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亞男［江南大學人文學院，江蘇 無錫 214122］

一、癡纏

在威廉·福克納的長篇小說《喧嘩與騷動》中，康普生家四個孩子呈現(xiàn)出極為不同的形象。對于杰生這一反面角色，作者曾這樣評價：“對我來說，杰生純粹是惡的代表。依我看，從我的想象中產(chǎn)生出來的形象里，他是最最邪惡的一個。”在創(chuàng)作者的“蓋章認定”下，杰生這一惡人形象隨即更為牢固地建立起來。那么，他是如何一步步成為“惡的代表”，書寫這種“惡”又有怎樣的意義，是分析杰生這一形象的關鍵所在。杰生的貪婪與冷酷構(gòu)成了他的惡，這從他幼年時期開始就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的貪婪體現(xiàn)為對金錢的執(zhí)著，他曾因為雙手都插在口袋里緊握著錢幣奔跑，導致身體難以保持平衡而摔倒。黑奴威爾許說“他什么時候都攥緊了錢不松手”，并預言“杰生長大了準是個大財主”。孩童時期的杰生不僅癡迷于守財，還會動腦筋生財——他和鄰居家孩子一起糊紙風箏拿出去賣，居然可以賺到錢。在家中經(jīng)濟條件并非差到需要孩子自食其力的時期，杰生仍對錢產(chǎn)生執(zhí)念，充分體現(xiàn)了他天性中的貪婪。小說對幼年杰生冷酷性情的描寫更具體，他和孩子們在一起玩耍時，嘴里總是念叨要告發(fā)其他孩子逾矩的行為。凱蒂把褲子弄臟的時候：

“瞧瞧你的褲衩?！钡蠣栁髡f?！澳阏孀哌\，因為你媽沒看見?！?/p>

“我已經(jīng)告發(fā)過她了?！苯苌f。

“你還會不告發(fā)嗎？”迪爾西說。

“你告了又撈到什么好處啦？”凱蒂說，“搬弄是非?！?/p>

“我撈到什么好處啦？”杰生說。

“告發(fā)”是他下意識的反應，不管自己是否從中獲益，不管別人是否從中受罰。在孩子們玩水回家后，凱蒂問杰生會不會告發(fā)，杰生反問：“告發(fā)誰的事??？”他并非不知道告發(fā)誰的事，而是準備去告發(fā)的事情實在太多，不知道從告發(fā)誰開始。大哥昆丁對杰生留有一絲信任，說“他不會告發(fā)的”“杰生是不會說的”。這種信任來源于他給杰生做過一副弓箭，他自以為善待杰生會得到些許回報。然而，杰生卻說弓箭“都已經(jīng)斷了”，間接告訴昆丁他依然要告發(fā)，哥哥的善意與信任絲毫沒有動搖杰生的決定。這種冷漠的言行正如漢娜·阿倫特所說的“惡的平庸性與普遍性”：“那真正的絆腳石（skandala，希伯來語，指使人走入迷途的障礙物——引者注），人類的力量不能移動它，因為它們不是被人類和人類可以理解的動機所引至的。那里存在著恐怖，同時也存在著惡的平庸性?！逼接怪異菏且环N沒有動機的惡，這種惡存在于杰生的天性之中。雖然有人認為杰生的惡是由后天的家庭環(huán)境造成的，但是與其說“造成”，不如說是一種“催化”，家人對杰生的冷酷助長了他天性中的惡。

杰生有幾次哭的經(jīng)歷，得到的回應和家中其他孩子哭的時候截然不同。當班吉和杰生一起哭起來，凱蒂和迪爾西首先溫柔地安撫班吉，對杰生的眼淚則表現(xiàn)出厭煩。當杰生和凱蒂發(fā)生爭執(zhí)時，父親的區(qū)別對待也尤為明顯：

凱蒂跟小杰生在鏡子里打了起來?！澳阍趺蠢?，凱蒂？”父親說。他們還在打。杰生哭了起來?！皠P蒂?！备赣H說。杰生在嗚嗚地哭。他不打了，可是我們可以看見凱蒂還在鏡子里打，于是父親把我放下，走到鏡子里去，也打了起來。他把凱蒂舉了起來。凱蒂還在亂打。杰生賴在地上哭。他手里拿著剪刀。父親拉住了凱蒂?！八寻嗉械募埻尥薅冀o鉸了，”凱蒂說，“我也要鉸破他的肚子?！薄皠P丹斯。”父親說?！拔乙q，”凱蒂說，“我要鉸嘛?！彼趻暝?。父親抱住了她。她用腳踢杰生，杰生滾到角落里去，離開了鏡子。

班吉的視角展現(xiàn)了杰生在這次打架中力量和情感上的雙重弱勢地位，他最終被凱蒂踢得滾到角落里，這意味著他在家中逐漸邊緣化的身份特征。父親杰生三世疼愛其他三個孩子遠遠多過杰生，杰生仿佛是從與他同名的渾渾噩噩、陷入虛無主義無法自拔的父親身上分離出來的勤懇、勢利、邪惡的另一半靈魂。父親過世后，杰生成為新的一家之主，更像是父親的分身要通過另外一種方式挽回家族頹勢，但結(jié)果依然是徒勞。

