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雨佳 [澳門城市大學,中國 澳門 999078 ]
如果要給本雅明的思想限定一個立場,眾所周知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似乎他是一個神秘莫測但又極其復雜的人,正如理查德·卡尼所描繪的:“他既是詩人神學家,又是歷史唯物主義者,既是形而上學的語言學家,又是獻身政治的游蕩者……在納粹德國,他是一個猶太人;在莫斯科,他是一個神秘主義者;在歡樂的巴黎,他是一個冷靜的德國人。他永遠沒有家園,沒有祖國,甚至沒有職業(yè)——作為一個文人,學術界不承認他是他們中的一員。他所寫的一切最終成為一種獨特的東西!”當然,這和他的生平與性格有密不可分的關系。美國學者蘇珊·桑塔格在分析本雅明的憂郁氣質(zhì)時就引用了他本人關于“土星氣質(zhì)”的說法:“我在土星的標志下來到這個世界——土星運行最慢,是一顆充滿迂回曲折、耽擱停留的行星……”作為一個馬克思主義的提倡者,他卻仍然保有這種傾向于傳統(tǒng)占星術神秘主義的思想,并且這些矛盾之處盡數(shù)體現(xiàn)在他的思想體系當中。
但也許就是這樣的思維方式,才導致本雅明寫出的文章是那么的特別;特別是當時他作為教授職位論文《德國悲劇的起源》曾被法蘭克福大學否決,可以說是因為評議者看不懂他所述的內(nèi)容,然而這篇論文在后來卻被認為是20世紀文學批評的經(jīng)典。這種將多種學術觀點置于一套體系當中并試圖將它們?nèi)诤显谝黄鸬淖龇?,對于文學評論也許算不上多么高明,但這至少是本雅明思想的獨特之處之一,值得后世之人去思考和探究。我們不能否定的是他對于多領域知識的涉獵造就了他的廣思博學,盡管論證這些對于一個人的文學與哲學上造詣的作用只能說是陳詞濫調(diào),但仍然要強調(diào)此處的意義在于,如今社會上的人,包括普羅大眾乃至能夠上升到學者這種稱呼的人群,他們?nèi)鄙俚耐褪沁@種基礎的意識。
《單向街》是本雅明出版于1928年的作品,可以說是本雅明的代表作之一。它與《機械復制時代的文明》一文的風格有著十分明顯的區(qū)別。《單向街》由很多篇文章組成,長短不一,最短的甚至只有一句話,其內(nèi)容大多是由他對于寫作當時居住的那條街上的所見所思的感受,看似碎片化、內(nèi)容零散,并且沒有特別多的對于寫作意圖的論述,但實際上每一篇的文字都十分耐人尋味,也被稱為是格言式的文字。就整部作品來說,可以解讀其中滲透著的作者的思想是多方面的,或者說他談到的內(nèi)容其實數(shù)不勝數(shù)。我們能夠從《單向街》的文字中察覺到本雅明對于文學批評、文章著述的觀點,也能找到隱于文字背后的他關于政治觀點的影射,亦能明白他對于文學或者是文化的執(zhí)著追求、對于先代文學偉人的感念,除此之外也有很多關于生活的各方各面的獨特見解,以及對大眾文化的期待,最后這點和《機械復制時代的文明》是具有相通之處的。
拋開本雅明復雜廣泛的思想內(nèi)容不說,《單向街》向我們展示的、更加值得人去深思的是他對事物的敏感性和洞察力。本雅明之于我們的啟示,一方面是他對于生活的觀察和思考。當然就本雅明本人來說,可能并不提倡用生活材料來進行寫作,但他寫出來的文章卻處處能夠體現(xiàn)生活的哲學。一個孤獨而憂郁的作家形象,帶著緩慢、寧靜、沉思、漠然、猶豫、遲鈍的土星氣質(zhì),一遍又一遍地走過波爾特沃小鎮(zhèn)的單向街,也許他有些渙散的目光接觸到某些東西的時候,關于這些東西的思考已經(jīng)深深植入他的大腦。
