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華倩
黨懷英(1134-1211)字世杰,號竹溪。奉符(今山東泰安)人。其家世,可上溯到十一世祖黨進。黨進(929-979)系宋初開國勛臣,下傳九世后至懷英父,“父純睦,泰安軍錄事參軍,卒官,妻子不能歸,因家焉。”自此,懷英母子滯留泰安。亦有說法是,懷英之母有意于泰山腳下安家,旨在借泰山之鐘靈毓秀和濃厚的文化氛圍來培養(yǎng)懷英。筆者以為此說并非無稽之談,從黨氏后期的師事經(jīng)歷來看,無論是老師劉瞻、蔡松年、王明道、王廣道,還是同窗辛棄疾、趙沨、酈權、周馳,都為他日后步入文壇、展開文學創(chuàng)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童慶炳在《文學理論教程》中指出,文學活動是人的一種精神活動,是人所從事的文學創(chuàng)作、接受、研究等活動的總稱??疾煳膶W活動,有一定的步驟可循。首先要將它放到作為其基礎和前提的人的生活活動的整體中去加以認識,然后再對文學活動自身的性質和構成進行考察,最后再回過頭來清理文學活動的發(fā)生和發(fā)展問題。所以,為了便于細致地考察金代文宗黨懷英的文學活動,筆者擬將黨氏的文學活動劃歸為四個階段。
一、隱居待考:大定十年(1170)以前
大定三年(1163)黨懷英參加府試,并取得東府解元(即府試第一名),隨后積極參加了會試、御試,但未及第。由于家境窘迫,他只得一邊在村齋里教授鄰人子弟讀書,貼補家用,一邊復習準備科舉考試。他的《村齋即事》一詩描繪的便是當時的場景。除了描寫詩人與學童上課時一絲不茍、嚴肅認真的詩句與村寨鄉(xiāng)塾條件惡劣的詩句,詩歌后四句還頗有幾分陶潛“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钡某摗?/p>
大定七年(1167),黨懷英再試科舉,仍不及第。心灰意冷之下,遂隱居于徂徠山腳發(fā)憤讀書。在此,他廣交好友,苦讀之余,常與三五好友詩酒自娛,頗示己志。這些好友多是處在社會下層的窮苦文士,如石震、徐茂宗、賈因叔、道彥至等。黨懷英的《寄賈因叔》、《書因叔北軒壁》、《徐茂宗蝸舍》、《和道彥至》、《送崔深道東歸》等詩,大抵都寫于此時。在黨懷英的筆下,無論是“蟲魚細碎成書癖,荊棘崢嶸失醉鄉(xiāng)”的賈因叔、“萬生擾擾安其安,鷺鴻不羨鵬飛傳”的徐茂宗,還是“尚喜年登更冬暖,敢論人厄與天窮”的道彥至,雖然精神面貌各不相同,但他們對于功名仕宦的渴盼是一樣熱切的,所謂“身在江湖,心存魏闕”。
除卻與友人唱和的詩歌外,黨懷英還寫下了幾首寫景詩。如《立春》:“不知春力來多少,便有青蠅負暖飛”一句獨辟蹊徑,將一只飛舞的小蟲視為春回大地,萬物復蘇的信號,頗具新意。
這一時期,黨懷英雖尚未及第,影響力有限,但在其詩歌中,已然可以看出他清麗明秀的詩風及其雅好且自覺踐行平淡自然的詩學主張。
二、奔波行役:大定十年(1170)——大定十七年(1177)
大定十年(1170)注定是意義非凡的一年?;侍觳回撚行娜?,黨懷英終于在本年及第,調(diào)任莒州軍事判官。自此,黨懷英正式開始了他在金朝的仕宦生涯。而這一時期,由于黨氏的社會地位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其文學活動與交游對象也隨之發(fā)生了改變,社會影響力進一步擴大。
