老兄怎么看?”生于1903年的鄧兆祥比周應聰還小3歲,當時他并沒有正面回應周應聰?shù)膯栐?,而是如此做答:“總之,我是不會去臺灣的。”
回到南京的“重慶”號官兵,上了岸后,一個比一個沮喪。原來,剛回國時領到的金圓券,還沒等存進銀行或者到市面上花銷,已經(jīng)快變成廢紙了。由此導致的是一些士兵在南京脫離“重慶”號逃跑了事。于是鄧兆祥找桂永清匯報,期望桂永清能接濟“重慶”號官兵。沒想到,接濟沒求到,卻挨了桂永清一頓痛罵。對于出身于福建馬尾系的鄧兆祥擔任“重慶”號艦長,桂永清心底里是一百個不愿意的。表面上,卻也得尊重鄧兆祥的專業(yè)能力。于是,桂永清想到了一個招數(shù)——派自己的親信,青島系的牟秉釗任“重慶”號副艦長。此舉一箭雙雕——一方面可以讓牟秉釗跟著鄧兆祥熟悉“重慶”號業(yè)務,另一方面則也起到監(jiān)視鄧兆祥的作用。桂永清希望,假以時日,能讓牟秉釗接替鄧兆祥出任“重慶”號艦長,將當時的中國海軍第一艦徹底掌握在自己手心里。
牟秉釗上艦后,“重慶”號駛往上海。此際,畢重遠覺得時機到了。
另一個覺得時機到了的,是張興昌。表面上,他是江南造船廠派到艦上的技術工人,在鍋爐房工作,而實際上,他是中共上海市委地下黨組織派上艦的,任務是伺機協(xié)助艦上基層軍官起義。
由于都是單線聯(lián)系,畢重遠和張興昌這兩位地下黨員,一度互不知曉對方的存在。
畢重遠通過在一個小型的士兵圖書館放置進步書刊、革命著作,并推薦給水兵們看,來傳播革命思想,并篩選進步分子。之后,他與看守艦上武器庫的好友調(diào)換崗位,徹底摸清了艦上輕武器的狀況。逐漸地,畢重遠的身邊聚集起了陳鴻達、武定國等骨干,他們各自發(fā)展下線,成立了一個27人的“‘重慶號士兵解放委員會”。對于坐擁600余個崗位的“重慶”號來說,27人的規(guī)模并不算大,但這27人已經(jīng)包括輪機、槍炮、通信、雷達、航海等各個崗位。
與此同時,張興昌發(fā)展軍官解放組織到17人。
1949年2月,士兵解放委員會和基層軍官解放委員會,經(jīng)中共地下黨組織協(xié)調(diào),終于互相知道了對方。2月17日,在江南造船廠檢修的“重慶”號接到命令,要駛往吳淞口待命。此前,艦上補充了大量彈藥、淡水、燃料,還運上了不少鐵皮箱。大家猜測,“重慶”號要么去臺灣,要么就是重新回南京江面阻止解放軍過江。
起義人員秘密商量認為,如果艦只開往南京的話,在長江里起義將異常困難——畢竟江陰、吳淞都有炮臺,一旦起義,戰(zhàn)艦將受到岸炮的轟擊,很難脫身。必須趁還沒接到命令的時機,盡快發(fā)動起義。
沒有不透風的墻。27人加17人等于44人,已經(jīng)占了艦上人員的7%以上。傳言四起。就連剛擔任副艦長不久、只隨艦經(jīng)歷了從南京到上海短短一段航行的牟秉釗也覺察到了什么。牟突然下艦前往南京——一方面,人生地不熟的牟覺得自己在艦上沒有安全感,另一方面他是要向桂永清做匯報。更令畢重遠、張興昌等人擔心的是,艦上安插有國民黨特務,起義計劃隨時可能暴露。
當國民黨海軍司令部派上兩名長江引水員的時候,大家猜測——“重慶”號應該不會立即去臺灣了,如果再不起義,開進長江阻止解放軍渡江的命令隨時就到。
保存在軍博的“重慶”號艦名銅牌。
1949年2月25日凌晨1點30分,“重慶”號起義!
起義,第一件事并不是通電讓全世界都知道。恰恰相反,起義者首先做的是切斷無線電通信系統(tǒng)和所有電路,然后占領武器庫。由于起義時,絕大多數(shù)艦上官兵都在睡夢中,控制全艦軍官變得相對容易。
在艦長室,身著睡衣的鄧兆祥被起義者圍在中間。鄧兆祥雖有起義的思想準備,可眼見起義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發(fā)生了,只得說出他的顧慮:“貿(mào)然開船,若引起附近的美英艦只開炮怎么辦?船開到哪兒去?一旦國民黨其他軍艦發(fā)現(xiàn)‘重慶號起義了,‘重慶號如何甩開追蹤?”
起義者聽聞此言,也一時語塞。
鄧兆祥考慮良久才又說,考慮到“重慶”號的前途,特別是士兵的命運,自己決定加入起義者的行列。他親自制定航線,5點45分,晨曦里,“重慶”號啟航,駛出航道復雜的長江口,以24節(jié)的速度向北方海面駛去。
天大亮后,開到吳淞口長江江面的國民黨海軍補給船發(fā)現(xiàn)“重慶”號不見了。上報桂永清。桂永清拼了命通過電臺呼號,呼號過程中,自稱對不起“重慶”號的兄弟們,讓大家受委屈了,回來什么都好說。而此時,艦上早已沒人聽他啰嗦了。在保持無線電靜默的情況下,士兵解放委員會向全艦官兵播報了《告全體同學書》和《告海員技工書》,動員全體船員擁護起義。情真意切的文辭,讓原本對起義有看法的一些人也迅速穩(wěn)定了情緒,回到各自的崗位。
在茫茫大海上,“重慶”號甚至遇到了一艘美軍運輸船。幸運的是——運輸船上沒有重武器,無法對“重慶”號構成威脅。2月26日清晨,經(jīng)歷了25小時的航行,從國民黨指揮系統(tǒng)中消失了的“重慶”號,出現(xiàn)在煙臺外海。此時,解放軍煙臺警備司令部接到子午島防御陣地電話稱,發(fā)現(xiàn)不明戰(zhàn)艦,請求指示。
當解放軍發(fā)現(xiàn)煙臺外海的戰(zhàn)艦上有人揮舞白旗,所有炮口朝天時,才明白是一艘起義的國民黨大艦。之后,雖然因為“重慶”號艦體龐大而終究被國民黨飛行員發(fā)現(xiàn),遭到轟炸,并最終自沉海底,解放后打撈起來又解體別做他用,但以鄧兆祥為首的“重慶”號官兵,特別是畢重遠等地下黨員,為之后人民海軍的建設,發(fā)揮了骨干作用,在社會主義國防和建設中作出了新的貢獻。今年,是人民海軍成立70周年,當中國人民解放軍的航空母艦、萬噸大驅逐艦,以及和“重慶”號滿載排水量相仿的十多艘現(xiàn)代化戰(zhàn)艦052D們守衛(wèi)著祖國的海疆,并擁有越來越強遠海作戰(zhàn)能力的時候,回望“重慶”號,不禁令人有太多感慨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