在黑格爾的《美學講演錄》中記錄著:“世上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fā)現(xiàn)美的眼光。”這也是本雅明和普通人的差別所在之一,他將整個街道中的景觀內(nèi)化為一種完整的可以思考的哲學,其中每一種東西,每一種活動都有其特殊的意義。風景不僅僅是風景,建筑也不僅僅是建筑,其中生活的人與它們、與各個元素構(gòu)建成了他腦海中的完整地圖。
本雅明曾說:“在一個城市里找不到道很令人乏味無趣,只要無知就成——用不著別的。不過,在一個城市迷路,——就像在森林中迷路?!蔷托枰稽c別的學費了。于是,標牌和街名、路人、房頂、亭子或酒吧一定會同游逛者說話,就像森林里腳下踩得吱吱響的樹枝,像原處麻雀的驚叫,像一塊空地突然而至的寧靜,只有一朵荷花立于中間。巴黎教會了我這種迷路的藝術;它圓了我一個夢,這個夢在學校作業(yè)本污跡斑斑的紙頁上的迷宮里早就露端倪了。”
在本雅明的作品中不止一處提到這種“迷路的藝術”,這讓人將他寫作出《單向街》的光景和意圖與之聯(lián)系起來?,F(xiàn)實的景色在存于腦海中之后變成為虛構(gòu)與現(xiàn)實結(jié)合起來的地圖,或許在了解這幅地圖的全貌之前我們會不停地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迷失,但恰好是這種迷失促成了人對這個地方的觀察以及印象的停留與拓展,進而由本地的每一個事物引發(fā)更多的思考,這種思考最終會上升到生活之上的高度。而《單向街》正是由這種思考集結(jié)而成的文字構(gòu)成。
從這個角度來說,本雅明能夠留給后世的一個或許仍能沿用下去的啟發(fā)之處就是不要停下我們的腦子。一個城市的風景到底只帶給路人走馬觀花的感受,回想之時能夠殘留下來的只是模糊的好與不好的概念,還是這種風景的每一寸都能夠成為思想宇宙中的一部分,激發(fā)我們對生活方方面面的思索,這一點非常值得我們探究。
本雅明在《單向街》中有不少關于寫作和文學評論的原則的論述。例如題目為“教學器具——寫作恢宏大作的原則,如何寫一本厚重的書”的一篇,以及“禁止張貼!作家寫作技巧的十三條提綱”和后續(xù)的“用以反擊自認為懂藝術者的十三條提綱”“批評家技巧十三條”。這些總結(jié)十分精辟且獨到,及至今日仍然值得寫作者們學習和思考。
他在前者的第三條中提到:“工作時要想辦法躲避日常生活的平庸,帶有嘈雜聲,不完全的寧靜是令人難以忍受的。相反,一段肖邦或者李斯特的樂曲,或者寫作時發(fā)出的輕小的嘈雜聲,與深夜里感受世界的寧靜同樣重要。如果說后者能夠使你的靈魂和聽覺變得敏銳,那么,前者就會成為文體的試金石。文體一旦出現(xiàn),它就會淹沒那些外在的聲音?!?/p>
這種觀點其實與前段論述一同在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了本雅明對空間的思考,也提醒了我們所謂的“寫作”應該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tài)。至少那種全身心沉浸在創(chuàng)作與思考當中的狀態(tài),是如今的大多數(shù)人完全無法體會的感受,這也許是高質(zhì)量的作品與論文在我國并不多見的原因之一。
除此之外,他也寫到很多設施的變化和關于它們未來發(fā)展的猜測。本雅明在很多細節(jié)上是擁有一定的預見性的,這種預見性包羅萬象,很難全部將之一一列舉出來,與他對這些事物的分析一起,糅合成《單向街》這部作品,目之所及,四處都是讓人停下來思考和難以理順的“廢墟式”論述。相比起這部作品,《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品》則以較為嚴謹清晰的敘述,集中性地體現(xiàn)了他的預見性,盡管這種預見性帶著過分的單純和樂觀。