這一時期黨氏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紀行詩,多是反映他在行役途中的見聞。如《穆陵道中二首》其二,寫的便是他在赴任途中所見的山間夏日風光。這一時期黨氏的紀行詩還有《吊石曼卿》、《昫山道中三首》、《昫山驛亭阻雨》、《端午日照道中》等。
大定十二年(1172)黨懷英在煦山時拜見了時任密州觀察判官的著名詩人王元節(jié)(約1123-1189)?!吨兄菁肪砥摺锻踉?jié)小傳》載:
“元節(jié)字子元,弘州人也。祖山甫,遼戶部侍郎。父詡,海陵朝左司員外郎。”
此次會面,可于王元節(jié)《與黨世杰軍判丁亭會飲》一詩中得見。其中“望斷西州萬里家”一句寫出了詩人常年在外奔波,飽受思鄉(xiāng)之苦。而“青油幕下成何事,兩見長山山杏花?!眱删鋭t道出了詩人心中的苦悶——年華老去卻一事無成。字里行間不乏詩人的孤芳自賞。
這一時期,黨懷英尚未入朝,《中州集》卷三中還存有其《題大理評事王元老雙橘堂》一詩。王元老即王寂。王寂(1128-1194),字元老,薊州玉田(今河北玉田)人,金代文學家?!半p橘堂”見于王寂《曲全子詩集序》:“是時,吾二親康健,歲時上壽,斑衣羅拜,里人榮之,指以為慶門,故榜其堂曰雙橘,一時名卿士大夫皆歌詠其事?!?/p>
黨氏詩之立意、目的與當時的名卿士大夫一樣,不外是稱頌王寂之雙親健康、長壽,福澤深厚。倒是最后一句“舉觴一笑三千秋,坐看諸孫索梨栗”別出心裁,以一個諸孫索梨栗的小細節(jié)生動形象地描繪出了一幅兒孫滿堂、承歡膝下,一家人共享天倫之樂的幸福畫面。
大定十五年(1175)黨懷英累遷汝陰令,汝陰乃南京路潁州倚郭縣(今安徽阜陽),黨氏在此作《西湖晚菊》、《西湖芙蓉》二詩。這兩首詩寫出了詩人一方面向往先賢陶淵明的隱逸情懷,一方面又慨嘆自己生不逢時、懷才不遇。詩人在孤芳自賞的同時,其實很希望有人能在仕途上援引自己。
三、執(zhí)掌翰林:大定十八年(1178)——泰和五年(1205)
大定十七年(1177)黨懷英任汝陰令期滿,終于得償所愿,為朝中人舉薦,在第二年即大定十八年(1178)正式入朝,拜儒林郎、擔任國史院編修。沒過多久,他便再次升遷為應奉翰林文字,兼充國史院編修官。此后近三十年時間,黨氏基本上都在翰林院供職。仕途可謂一帆風順,加之黨懷英才華出眾,與人為善,很快便進入了金朝的核心文化圈,開始執(zhí)掌金源文壇,以其平實中正的詩文觀念為金代中期文學的發(fā)展打上了自己的烙印。
大定二十一年(1181),好友姚孝錫卒,黨氏作挽詞寄之。姚孝錫(1097-1179)字仲純,號醉軒。江蘇豐縣人。金代名士。其去世后“名士大夫,為詩以吊者數(shù)十人”黨懷英、王寂亦在其列。黨懷英在挽詞中較為細致地描繪了醉軒先生光風霽月的一生。論年紀,姚孝錫比黨懷英大了整整三十六歲,黨氏之挽詞字里行間流露的都是對醉軒先生高潔品格的欽慕與知己間的惺惺相惜之感。
大定二十四年(1184)七月,黨懷英奉詔為《大金得勝陀頌碑》篆額。此碑乃金世宗完顏雍為追記先祖完顏阿骨打建國功業(yè)而立,意義重大??梢婞h氏深得統(tǒng)治者器重,其詩文書法在當時影響極大,實際上已經(jīng)開始執(zhí)掌文柄。
伴隨金朝政局的穩(wěn)定、經(jīng)濟的繁榮,金代的文化也得到了相應的發(fā)展,金代文學隨之進入了文學發(fā)展的鼎盛期——國朝文派時期。所謂國朝文派,簡單來說,就是指在金朝成長起來的一批作家,與他們的父輩不同,他們已經(jīng)適應了金朝的生活,成為地地道道的金國子民。此觀點最初由蕭貢(1158-1223)提出,后得到包括元好問在內(nèi)世人的一致認可。黨懷英和趙沨就是國朝文派的典型代表。
