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靜 田 耀
□郭 靜 田 耀
安樂哲(Roger T. Ames),1947年出生于加拿大多倫多,父親是一位偵探小說家。他本人有著頗為豐富的求學經(jīng)歷。他最初在香港新亞學院接觸到唐君毅和牟宗三的講座,繼而對中國文化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后來師從勞思光研究《孟子》。為更好地研究中國哲學,他兼修了漢語和哲學兩個本科學位;此后問學于方東美先生,在英屬哥倫比亞大學亞洲研究系完成研究生的學習;后師從著名的漢學家,倫敦大學教授劉殿爵獲得博士學位。
安樂哲是向西方介紹中國哲學思想卓有成效的著名學者之一。在理雅格、陳榮捷等人大量譯介中國哲學經(jīng)典到西方的基礎上,他重新翻譯了《論語》(TheAnalectsofConfucius)、《老子》(Daodejing)、《中庸》(Zhongyong)、《孫子兵法》(TheArtofWarfare)、《孝經(jīng)》(TheChineseClassicofFamilyReverence)等大批中國經(jīng)典。20世紀80年代,安樂哲與郝大維(David L. Hall)合作完成的《孔子哲學思微》(ThinkingThroughConfucius)、《期望中國:對中西文化的哲學思考》(AnticipatingChina:ThinkingThroughtheNarrativesofChinaandWesternCulture)和《漢哲學思維的文化探源》(ThinkingFromtheHan),被譽為“中西哲學比較三部曲”。這三部作品層層遞進地進行了中西哲學的比較分析,總的宗旨是要還原一種被西方學界漠視的中國哲學,進而試圖在中西兩種文化中找到一種溝通。
安樂哲鐘情儒家文化,研究范圍集中在先秦儒家。他的儒學研究根本方法是在中西方哲學結構差異的基礎上闡述儒家思想,在中西會通的理論視野中展現(xiàn)出儒家思想的獨特價值。他經(jīng)常應邀在全球著名學府、學術研究機構進行學術演講。他的學術思想在世界有廣泛影響, 2013年,安樂哲獲第六屆“孔子文化獎”;2016年,榮獲第二屆“會林文化獎”。
1966年,作為交換生的安樂哲初次進入香港新亞書院,室友送的一本《四書》幫他打開了中國哲學的大門,這也是他決定畢生研究中國哲學的開始。但當時世界上多數(shù)西方大學不設中國哲學專業(yè),都是西方哲學或者歐洲哲學一統(tǒng)天下,中國哲學幾乎完全不為西方哲學界所認可。安樂哲感到十分震驚,他說:“如果西方哲學將其他哲學傳統(tǒng)排斥在外,那么它作為一門學科就沒有盡到學術責任?!?If western philosophy excludes other philosophical traditions,it fails to fulfill its academic responsibility as a discipline.)于是在此后的學術生涯中,他越來越致力于改變整個西方世界對中國哲學的偏見。安樂哲認為未經(jīng)反思的翻譯是造成西方對中國哲學重大誤解的原因,所以他提倡一套符合中國哲學韻味的翻譯和解讀方式。安樂哲在認真研究英語國家對中國哲學誤讀的基礎上,提出了一套重建中國哲學的方法,即辨明西方傳統(tǒng)對中國哲學的誤讀后,由他親身向西方哲學界論證和宣傳中國哲學。比如,早期來中國的傳教士為傳播福音而學習儒家典籍,他們對儒學做神學化詮釋,用基督教神學附會儒學。所以在他們對中國哲學經(jīng)典的翻譯和詮釋中,充滿著基督教意味的詞匯。他們的譯文讓西方人認為中國自古以來就有和基督教上帝一樣的神。為了改變西方人對中國哲學的誤解,安樂哲致力于將中國哲學以哲學的語言譯介給西方,以便讓西方人逐漸意識到中國哲學的智慧所在。比如,“仁”這一儒學概念,安樂哲選擇了authoritativeness,authoritative作為它在英文中的對應,其根據(jù)是他對儒學的整體理解。他從儒家的“內圣外王”和“圣道”出發(fā),通過聯(lián)想認為:仁者是一個公認的典范,也必須是一個開拓創(chuàng)新者,而“禮”貫穿其中是一個內在化過程。他還認為,authoritative是一個多義詞,具有“禮貌”“創(chuàng)新”“權威”的含義,符合儒學的精神。
