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正

一

20多年前的那個秋天，我還在很偏僻的鄉(xiāng)下一所村辦小學(xué)教書。學(xué)校剛剛裝了一部電話，還是在鎮(zhèn)教辦主任一次次地催促下，校長才舍得掏錢安裝的。原因是鎮(zhèn)教辦布置工作不方便，騎自行車來通知路太遠，托人帶信時間難保證。電話鎖在一個專門請木匠打的小木盒子里，老師只能接聽，不能打出。

那天上午，我正在教室上課，校長從辦公室方向急匆匆跑過來，站在教室門口喊我接電話。那年月，電話是稀罕物，我奇怪：誰會給我打電話呢？我從來沒有給人家留過學(xué)校的電話號碼??！

我氣喘吁吁跑進辦公室接了才知道，電話是《儀化房地產(chǎn)》副刊編輯小杜打來的，他通過114查詢，輾轉(zhuǎn)多次才問到我們學(xué)校的電話號碼。他找我，是想告訴我一件事：廣電局在招聘記者，他覺得我行，可以去試一下。

鄉(xiāng)下消息閉塞，我不知道招聘的事。

那時我一直迷戀著文學(xué)。寫的東西，雖上不了大報大刊，卻在本地的小報小刊上時常露面。《儀化房地產(chǎn)》是一家企業(yè)報，每月上、中、下旬各出一期，每期都有副刊。有一陣子，差不多每期副刊都用我的稿子。編輯正是小杜。但我和小杜，除了我給他寄稿，他給我寄樣報和稿費，并沒有更多聯(lián)系。小杜在城里，消息比我靈通，看到電視上播報的招聘啟事，立即想到了我?；蛟S我在文字里流露了太多困在鄉(xiāng)村的迷茫，表達了太多對外面世界的渴望。找到我，小杜頗費了一番周折。

我騎自行車進城去廣電局報名，已是報名截止日期的最后一天。

廣電局招記者，也招播音員，我想報的是播音員。學(xué)師范類中文專業(yè)的我，大學(xué)里普通話多次得過獎，我一直有當(dāng)播音員的夢。負責(zé)報名的工作人員卻嫌我長相不符合播音員條件。來也來了，那我就報記者吧，反正寫作也是我的愛好。

一個意外的電話，帶給我一條重要的信息，從此改變了我的人生走向。

二

那一次招聘考試，有許多事情讓我印象深刻。有些細節(jié)至今記憶猶新。

當(dāng)時廣電局的殷局長，曾經(jīng)是個文學(xué)青年，考我們的試卷，是偏文的。我這個學(xué)中文、愛好寫作的，占了不少便宜。記得有一道填空題，填的是杜甫《絕句》的后兩句：“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边@是小學(xué)語文課本上的古詩，我剛好在教小學(xué)語文。

考試頭一天晚上，我和鎮(zhèn)中學(xué)教歷史、政治的小糜長談了一宿。小糜是我的高中同學(xué)，和我一樣，都尚未成家，正是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年齡，他為我猜題，果然讓他猜中很重要的一條：1994年1月24日，江澤民同志在全國宣傳思想工作會議上的講話：“以科學(xué)的理論武裝人，以正確的輿論引導(dǎo)人，以高尚的精神塑造人，以優(yōu)秀的作品鼓舞人。”這也是一道填空題。

有這樣的“狗屎運”，加上平時的知識積累，我從報名的一百多人中脫穎而出。文化考試成績，我排名第一。

面試這個環(huán)節(jié)，后來我才知道，出了小意外，差一點節(jié)外生枝：一位專家評委不同意錄用我，原因是我偏胖，“可能沒有勁”，扛不動攝像機。

幸虧我的報名材料中復(fù)印了幾十篇我在報刊上公開發(fā)表的文學(xué)作品，殷局長惺惺相惜，對我另眼相看，最終他拍了板：“我們這次招人，也不都是用來扛攝像機的，文字好也是我們需要的?！?/p>

那位專家評委實在是看走了眼：20多年前我體重90公斤左右，20多年后我體重依然是90公斤左右;20多年前我力大無窮，20多年后我依然力大無窮，2017年元旦前夕，我在揚泰地區(qū)腕力精英交流賽中奪了亞軍。后來那個連箱子加電池有20多公斤的攝像機，我一只手拎著，爬上政府五樓會議室，常常手也不用換，大氣也不喘。