趙沨(?-1196),字文孺,東平人(今山東泰安東平),大定二十二年(公元1182年)進士,工書法,自號“黃山”。元好問《中州集》卷四《黃山趙先生沨》載:“黨承旨篆,李陽冰以來一人而已,而以黃山配之,至今人謂之號曰‘黨趙?!?/p>
按照元好問的理解,黨懷英的《次文孺韻》,即是大定二十七年(1187)后在貢院中與趙沨唱和時所作。該詩雖是貢院唱和之作,卻也展現(xiàn)了詩人極高的藝術水平。結句“凄涼三徑菊,無夢到壺觴”寫出了詩人孤高的品格與凄涼的心境,言近旨遠,情韻悠長。
實際上,這種詩歌其更能見出詩人的文學才華。黨懷英十分重視詩歌創(chuàng)作。他論七律時,用過一個很形象的比喻:“以為五十六字皆如圣賢,中有一字不經(jīng)爐錘,便若一屠沽子廁其間也。”足見其作詩態(tài)度之認真。
黨懷英的仕宦生涯中還有一段十分特殊的經(jīng)歷,那便是——南下使宋。據(jù)悉,明昌元年至五年(1190-1194)期間,黨懷英曾多次奉命出使南宋。黨懷英此時已成為金廷高層忠誠的御用文人,即便是這次出使,也并未在他心中激起多少波瀾,只是對沿途的美景贊嘆有加,他的《奉使行高郵道中》其一描寫的便是出使過程中所見到的景色:“野云來無際,風檣岸轉迷。潮吞淮澤小,云抱楚天低。”
四、致仕歸隱:泰和六年(1206)以后
黨懷英致仕后,便回到了故鄉(xiāng)泰安,在泰山腳下置辦了些許田產(chǎn),過上了隱居山林,頤養(yǎng)天年的生活。閑暇無事時,潛心鉆研,詩藝愈發(fā)精進。他晚年所作的《雪中四首》最能代表其詩歌成就和特點,時人大為稱道。試看《雪中四首》其二:
翻翻雪中鴉,飛鳴覓遺粟。雪深不可求,繞屋啄寒玉。顧我如鴟鳶,多儲有余肉。我亦生理拙,凍臥僵雪屋。日午甑無煙,饑吟攪空腹。豈不知屠沽,肥甘隨取足。幸待春雪消,吾猶多杞菊。
這首詩詩人先寫寒鴉在雪中覓食,細致生動。再寫自身饑寒交迫的處境,可即便如此,詩人亦不愿像屠沽一般,取肥食甘,而是耐心等待著冰雪消融之后的杞菊,表現(xiàn)出了詩人高潔的品格與情懷。
黨氏晚年還熱心提攜、指點后輩,影響力依舊不減,繼之而起的一代文壇領袖趙秉文就深受其影響。趙秉文(1159-1232)字周臣,號閑閑居士,晚年自號閑閑老人,磁州滏陽(今河北磁縣)人,金代著名學者。
趙秉文曾輯錄七位詩人作品編成《明昌辭人雅制》闡釋自己的詩學主張。冠七位詩家之首的便是黨懷英。《歸潛志》卷一〇載:“趙閑閑于前輩中,文則推黨世杰懷英、蔡正甫珪,詩則最稱趙文孺沨、尹無忌拓?!壁w秉文十分認可黨懷英所提倡的真率、自然的文風,并承襲其衣缽,力矯金代中后期文壇刮起的尖新浮艷之風,使平實自然的文脈正宗得以延續(xù)。
大安三年(1211)黨懷英卒,終年七十八歲,趙秉文為其撰《墓志銘》。至此,金源一代文宗如巨星般隕落??v觀整個金代文學,黨懷英無疑充當了一個至關重要的角色,他上承蔡松年、蔡珪父子,下啟趙秉文、元好問,將金詩、金文推到了一個更高的水平,為金代文脈的傳承與接續(xù)作出了自己獨特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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