安樂哲的比較哲學方法論與他的翻譯方法論密不可分。他強調通過哲學研究的方式去解讀原典,注重中國哲學的異質性及中國思想典籍英譯中的倫理問題。他的翻譯方法主要有三種:第一種是創(chuàng)造性闡釋。在大量閱讀儒家典籍的基礎上產(chǎn)生新的理解,通過聯(lián)想和預設在英文中找到最能體現(xiàn)該用語的譯名或是直接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詞匯。比如,authoritative作為仁的譯名等。第二種是一詞多譯,根據(jù)具體語境而定。例如,“神”可譯作divinity或human spirituality。第三種是對關鍵的哲學詞匯只用音譯和漢字并加上注解。如將“天” 譯成“tian”、“帝”譯成“di”、“道” 譯成“dao ”、“性” 譯成“xing”并加以解釋。他告訴我們:儒學是“準無神論”的,儒家所說的“天帝”不是西方人頭腦中的“天主”或“上帝”,儒家的倫理道德不具有西方基督教的神性。 這樣,有助于西方人尊重并理解中國哲學的特殊性。安樂哲對儒家典籍關鍵詞的個性化解讀和翻譯是為了尋求儒學術語的真義,補充和修正一些西方傳統(tǒng)的價值觀。比如,安樂哲認為“性”不是不變的,而是隨境而變的“natural tendencies”(自然傾向),這種譯法更符合中國哲學的“過程性”特征,因為中國古代思想家們把過程性和變化性看作是事物的自然條件,唯有過程性的詞匯才能反映中國古代思維(譚曉麗:《和而不同:安樂哲儒學典籍英譯研究》,中央編譯出版社2011年第105頁)。“君子” 是“exemplary person”(表率的人) 而不是“superior man”(高位的人)或“gentleman”(紳士)。安樂哲的這種翻譯方法克服了單向“求同”或“求異”的偏頗,試圖在兩種不同的文化資源中取得交流的平衡,使交流的雙方都能從中受益。
20世紀80年代,安樂哲與郝大維合作,完成了中西哲學比較三部曲:《孔子哲學思微》、《漢哲學思維的文化探源》和《期望中國》。這三部作品層層遞進地進行了中西哲學的比較分析,總的宗旨是要還原一種被西方學界漠視的中國哲學,進而試圖在中西兩種文化中找到一種溝通。其中,《孔子哲學思微》是一部奠基之作,該書表達了對中西文化某些觀點的質疑,刷新了習常對自我傳統(tǒng)的麻木認知?!稘h哲學思維的文化探源》是一部西方哲學問題與中國哲學相關性的比較與討論,它透徹分析了中西雙方不同的認知,展示了各自的價值和不足及其在文化發(fā)展過程中的不同作用。《期望中國》是一部對東西方文化及其思維方式進行類型化比較的著作,旨在掃除西方對中國文化的種種偏見,以促進中西哲學思想和文化的相互理解與交流。他的系列研究不僅在西方漢學界有著典范性的意義,而且其問題意識和論證方式對西方中國哲學研究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
“儒家角色倫理”,即一個人如何在自己扮演的各種角色和所處的形形色色關系中最大程度上實現(xiàn)自我價值,是安樂哲近年來著力闡發(fā)的用以解讀儒家倫理的新思路。它強調處于不同角色和關系中的個人是相互依賴的,因此具有關系性、開放性和社群主義的特征,這與西方哲學中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個人價值觀形成了鮮明對比,后者提出的是一套完全不同的關于人的理論。
人是什么?畢達哥拉斯(Pythagoras)時代的回答是:人是一種生命力恒久的、先天決定的、自給自足的靈魂。(Man is a soul that is enduring,innately determined,and self-sufficient.)柏拉圖(Plato)的名言:“了解你自己”(Know yourself),其實就是說,了解你的靈魂。而儒家則關注如何成為完滿的人。一個人只有悉心對待那些與生俱來以及界定自己人生坐標的家庭、社會和宇宙關系,才能成為人。安樂哲認為儒家傳統(tǒng)的貢獻是它的“關系性”(relativity)理念,以“關系性”為本源的認識。即如果你的鄰居做得更好,也會使你做得更好。這個觀念反映出我們生活著的這個世界是個互相依賴的世界,是一個有機的整體。所以個體要在理解自身角色的基礎上,扮演好特定的角色,處理好一定的社會關系,并按照其規(guī)范生活。
儒家角色倫理具有豐富的內涵,指導著人們的生活,并與杜威的實用主義有若干相通之處,即通過特定的角色和關系,個人在社群中能夠獲得最大的成就?!敖巧珎惱怼?Role Ethnics)傾向于關注具體的家庭和社會關系中的角色。如果一個人把在社會中所處的所有關系角色都處理好,那他作為一個人就是有個性的。個人與家庭的關系也是如此,一個人把自己整個地給予家庭,而家庭則給予這個人所需的條件使之完成自己。所以談到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一定離不開家庭。從本質上說,這些角色的言傳身教性重于抽象性。對作為兄弟或兒女的角色的洞察直接來自于我們的生活經(jīng)驗。
