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雨清
走進當天第二位要服務(wù)顧客的家門,章露照例套上鞋套和口罩。禮貌寒暄之后,她去臥室鋪上床單,準備好家伙,在顧客洗澡的間隙,拿起手機無聊地等待著。
“啊”,浴室里傳來一聲短促的尖叫,然后是第二聲、第三聲,一長一短。超過兩百平方米的復(fù)式別墅里,這幾聲尖叫顯得突兀和凄厲。
章露沖到浴室門外,“姐,你沒事吧?”
“沒事,我開個嗓子。”女士穿著浴袍走出門外,徑直去往臥室,脫了浴袍,穿上章露準備好的一次性內(nèi)褲,趴在柔軟的雙人床上,閉目養(yǎng)神。聽到尖叫女士平穩(wěn)的呼吸聲,章露把問題咽了回去,沒再追問那幾聲尖叫的來源。
章露是個上門按摩師,2014年按摩這一行出現(xiàn)“互聯(lián)網(wǎng)+”,開始時興上門服務(wù),按摩師成了自由職業(yè)者,想工作的時候打開App上自己的時間表接受預(yù)約,不想工作的時候就關(guān)掉。章露就在那個時候離開了一直工作著的會所,成為了一名自由按摩師。
對顧客來說,當按摩的地點從門店變成自己的家,得到的是更徹底、更容易的放松。他們帶著滿身的疲憊,等待著按摩師敲響家門。
尖叫女士在當天上午從電商平臺下單,預(yù)定了章露下午6點的時間。收到平臺的訂單信息后,章露第一時間撥通了對方電話,她猜測顧客應(yīng)該是某家公司的高管,“說起話來冷漠又疏遠?!?/p>
章露住在地鐵宋家莊站附近,那是5號線和10號線的換乘車站,“去哪兒都方便?!辈贿^,無論顧客在哪兒下單,只要在平臺上選擇了她,就都得去。一天內(nèi)的不同時段,章露在幾條地鐵線上來來回回,在不知名的地鐵站上車、下車,趕往不同人的家中。忙碌時,她一天可以做5個單子,從北京的香山跑到通州北苑地鐵站,次渠跑到昌平,北京的22條地鐵線上,最遠的地鐵站章露都去過。
在北京,包括美容師、鐘點工、按摩師在內(nèi)的上門服務(wù)從業(yè)者有自己的行業(yè)微信群,加起來兩千多號人,經(jīng)常在群里吐槽自己的客戶。他們有自己的北京地圖,比如“通州和順義有成片的獨棟別墅”、“南苑附近住了很多空姐”、 “東湖渠住著隱形的富豪,那里的房子看著不起眼,但都是好幾層打通的”,章露還見過一棟東湖渠的某大廈,屋主買下了其中三層,裝修成了八種不同的風(fēng)格,第一次去的時候連房門都找不到。
還有人說,“百子灣的網(wǎng)紅很多,走進家門就擺著特別專業(yè)的直播設(shè)備”,久而久之,百子灣成了上門服務(wù)業(yè)者忌憚的區(qū)域?!安恢罏槭裁矗看卧谀抢镉龅降目腿硕继羧龗?,還會給按摩師差評?!泵看慰吹紸pp上彈出百子灣附近的訂單,章露都會心里一緊。
尖叫女士住在通州北苑附近的獨棟別墅里,從自己的住處出發(fā),章露要倒兩次地鐵,一次公交,下車后快步走上10分鐘,才能到達她的小區(qū)外。小區(qū)紅瓦白墻,是古樸的歐式風(fēng)格,屋外有兩個對稱的小花園,一條石子路通往家門口。
在北京有這樣一棟屋子,就知道對方家境優(yōu)越。屋里面是黑白灰三個色調(diào),每一種家具都棱角分明,桌椅方正,但臥室的床單卻是粉色的,“那樣一張美式的大床,床頭還豎著兩根柱子,卻鋪著粉色的床單”,章露總覺得不搭,但是對方并不是愛交流的人,她沒有多話。
章露去洗手間洗手準備,只看到了一個人的洗漱用品,她想起進門的時候,只看到了女士的鞋,“這么大的房子,她一個人住?!?/p>
尖叫女士并不是章露遇到的最古怪的客人。在昌平一棟別墅里,章露遇見過一個客人,這位先生住在同樣富麗堂皇的房子里,客廳很大,也許是因為沒什么家具所以顯得空曠,僅有一張茶幾、沙發(fā)和一臺電視,屋里有三個臥室,主臥的電視機柜上擺滿了房主收藏的汽車模型,透明外殼看起來干凈如新。