康普生夫人與老康普生不同，她向來認為繼承娘家巴斯康家族精神的杰生才是自己親生的孩子。她表明自己對杰生有特別的情感，然而并沒有因此更寵愛他。在老康普生的葬禮上，面對淋著雨沒有車可以乘坐的杰生，已經(jīng)坐上車的康普生夫人并不在意，她在哭，在抱怨，在哀嘆，丈夫的逝世和孩子們的癡傻、出走、自殺一遍遍地剝奪著她這位南方淑女的尊嚴與榮耀。因為她重視的是名譽，丈夫和子女都是她獲得或失去名譽的籌碼，日漸意識到這一點的杰生對母親也失去希望。家人對杰生的無情與冷漠助長了他自身的無情與冷漠，母親、姐姐、侄女的所作所為讓他對女人、愛情、家庭都感到絕望。他說：“我是不會有女兒的，我怎么有臉把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女人娶回到那樣的家庭里去呢？我對別人都非常敬重，是絕對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的?！F(xiàn)在我要照顧的婦女已經(jīng)夠多的了。要是我結(jié)婚，沒準還會發(fā)現(xiàn)新娘子是個吸毒的癮君子呢。我們家就缺這樣一個角色了?！?/p>

杰生自身性格中的惡與家庭帶給他的傷害相互癡纏，使他喪失了愛的能力。金錢代替家庭變成了精神支柱，成為他安全感和幸福感的源泉。

二、自噬

杰生最痛恨的人是讓他丟了銀行工作的凱蒂，所以他報復的中心也是凱蒂和她的女兒小昆丁。他小時候缺少關愛，長大以后在金錢上也受到不到公平的待遇?？灯丈易宓剿赣H這一輩已經(jīng)沒落，在這種情況下，父母為了扭轉(zhuǎn)家族的頹勢用賣掉家中最后一個牧場的錢供長子昆丁讀哈佛大學，并給女兒凱蒂舉行了體面的婚禮。杰生得到的僅僅是凱蒂的丈夫赫伯特在銀行給他找一份差事的承諾，然而這個承諾卻因凱蒂的私生女小昆丁的出現(xiàn)沒有實現(xiàn)。他一無所獲，卻要在父親去世以后肩負起家庭的重擔，內(nèi)心必然憤懣難平。

在老康普生的葬禮上，杰生見到偷偷來給父親獻花的凱蒂，她央求杰生讓她看一眼自己的女兒，并愿意付給他100美元。杰生在討價還價之后答應凱蒂，他回到家里把小昆丁偷帶出來。凱蒂在街邊滿心期待地等待女兒，杰生確認她看到自己之后，把孩子“舉在馬車窗前”給她“看”了一眼，就讓馬車夫加速駛離，留下凱蒂無望地追逐著。這一次報復對杰生來說是“大快人心”的：“我心里美滋滋的。我心里說，我看這下子你可知道我的厲害了。我想現(xiàn)在你總知道不能弄丟了我的差事就此完事了吧?！?/p>

杰生的動機很明確：“我只求給我一個公平的機會，讓我把自己的錢賺回來?！彼哉J為是家庭中的受害者，他將自己的缺失和虧損放大之后，為自己的惡披上了看似合理的外衣。約翰·羅爾斯認為：“惡通常以妒忌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由妒忌而生怨恨，由怨恨而生報復行為?！币允芎φ咦栽偟慕苌谑艿椒N種不公平的待遇之后，心中對于兄弟姐妹的妒忌之心更為強烈，直接采取報復行為來“補償”自己。在他看來，這些都是正當且正義的。所以他對于凱蒂的報復并沒有就此告終，而是一直延續(xù)到小昆丁身上。他歷數(shù)外甥女的種種罪狀：“這小娼婦，她弄丟了我的差事，葬送了我的前程，害死了我的父親，每日每時都在縮短我母親的壽命，還使得我在全鎮(zhèn)人面前抬不起頭來?！币虼?，他霸占凱蒂十多年來寄給小昆丁的錢，已經(jīng)累積到驚人的數(shù)量。即使如此他也不滿足，他對小昆丁的態(tài)度愈加惡劣，言語諷刺、暴力威嚇、金錢壓榨，使她感到在這個家中無法喘息、難以容身，最終偷走杰生私藏多年的巨款與男友私奔。

杰生對凱蒂與小昆丁無情地報復，從小在這種環(huán)境下長大的小昆丁繼而對杰生也進行報復，并且精準地戳中他的要害——金錢。杰生通過隱瞞和欺騙，用自己的靈魂喂養(yǎng)了一頭名為金錢的惡獸，從這個角度來看，正是這頭惡獸吞噬了杰生。

三、結(jié)語

杰生變成一個壞到骨子里還不自知的惡人，在故事的結(jié)尾帶著一個家族加速走向滅亡，讓人憤怒而又唏噓。作家通過文學書寫惡，大有深意在其中：“知曉‘惡’而警覺防范‘惡’，這是辯證式的、從反面來了解‘惡’的文學的善意。而從理解‘惡’本身來看，也可以改善我們的同情心，深化我們對罪惡本身的認知，訓練出更為成熟的道德反應和倫理判斷能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