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喆[天津師范大學,天津 300387]
當人們提到現(xiàn)當代戲劇時,品特及其作品都是無法回避的重要一環(huán)。作為2005年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瑞典皇家科學院稱品特的作品發(fā)現(xiàn)了日常廢話掩蓋下驚心動魄之處,并強行打開了壓抑者關閉的房間。頒獎詞中呼應的正是品特的處女作——《房間》,說明了這部作品的深遠影響,《牛津英語詞典》甚至收錄了一個叫“pinteresque”的詞,意為“品特式風格”,意指《房間》中營造的充滿威脅的情境和日常對話中包含兇狠的爭奪。這部劇的故事情節(jié)很簡單卻也充滿著荒誕性,一個名叫羅斯的女人時刻感到房間外的空間充滿了威脅,她幾乎只愿意待在房間里,她似乎對地下室有種莫名的恐懼與不安。在基德和桑茲夫婦的拜訪后,一個自稱她家鄉(xiāng)的盲眼黑人賴利還是闖進了這個房間。最后羅斯外出送貨的丈夫伯特回來,將黑人從椅子上踢倒在地,而羅斯卻抓瞎雙眼,失明了。作為劇中發(fā)生故事的場景以及最重要的意象,“房間”具有多重象征意義,它不僅是羅斯抵御寒冷和黑暗的溫暖港灣,同時也是羅斯生命中的避難所,躲避著復雜的人際關系和殘酷的社會。同時,“房間”也是一種與剩余空間所不同的異質(zhì)空間,即福柯在《另類空間》中所提出的“異托邦”。
一
“異托邦理論”最早被??滤岢觯凇读眍惪臻g》一文中,??旅枥L了“異托邦”空間的六個原則,概括如下:(1)每種文化均可建立起“異托邦”,它們的形式各不相同,沒有絕對通用的形態(tài)。它們可以分為兩類:一類為“危機異托邦”,如圣地或禁地;另一類為“偏離異托邦”,如精神病院、監(jiān)獄和養(yǎng)老院。(2)每個社會均可促使顯存的“異托邦”產(chǎn)生不同的功能,每個“異托邦”都具有清晰、確定的功能,例如“墓地”隨著社會、歷史的變化,功能也會相應變化,但總體來說其目的性是明確的。(3)“異托邦”能夠在一個真實的地點并置多個原本不能共存的場所,常見的例子有劇院和花園。(4)“異托邦”通常與時間片段相關聯(lián),對“異時邦”(heterochrony)開放。例如,博物館和圖書館就屬于積累時間、指向永恒的“異托邦”,而露天游樂場則屬于消耗時間、指向瞬間的“異托邦”。(5)“異托邦”通常預設為一個既開放又封閉的系統(tǒng),使自身既被孤立又能被穿透,如軍營和監(jiān)獄。(6)“異托邦”具有與所有剩余空間產(chǎn)生聯(lián)系的功能,它要么創(chuàng)造一個虛構空間,暴露出真實空間中更為虛幻的一切,例如妓院;要么創(chuàng)造出另一個真實,更為完美的空間,與我們所處的空間形成鮮明的對比,例如英國人在17世紀建立的北美殖民地。而品特戲劇《房間》中的羅斯所居住的房間其實對應的正是一種“危機異托邦”,即一些享有特權的、神圣的、禁止別人入內(nèi)的地方,這些地方是留給那些與社會相比,在他們所生活的人類中,處于危機狀態(tài)的個人的,如青少年、月經(jīng)期的婦女、老人、產(chǎn)婦等。羅斯正是處于危機和威脅中的女性,她以房間為自己的圣域,抵擋著寒冷與敵意以及一些不愿面對的事情。但其實在屋內(nèi)伯特對她來說也是一種威脅和壓迫,當伯特在的時候,羅斯盡可能地討好著他,為他準備著早餐,端茶送水并說一些恭維的漂亮話,與歇斯底里、喋喋不休的羅斯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伯特似乎一直在保持沉默,使氛圍變得不安并且詭異,這其實也暗喻著男性是凌駕于女性之上的,正如一種無形的權威或社會傳統(tǒng)規(guī)訓著人們的所作所為,這種現(xiàn)實中再正常不過的女人為男人服務的慣性在品特的筆下生出了一朵詭異荒唐的花。確實,沒有什么是天經(jīng)地義的,有的只是規(guī)訓于權力的胯下故作姿態(tài)的人們。