第一次走進顧客家門的時候,屋子里彌漫著一股子怪味,章露靠近客廳一團黑乎乎的物體,她近視,走近才發(fā)現(xiàn)是一群蟑螂,給嚇了一跳,為顧客按摩時不停活動雙腳,生怕蟑螂爬上來。
按到一半,顧客擔(dān)心她累了,喊她去客廳拿個凳子坐坐,章露抽出客廳里那把高腳椅子的時候,蟑螂們從椅子上四散逃竄,她默默把椅子又推了回去。她注意到沙發(fā)的一角堆滿了各種各樣的零食和保健品,客廳的角落有很多寵物的玩具,但連續(xù)三次到訪,家中并沒有寵物??蛷d的電視倒是24小時都開著。
章露喜歡觀察每個房子的洗手間,判斷這個人是否愛干凈。她還遇到過一個特別愛干凈的男顧客,家中洗手間的池子锃亮,水龍頭沒有指紋,也沒有水紋,洗手液下還墊了個泡沫小墊子,洗手間里除了一卷衛(wèi)生紙和這瓶講究的洗手液,“然后就啥也沒了?!泵恳淮稳ニ形锲范急3忠粋€樣子。
每天奔波在不同人的家,章露看到了一個人能夠擁有的最隱秘的地方,最直觀的是房子的大小,她能從中判斷一個人收入的高低,還有裝修的品味,屋子里的干凈程度,婚否,收藏癖好……她從這些印象里判斷遇到的客戶是怎樣的人,他們的家透露著他們?nèi)松适碌妮喞?h3>按摩
來找章露按摩的,多數(shù)買的是肩頸套餐。肩周炎、腰椎病是都市生活的附屬品,醫(yī)囑往往是多運動,少久坐。但對于北京摩天大樓里的上班族來說,這幾乎是沒辦法做到的,推拿和按摩就顯得必要起來。
打開上門按摩的網(wǎng)上門店,身體部位被分開售賣,不同的部位不同價錢,除了肩頸,還有頭部、腰部、肚子、胸部……預(yù)算允許的話,當然也可以購買全身按摩套餐,一步到位,徹徹底底地享受。
那一次,尖叫女士買的是肩頸套餐,肩頸按摩做得太多了,章露做起來得心應(yīng)手,她把精油滴在手掌心,順著尖叫女士的頸肩線條展油,尖叫女士的皮膚很白,頸部修長,但肩膀卻很硬,“您是不是長期坐著工作,對著電腦?。考绨蚝芙┯??!?/p>
章露的手掌比普通女孩的要厚實一些,和皮膚接觸的時候,她要先搓一搓手,手指落在尖叫女士的肩膀上,是溫?zé)岬模辛α康?,不像蔥根一樣柔軟、細嫩,“力度可以嗎?”章露問尖叫女士,她要使出八分的力道,才能捏到讓對方舒適的力度。
展完油以后,章露開始做舒緩,手掌從肩頸開始,順著脊柱到腰輕柔地推一遍,然后是點穴,后頸與耳垂平行處的兩條大筋旁是風(fēng)池穴,拿揉風(fēng)池到肩頸往返三次。
一整套按摩下來,尖叫女士的肩膀終于松動了一些,按下去不那么僵硬了。
推拿和按摩都講究力道,力道并不是力氣,下手一定要柔和,且有滲透力,恰到好處。每個推拿師都知道基本的手法—推、揉、滾、按,推拿之間力道透過肌膚,滲入經(jīng)絡(luò)。從業(yè)15年的推拿師傅王兵男告訴《人物》,“你看武俠小說里邊有內(nèi)功,推拿師用的內(nèi)氣也是要練的?!?/p>
王兵男所在的上門推拿公司,培訓(xùn)內(nèi)容從太極到八段錦(氣功的一種),修煉柔軟的功力,還要讓推拿師們做俯臥撐,訓(xùn)練剛勁的力道,“既有力又柔和”是推拿的要義。
但每個人的身體總歸是不一樣的,客人們有的“吃力”,有的不“吃力”,遇到“吃力”的客人,就是拿上刮痧板拼命刮頭皮,也沒有一點反應(yīng),推拿師在一旁氣喘吁吁?!安怀粤Α钡目腿伺龅侥睦锒紩邪?。按摩師璐璐接待過一位特別怕疼的客人,據(jù)說那位顧客為此專門去醫(yī)院測過,每個人都有一個疼痛的耐受力指數(shù),普通人是800,她只有200。
像尖叫女士一樣吃力的客人,按摩的時間超過兩個小時,章露會跟顧客說能不能稍微休息一會兒,甩一甩手,再接著按。章露進入按摩行業(yè)已經(jīng)8年,指節(jié)在日復(fù)一日的按壓之中變了形,有了弧度,不是直直地延伸到指尖。腱鞘炎是按摩師最常見的職業(yè)病,手指一碰涼水就疼。