關于儒家倫理性質,安樂哲指出:“盡管儒家角色倫理學確實跟亞里士多德倫理學比,跟康德或功利主義倫理學具有更多相似性,但我們并不認為‘道德倫理學’(virtue ethics)適于描述孔夫子及后儒的養(yǎng)成性道德感受觀。因為道德倫理學的概念基礎是個人主義,而且是靠理性發(fā)展起來的?!?Although Confucian role ethics is more similar to Aristotle’s ethics than Kant or utilitarianism,we do not think that 'virtue ethics’ is suitable for describing Confucius and later Confucianism’s concept of ethical feelings. Because the conceptual basis of moral ethics is individualism,and it is developed by reason.)(羅思文、安樂哲:《生民之本:〈孝經(jīng)〉的哲學詮釋及英譯》,何金俐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基于此,他提出:“正是這種旨在最大限度地利用關聯(lián)性生活以提高和改善我們的生活角色與人際關系的持續(xù)過程,促使我們把儒家道德描述為一種 ‘角色倫理’,并主張儒家角色倫理學是一個有別于西方哲學而自成一格的倫理學取向。”(It is this continuous process aimed at making the most of the connected life to improve our life roles and interpersonal relationships that urges us to describe Confucian morality as a kind of“role ethics”and advocate Confucian role ethics as an ethical orientation that is different from western philosophy.)(安樂哲、羅斯文:《早期儒家是德性論的嗎?》謝陽舉譯,載《國學學刊》2019年第1期)
安樂哲指出:“儒家角色倫理學并非是從分離、辨析和解釋某些道德行為中的偶然因素、某些原創(chuàng)性的原理或行動者的能力入手的,相反,儒家角色倫理學是從考慮正在發(fā)生的事情開始的。”(Confucian role ethics is not based on the separation,analysis and interpretation of accidental factors in certain moral behaviors,certain original principles or the ability of actors. Conversely,Confucian role ethics begins with consideration of what is happening.)(Ames,R.T.(2011).Confusion Role Ethics: A Vocabulary. Hong Kong: The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由此角色的復雜性和沖突性就顯現(xiàn)出來了。比如“忠孝兩難”“情理之別”等。所以儒家傳統(tǒng)要求在具體的場合中,應有所權衡,因時制宜,學會變通,達到自我實現(xiàn)和兼顧他人的統(tǒng)一。 然而在當代生活中,個人主體意識不斷加強,人們更加重視和強調自身的自由和權利。這種過度追求個體自由和權利的意識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責任和義務的踐履,忽略和妨礙了他人的自由與權利。通過安樂哲的儒家角色倫理學能夠讓人們重新認識和反思自己的角色身份,在反思自身與他者、與社群、與世界的關系之中,發(fā)現(xiàn)自身的價值與意義,從而自覺地承擔協(xié)調倫理責任和道德義務,以促進群體的和諧,并實現(xiàn)自身的卓越。
隨著中國的崛起,中國對世界的責任也就越大。要解決人類面臨的諸多困境,靠西方單打獨斗的個人主義無濟于事,必須發(fā)揮中國儒學中“仁”這個概念的作用,相互依靠,相互合作。唯有人與人之間,國與國之間都攜起手來,才能解決人類共同的困境。儒學當然不可能解決所有問題,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必將對世界有自己的貢獻。
安樂哲作為國際東西方哲學比較領域的大家,他的大多數(shù)學術成果都是在與同行的充分交流、合作討論中形成的,是他的比較哲學視野引導他開始與東西方不同背景的學者展開合作,逐漸形成了比較哲學方法論體系。他對中國哲學獨特的理解和翻譯方法改變了一代西方人對中國哲學的看法,使中國經(jīng)典的深刻含義越來越為西方人所理解。了解并學習他的比較方法論和儒家角色倫理學有助于更好地理解中西方文化異同,促進中西文化的交流,同時對我們自身的思維方式、行為方式的轉變也有積極促進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