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灝
《容庚北平日記》(夏和順整理,中華書局,2019年5月版)起于1925年1月,迄于1946年2月26日。最后兩天的日記如下:
2月25日,星期一,“抄《畫目》。下午訪顧正容、孫海波。接顧通知,二十七日上午七時半與白崇禧同航班往重慶。饒引之請晚飯?!?/p>
2月26日,星期二,“早訪喬振興、顧正容、徐宗元、朱鼎榮、孫海波、林志鈞。收拾行李?!?/p>
次日,容庚離開了寓居24年的北平。
容肇祖所撰《容庚傳》這樣解釋容庚離開北平:“容庚在抗戰(zhàn)勝利后,因發(fā)表‘萬言書,抨擊國民黨政策,表示自己的愛國熱情,致一度受到大學的停聘,被迫南下?!保ㄝd《容庚雜著集》,曾憲通編,中西書局,2014年10月)說得籠統(tǒng)而含糊。
1945年8月抗戰(zhàn)勝利后,9月份當局便任命胡適為北京大學校長。胡適當時還在美國,由傅斯年代理校長?!案邓鼓甑恼呤菍⑺性凇畟伪贝髸r期積極服務的教員驅(qū)逐出北大?!保ㄍ鯕陡邓鼓辏褐袊鷼v史與政治中的個體生命》,三聯(lián)書店,2012年5月)傅斯年1946年1月7日給太太的信中說:“實在說這樣局面之下,胡先生辦遠不如我,我在這幾個月給他打平天下,他好辦下去。”(轉(zhuǎn)引自胡頌平編著《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編》第五冊1923頁,聯(lián)經(jīng)版)
根據(jù)容庚《頌齋自訂年譜》,他和弟弟容肇祖于1922年6月到北京,1926年接聘為燕京大學襄教授,至1941年底日美宣戰(zhàn),日本憲兵接收燕京大學。1942年4月21日由北京大學聘為教授,講授甲骨文、金石學、文字學概要、說文四門課程(《容庚雜著集》,37頁)。按傅斯年的政策,容庚自然也在被驅(qū)逐出北大之列。《容庚北平日記》記得非常簡單,這一段時期并沒有在日記中明確提及“被驅(qū)逐”事,1945年10月24日,“下午至北大授課,學生屬為《新生命》月刊作文。歸草《與北大代理校長傅斯年先生一封公開信》”。25日“續(xù)寫前信”,26日“早寫前信”,“下午訪徐宗元,同訪王桐齡,托其將信轉(zhuǎn)與《華北日報》發(fā)表”。30日又“早訪錢稻孫,屬代致傅斯年信”。11月7日,“《正報》登載余《與傅斯年一封公開信》。”
容肇祖說的“萬言書”應該就是這封公開信。這封信最先收在《胡適來往書信選》(中華書局,1979年5月),附在全漢升1946年1月15日給胡適的信里,說是他“近日接到國內(nèi)友人寄來兩篇有趣的文字”。上世紀80年代末,鄧云鄉(xiāng)先生就推薦我讀了這封信。信中有這么幾句至今印象深刻:
淪陷區(qū)人民,勢不能盡室以內(nèi)遷;政府軍隊,倉皇撤退,亦未與人民內(nèi)遷之機會。荼毒蹂躪,被日寇之害為獨深;大旱云霓,望政府之來為獨切。我有子女,待教于人;人有子女,亦待教于我。則出而任教,余之責也。策日寇之必敗,鼓勵學生以最后勝利終屬于我者,亦余之責也。
云鄉(xiāng)先生正是“偽北大”的學生,“曾受教于先生一年”,說當年讀了容庚的這封“仗義執(zhí)言”的信,大家都深為感動。后來在《文化古城舊事》一書中回憶容庚,提到這封信,還說“駁得傅氏無言以對”(中華書局1995年版,284頁)。
事實上,傅斯年完全沒有被說動。王汎森說:“容庚在報紙上發(fā)表了一個請愿書,呼吁對曾在日本人控制的北大服務過的教員實行寬大處理。傅斯年馬上發(fā)表了兩個聲明捍衛(wèi)他的政策,指出北大在1937年已經(jīng)制定了一項政策,鼓勵全體教員遷移到南方。而且,幾乎所有的‘偽北大教員最初都不在北大教書,所以聘請他們是完全錯誤的。此外,傅斯年更相信,他的責任是堅定維持忠誠原則,以此為后代樹立一個不折不扣的榜樣?!保ā陡邓鼓辏褐袊鷼v史與政治中的個體生命》,205頁)