需要肩頸按摩的客人很多,章露遇見過最嚴重的是后頸長了個“富貴包”(頸后突起的大包)的客人,他睡覺不能平躺,頭和身子呈接近90度角,專門請了個保姆,夜里不睡,看著他睡,聽見他打鼾就把他叫醒,不然一口氣上不來,容易猝死。即使是這樣,他也還是每天要坐在電腦前工作,只能靠著按摩來緩解。
按摩師冷桃紅也有一個客戶,一個星期做兩次按摩,是一對夫妻,在北京開了家餐館,他們總下夜里8點后的訂單,每次都是邊工作邊讓冷桃紅做肩頸按摩,“她說要不是做按摩的話,估計她都撐不下去。”
也會遇到做銷售的客人,常年陪客戶喝酒,肝不好,血壓高,大腿和小腿一到下午就水腫,章露就用手指按住客人的踝關(guān)節(jié)內(nèi)側(cè),凹陷處要很久才能恢復(fù)。當記者的,經(jīng)常需要低頭打字,肩頸就不舒服,坐辦公室多的,腰就容易勞損。經(jīng)常應(yīng)酬的中年男人,他們會購買腰腹的按摩,期望借此把啤酒肚瘦下來。按摩師王小紅說,“他們上班也很忙,沒時間去健身房,或者也沒時間鍛煉,天氣又不好。我們給他們按摩,相當于舒筋活血,起到了排毒的作用?!?/p>
尖叫女士每周都叫上門按摩,除了做肩頸,還有胸部的疏通,全身的淋巴按摩,“她的身體哪兒哪兒都有毛病,用她自己的話說,自己都40歲了,一個老女人什么都沒有,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身體上做做?!?h3>身體里的秘密
每年章露要接觸百余具不同的身體,短長肥瘦各有形態(tài)。每一具身體,都沉淀著經(jīng)年累月的秘密。
有一些秘密藏在身體內(nèi)部,它并不明顯。
比如需要乳房疏通的客人,她們大多數(shù)是剛生完孩子,或者做過流產(chǎn)手術(shù)。懷孕之后,女性的乳房會有乳汁形成,如果終止懷孕,已經(jīng)分泌好的乳汁不會被人體吸收,堵在乳腺軟管里面,胸部因此特別脹,而且疼。
她們中有些人會定期讓按摩師來按摩,在按摩的過程中幫助排出異物,緩解疼痛。
“有時候正在跟顧客聊著天,突然就排出來這些東西了?!庇蓄櫩筒恢罏槭裁磿懦鲞@些東西,也會驚慌。章露此時就壓低聲音,哪怕屋子里只有她和客人兩個人,她都會輕聲問顧客,“是不是結(jié)過婚,生過孩子?”
顧客否認了,章露知道她或許是有過人流的經(jīng)歷,因為在沒有懷孕這個前提條件下,是不會分泌乳汁的,但她并沒有開口問,“我們就會自動過濾掉那個話題。因為這種東西大家就是你心知我肚明就可以了,沒有必要說出來。”
她對顧客說,“沒事的,做個三四次按摩就好了。”
在那些購買胸部套餐的顧客里,除了女人,還有男人。
聽到電話里傳來男顧客的聲音,章露當時都愣了,“媽呀,怎么是個男的啊,男的怎么做胸啊,我當時很崩潰?!北砻嫔险侣哆€是強裝鎮(zhèn)定地問,“貴賓,您是下了我們的一個訂單,我這邊剛剛收到,您是想要做胸部嗎?”
“對。”
“那我跟您說一下,我們家這個胸部是按正常的,有一套專業(yè)的胸部手法給您做?!?/p>
“好的,你來吧?!?blockquote>
即使是在電話里有了心理建設(shè),進門后見到一個1米86的大漢脫掉衣服,戴著胸罩的樣子還是讓章露吃了一驚。
即使是在電話里有了心理建設(shè),進門后見到一個1米86的大漢脫掉衣服,戴著胸罩的樣子還是讓章露吃了一驚。但她也沒吭聲。
男顧客熟練地解下內(nèi)衣扣,躺在章露鋪好的床單上。他問章露,自己的胸部有沒有變大的可能,章露立馬就否定了,“您下單的時候應(yīng)該會有給您介紹,我們的胸部按摩是專業(yè)做乳腺疏通的,給您做不大的?!钡珜Ψ竭€是不肯死心,“那我自己買豐胸的精油,你可以幫我做嗎?”