我們這一批僅錄用3名記者，播音員無一人面試過關(guān)。

三

我們考試、面試的時間是1996年年底。大家都知道我被廣電局錄取了。可到了第二年春節(jié)后寒假結(jié)束，我還沒有接到錄取通知書或調(diào)令，即所謂的“二寸半紙條”，教辦、學(xué)校都在催我：怎么說的，你走還是不走？不走，我們要給你排課了;走，我們就不排你了！

我不得不再一次蹬著自行車進城。

那時的我，社會經(jīng)驗不足，做事不得要領(lǐng)，我首先去問的是教育局人事股的吳股長。吳股長對我脫離教師隊伍十分惱火，他坐在那里瞪著眼問我：“誰同意你報考的？你就這么隨意，想走就走了？”我一下子蒙了，心涼了半截。

我趕緊去廣電局問怎么辦。有人把我指引到廣電局人事股一位姓趙的女股長那里，我說了我在教育局碰的一鼻子灰。趙股長似乎很生氣，“怎么會這樣？這怎么可能！”她拿起電話，撥通了教育局吳股長的辦公室電話，大著嗓門說：“我們廣電局招人，也不是我們想招就招的，是經(jīng)過市長辦公會研究同意的……”

我的耳朵賊好，聽得到電話那頭吳股長不再是訓(xùn)斥我的語氣，差不多唯唯諾諾。我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來，禁不住舒了一口氣，心里像三伏天吃了冰淇淋一樣爽，對即將投入的新單位充滿了這樣幼稚的榮耀感：廣電局就是牛！你看人家說話這語氣……

幾天之后，我到廣電局報到上班。

來了之后才知道，廣電局的趙股長是時任市委常委、宣傳部部長的夫人，是個性格開朗的女性，做過許多年播音員，說話中氣足，平時說話她也是大嗓門。難怪教育局吳股長一下子變得這么低調(diào)，全沒有了跟教師說話的傲慢。

四

進廣電局之前，在鄉(xiāng)村教書，我像是被封閉在一個逼仄的空間里生存，四周云霧彌漫，眼界打不開。那種感覺，有一個現(xiàn)成的說法，叫“坐井觀天”。我就是井底那只可憐的青蛙?，F(xiàn)在，跳出深井，走進廣電局，生活的大戲一下子在我面前拉開了寬廣的帷幕。

同一批錄取的3個人，其中一人斟酌再三，還是沒有下得了決心，繼續(xù)留在原來的企業(yè)。第四名得知這個消息，通過關(guān)系運作，兩三個月后，成功替補進來。我們3個都是農(nóng)村教師，考進廣電局，我們實現(xiàn)了許多鄉(xiāng)下教師夢寐以求、求之不得的人生奮斗目標：跳槽進城。

生活是奇妙的，當(dāng)一扇窗戶為你打開時，你面對的世界，遠比這扇窗戶大許多。曾經(jīng)幫助過我的兩個人，小杜，很快也考到縣級紙質(zhì)媒體新聞單位，2003年縣級紙質(zhì)媒體整頓停辦，他已是總編助理，后來辭職搞餐飲，目前在小城有五六家連鎖店，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見與不見，我和他都是很好的朋友。偶爾遇到，哈哈大笑，拍肩攬腰。小糜，時隔一兩年，他也考進紙質(zhì)媒體，后來進了宣傳部機關(guān)，現(xiàn)在是紙質(zhì)媒體的“一把手”，正科級領(lǐng)導(dǎo)干部。我和他，從高中同學(xué)到做教師，做宣傳工作，有30年在幾乎一樣的軌道上。

教育局的那位吳股長，提拔時，也進了廣電局，任副局長，成了我們廣電局“自家人”。談到往事，大家不得不哈哈一笑，人生何處不相逢，“相逢一笑泯恩仇”，一切都在不言中，化解了許多尷尬。

一眨眼，大家都到了奔五、奔六的年齡，兩鬢已染霜，回首往事，都有了笑看風(fēng)云的寬容與豁達。

這就是生活。它跟我們的熒屏一樣五彩斑斕、流光溢彩，我們每個人的命運，僅是其中一個或一組鏡頭。

在廣電局，我寫過稿，扛過攝像機，編過片，也客串過出鏡記者，但我有勇氣說自己做得最好的，始終只有一樣：文字。“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這輩子，我是吃文字這碗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