這篇論文發(fā)表于1934年,內(nèi)容主要論述了現(xiàn)代藝術生產(chǎn)模式下的藝術品的復制問題。本雅明談到的方面也很多,他主要以電影為例子,涉及演員、攝像手法、導演,以及電影這種現(xiàn)代藝術和過去的藝術品的對比。
在他看來,過去的藝術品具有一種“不可接近性”和膜拜的價值,他將這種特性稱為“光暈”,而現(xiàn)代復制技術使得“光暈”消失了?,F(xiàn)代大眾文化對娛樂的需求和工作之余的消遣方式的追求,打破了他們對于傳統(tǒng)藝術品的評價模式。于是電影技術可以說是符合大眾期待應運而生,并且很快改變了大眾對于藝術品的欣賞方式。
總體來說本雅明對機械復制時代的技術是持有樂觀態(tài)度的,雖然其也存在一些缺陷和問題,但本雅明從中看到的更多的是其能夠在政治運動中起到的對于大眾思想的轉(zhuǎn)變的力量。這與他所處的時代密不可分,作為法西斯統(tǒng)治下遭到迫害的猶太人,他十分清楚希特勒將藝術政治化運用的技術手段。希特勒依靠這種理念煽動普通民眾,使他們狂熱地支持自己的戰(zhàn)爭主張。本雅明從中看到了大眾對于文化藝術的接受性和選擇性,并期待能夠依賴這種特性,運用現(xiàn)代藝術技術扭轉(zhuǎn)德國當時混亂不堪的局面。
這也是使得能夠被劃分為法蘭克福學派代表人之一的本雅明成為整個學派中一股清流的原因。他的好友,同是法蘭克福學派代表人之一的阿多諾認為意義存在于生產(chǎn)方式之中,而本雅明則認為意義是在消費的過程中產(chǎn)生的,由消費過程所決定,與生產(chǎn)方式無關。 阿多諾和正統(tǒng)的法蘭克福學派其實仍然傳承了“文化與文明”傳統(tǒng)的精英主義視角,將文化與群氓文化以二元對立的觀點嚴格區(qū)分開來,他們實際上忽略了接受者的能動性。而本雅明卻視這種大眾文化為一種變革的力量,雖然他的觀點不能說是完全正確,但在一定程度上與后世的“文學接受論”相關聯(lián)。至少從百年后的現(xiàn)實來看,他的觀點是具有洞察性和預見性的。
除了整體性的觀念之外,《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品》一文中,也有很多細小的論述富有遠見,值得讀者和研究者去思考。比如對于電影演員和戲劇演員演出方式的對比、對于觀眾在接受戲劇和電影的不同反應之間的對比等。相比《單向街》,這篇文章顯然更容易理解,論點也相對集中。
本文從幾個特殊的角度探討了本雅明的思想時至今日仍然能夠帶給我們的一些啟示。但本雅明的思想極其廣泛并富有深度,絕不是一篇文章能夠厘清的。本雅明毫無疑問是一位杰出的文學家、評論家,本雅明展現(xiàn)給我們的是一個致力于寫作、批評和實驗的人生。他的未完成的作品和獨特的洞見,對當今的文化研究產(chǎn)生了富于啟迪性的影響。他獨特的運思方式能夠?qū)笫喇a(chǎn)生的深遠影響還將繼續(xù)延續(xù)。
① 〔美〕蘇珊·桑塔格著,姚君偉譯:《在土星的標志下》,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110頁。
② 〔德〕本雅明著,潘小松譯:《莫斯科日記 柏林童年》,東方出版社2001年版,第205頁。
③ 〔德〕本雅明著,陶林譯:《單向街》,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3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