從日記看,容庚他們還擬過一份“宣言”。1945年11月5日,“早至學校,未授課。開各院校教職會聯(lián)合會議,推余為《宣言》起草員。下午起草《宣言》,底稿傅仲濤所作。”6日,“攜《宣言》至校,訪瞿兌之,屬其潤色?!?日,“至學校,開起草《宣言》委員會,通過發(fā)表,余所作者十之七,傅、瞿所作者十之三?!?日,“早至學校,商《宣言》排印事?!钡@之后,日記中不見提及《宣言》事,不知詳情如何。
《夏鼐日記》1947年10月16日后,有一段1982年3月6日的補記:“抗戰(zhàn)勝利后,北大復員,凡任職偽北大者皆解職,學生要加甄審后始分發(fā)。容氏不服,草《與北京大學代理校長傅斯年先生一封公開信》……但傅氏仍堅持原議……”(《夏鼐日記》,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卷四,150頁)
可見,當時容庚在這件事情上比較投入。這前后,他還寫過一篇《論氣節(jié)》,11月11日,“三時起,寫《論氣節(jié)》一文”。12日,“早寫定《論氣節(jié)》一文”,“晚至《正報》訪王鐘麟,言吾文不能再登,蓋于七日登吾《與傅孟真信》大受責備也?!?3日,“早鈔《論氣節(jié)》文二份,擬寄重慶《大公報》,未寄。”
1945年12月3日,“早往北大,討論傅斯年謂北大教職員為附逆不能再用事”。12月5日,“早與教職員代表訪李宗仁行營主任,約下午三時相見。下午復去,由參議董某先接見,態(tài)度甚誠懇?!?日,“攬鏡自照,消瘦得多,決自今日起擺脫學校一切事務,除上課外不復多管閑事矣?!本驮谶@一天,戴笠奉北平行營主任李宗仁之命,逮捕了王克敏等敵偽高級官員,周作人也在家中被捕。
當年12月30日日記中有“雖失去北大教席”的話,顯然所有的努力都沒起作用。1946年1月16日,“至北大,支遣散薪兩月,聯(lián)幣五萬○二百元”。隨后,“由李宗仁介紹至廣西大學任教授”,日記中多有記載,最后在2月27日離開北平,先飛重慶。
容庚到重慶的第二天就去見了傅斯年?!断呢救沼洝?946年2月28日,“往謁傅先生,適容希白亦在座,傅先生以其附逆,大加責備?!保ā断呢救沼洝肪硭模?7頁)
當年態(tài)度和傅斯年一般激進不放過容庚的還有羅常培,他在1946年4月24日給胡適的信中說:“聽說容庚已到廣西大學教書,我們倒要問他:‘日寇已敗,何勞跋涉?可謂無恥已極!現(xiàn)狀如此,難怪孟真嫌太寬容,將來叫北大怎么辦?”(《胡適來往書信選》,下冊)容庚給傅斯年的公開信中有“庚獨戀于北平者,亦自有故:日寇必敗,無勞跋涉,一也……”所以羅常培有“日寇已敗,何勞跋涉”之責問。他說太寬容,可能指鄭天挺和陳雪屏,他們倆受教育部委托,前往北平接收大學。羅常培在給胡適寫信的同時,也給鄭天挺寫信了。鄭天挺1946年4月27日日記說:“作書致莘田(即羅常培),日前來函以聞偽文學院教員徐祖正、容庚、鄭騫留用,責雪屏及余過于寬大,誚讓甚厲,遂以來時無人相助,不能不參用舊人,徐因趙光賢言其在班上攻擊日本,鄭則因余讓之言其學問尚好,故均留用之故告之?!保ā多嵦焱ξ髂下?lián)大日記》,中華書局,2018年版,1169頁)
作為北大校長,胡適對這件事什么態(tài)度,似乎未見記載。陳之藩先生曾跟我說過,當年有人去胡適那里抱怨傅斯年代理北大校長的偏激政策,胡適沒表態(tài),而是擼起袖子,讓客人看他的很細的手臂。客人也就不忍心再打擾他了。
容庚1946年4月到廣西,“后因校務停頓,無課可上,乃離桂林。7月4日廣州嶺南大學送聘書來,應聘為中國文學系教授兼主任”(《頌齋自訂年譜》)。
1947年10月,中央研究院討論院士名單,16日“首討論及參加偽北大者是否除名,以僅容庚一人,故決定不放進”(《夏鼐日記》卷四,15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