值得一提的是,在劇中,羅斯對住在黑暗的地下室的人始終感覺到不安甚至恐懼,地下室代表的是埋藏在表象下在黑暗中喘息的真實,暗指著羅斯一直在逃避著什么。在劇本一開始,羅斯慶幸著自己能夠在寒冷的冬夜待在房間里,并且對伯特說:“這房間真好。住在這樣的房間里,你算是有運氣的”,這句話看似是對伯特說的,實則也是羅斯自己的一種心理暗示,她慶幸著給自己找到了能夠規(guī)避世事的“危機異托邦”。諷刺的是,來自其他人接連不斷的糾擾漸漸地打破了羅斯的“異托邦”幻想,正如寒冷的風會從墻縫中溜進屋一樣,并且這股風一股比一股強烈、寒冷,直到最后徹底摧毀了羅斯。桑茲夫婦說地下室的聲音告訴他們空房間是七號,而這正是羅斯住的房間,這進一步加深了羅斯的不安和疑惑,品特這么寫也是合理的,桑茲夫婦的來訪正如一種可怕的預言,預示著羅斯所住的房間并不穩(wěn)定,不能幫助羅斯擺脫現(xiàn)世的紛爭與糾擾。接著是基德先生來到房間,他告訴羅斯必須去見一個人,那個人自稱認識羅斯,如果羅斯不見的話,那個人將會一直待在下面不走,羅斯連續(xù)問了許多次“他是誰”“我不認識他”,從這些重復的語言我們可以看出羅斯似乎在逃避著什么,害怕見到那個人,顯然她已經(jīng)料到了那個人的身份。最后在基德先生的念叨之下,羅斯讓基德帶他進來。進屋的是一個盲眼的黑人,叫賴利,筆者認為“盲眼的黑人”中包含著許多的隱喻,表意上看賴利是一位邊緣人中的邊緣人,我們可以更深地理解為“黑”代表著一種神秘的不確定性,賴利長期生活于黑暗的地下室,他即是那個被埋藏的真相,但直到劇本的最后我們也不知道所謂的真相是什么,我們的處境其實和盲人賴利一樣。既然賴利是羅斯一直躲避著的那個真相,那么我們不難得出羅斯最后為什么會抓住自己的雙眼使自己失明,她精心創(chuàng)建的“房間異托邦”無法幫她抵御她所逃避的事物,那么她只能選擇更加極端的方式,戳瞎自己的雙眼,讓自己看不到這個真實的世界,這是一種更為極致卻又可悲的逃避。
二
福柯在《另類空間》中利用鏡子的類比提出異托邦的概念,他提出異托邦中可能存在著一種混合的、中間的經(jīng)驗,可能是鏡子,鏡子畢竟是一個烏托邦,因為這是一個沒有場所的場所?!霸阽R子中,我看到自己在那里,而那里卻沒有我。在一個事實上展現(xiàn)于外表后面的不真實的空間中,我在我沒有在的那邊,一種陰影給我?guī)砹俗约旱目梢娦裕刮夷軌蛟谀沁吙吹轿易约?,而我并非在那邊:鏡子的烏托邦。但是在鏡子確實存在的范圍內(nèi),在我占據(jù)的地方,鏡子有一種反作用的范圍內(nèi),這也是一個異托邦;正是從鏡子開始,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在我所在的地方,因為我在那邊看到了自己。從這個可以說由鏡子另一端的虛擬的空間伸出投向我的目光開始,我回到了自己這里,開始把目光投向我自己,并在我自伸出的地方重新構成自己。鏡子像異托邦一樣發(fā)揮作用,因為當我照鏡子時,鏡子使我占據(jù)的地方既絕對真實,同圍繞該地方的整個空間接觸,同時又絕對不真實,因為為了使自己被感受到,它必須通過這個虛擬的在那邊的空間點?!备?绿岢龅倪@一“鏡像異托邦”的理論同樣在《房間》這部劇中有所影射,在基德將賴利帶進羅斯的房間后,羅斯一開始不愿承認認識他,對他的反應是厭惡的恐懼的甚至帶有種族上的憎恨,但羅斯和賴利的關系并不是沒有變化,而是隨著對話的深入,我們能感受到他們之間的關系從一開始的僵持,到之后的妥協(xié)退讓(她用手撫摸著他的眼睛、腦后、鬢后),但是伯特的返家打破了這種和諧的畫面,先是踢倒賴利坐的扶手椅,待賴利起來后又將其打倒在地,甚至把他的頭往煤氣爐上撞,黑人無聲無息地倒下,伯特這才離開,突然羅斯抓自己的雙眼,她什么也看不見了。最后羅斯抓瞎自己的雙眼這個舉動看似荒誕怪異,其實是有根據(jù)可尋的,盲人賴利就好比羅斯在鏡中看到的自己。一開始,她萬分排斥甚至逃避賴利,這其實也是在逃避她自己的身份,她與賴利都是社會中被邊緣化的群體,她是居于社會底層的女人,房間是唯一能夠容納她的場所,在房間中,她也得盡力討好伯特,而賴利既是黑人又是盲人,他象征著雙重邊緣化的那群人,羅斯逃避著賴利,也逃避著社會貼在她身上的“標簽”。
而后,賴利對羅斯說“回家吧薩拉,你父親想見你”,這句話將羅斯從異于剩余空間的異托邦幻想中拉出,使她看到了自己仍然面對著一面“鏡子”,她是站在“鏡子”面前的,當賴利說出這句話時,不難想象,深埋在羅斯內(nèi)心的不愿提起的過去如洪流一般涌上心頭,無論她再怎么逃避,“鏡子”始終會讓她把目光投向自己,所以,她對賴利的態(tài)度也有所緩和甚至試圖接納,因為她已經(jīng)知道,自己始終是屬于賴利那一方的。最后當伯特將賴利打倒在地不省人事之時,羅斯選擇抓瞎自己的雙眼,這其實是頗具美感的,是一種以殘酷面對殘酷的,以暴力抵制暴力的美學策略,正如俄狄浦斯在知道自己“弒父娶母”的真相后選擇刺瞎自己的雙眼,羅斯也選擇用“盲目”來抵制殘酷的現(xiàn)實與社會。同樣,這種選擇也是由于羅斯看到了盲眼的賴利正如鏡中的自己,她也選擇了刺瞎自己的雙眼,讓自己離賴利更近,這是一種極致的模仿甚至復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