章露沒辦法給他保證豐胸的效果,對方也要堅持做,章露只好硬著頭皮做完了整個按摩。
胸先生下單的次數(shù)多了,章露也就不那么驚訝了,但她終于忍不住問對方,“為什么要做胸呢?”胸先生告訴她,自己不是同性戀,也不是心理問題,但從小就對這個部位非常執(zhí)著。
可他還是會害怕被當成異類,所以這個愛好父母不知,朋友不知,女友不知,章露成了胸先生的秘密唯一共享者。這個28歲的大男孩后來總約上章露一起逛街買內(nèi)衣。像是好不容易獲得了同齡人的理解和包容,胸先生和章露宿舍的女生打成一片,以姐妹相稱,那些買來的內(nèi)衣,他總是拎到章露家里洗和曬,掛在家里怕被爸媽發(fā)現(xiàn)。
他總是下章露的單子,他告訴章露,“我的夢想是未來有一天我可以跟我女朋友穿情侶內(nèi)衣?!闭侣缎χ鴮捨克?,“這個夢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p>
胸先生心知肚明,說了聲,“對。”
在人人都希望混出名頭的北京城,誰沒有個頭痛腿疼肩膀疼,喜歡推拿和spa的從月薪幾千到年薪幾百萬不等,每個人都樂于享受幾個鐘的放松時光。
但是詢問推拿師用什么樣的手法、依據(jù)什么中醫(yī)理論的人在章露的客人里還不足一半。章露覺得,他們并不希望通過推拿真的解決問題,“只要沒再嚴重,而且在一點點的改善,這就是他們想要的?!睂τ谏祥T推拿來說,不是圖方便,就是看重隱秘安全,“還有可能就是想找個人聊聊天?!?/p>
那位把洗手間收拾得特別干凈的顧客,后來和章露關(guān)系不錯,每次都下一個半小時的全身淋巴推拿套餐,588元。(章露最貴的推拿套餐是688元/兩個小時)。
“第四次去的時候,他就說你差不多幫我按按就好了,然后你陪我聊會兒天吧?!彼蟾湃畞須q,一個人住,愛看宮廷劇,有段時間流行《延禧宮略》,章露看了一半,剩下的劇情是那位顧客給她補全的。
90分鐘的單子,大概按了一半,追劇先生就讓章露別按了,坐下陪他聊天,追劇先生還是光著身子趴著,玩手機,章露坐在旁邊的沙發(fā)上,也玩著手機,刷刷朋友圈,邊刷邊聊,兩人從電視劇聊到老家風(fēng)俗。
孤獨有許多種形式。追劇先生沒事就愛收拾屋子,打發(fā)時間。蟑螂先生的孤獨是他的反面,零食和雜物從來都是凌亂地散在各處,有時他獨坐在沙發(fā)上,盯著發(fā)亮的電視屏幕吃零食,前女友的寵物留下的玩具,已經(jīng)用不上了,他也不扔,假裝這個屋子還有許多人住。
雙十一那天,他給自己買了一屋子的東西。章露后來看到20多個快遞擺滿客廳時,打趣道,“您雙十一收獲挺多啊?!彼f,“平時沒什么時間去買,就借著雙十一全都買了,這樣也挺荒誕的?!?/p>
蟑螂先生50多歲了,離異,有個孩子,也在北京,但互不來往。交往過一個年輕的女友,因為對方整容后沒有第一時間認出來,把她拒之門外,女生決絕地走了,狗也走了,他又成了一個人。
接觸到各種各樣的顧客后,在別人眼里特別不可思議、特別奇葩的人,在章露這兒都變得“很正常,能接受”。
她的收入直接來源于顧客,為了掙錢,無論什么樣的顧客,她都逼著自己慢慢接受。碰到光聊天、不按摩的顧客,章露心里還會有點小高興,“今天沒干活,但是錢也賺了。”
尖叫女士同樣單身,她跟章露提起自己過往的一次相親經(jīng)歷,對方很明確地拒絕她了,并且告訴她,“我在你眼里看到的全是欲望,沒有一點說我想要找男朋友的感覺?!?/p>
去的次數(shù)多了,章露已經(jīng)習(xí)慣尖叫女士隨時隨地在家發(fā)出的喊叫聲,她開始向章露解釋沒來由的行為,“比如說我現(xiàn)在正看著電視,我莫名地就會把遙控器摔一下子或者怎么著一下子?!?/p>
她還給章露展示過自己青春期扎著大辮子的照片(她現(xiàn)在剪的是精致的短發(fā)),感慨著“我那會兒的感覺跟我現(xiàn)在完全不一樣”。偶爾,她還是會難掩盛氣凌人的口吻,眼神一瞬間變得冰冷,但在按摩的幾個小時里,離那個柔軟的自己近了一點。
剛認識尖叫女士沒多久,一天早晨,她下了章露的單子。于是章露在地鐵旁要了兩杯豆?jié){,兩個煎餅,在路上吃掉了自己的那份,也給她帶了一份。走進尖叫女士的家,章露遞過去早餐,“你在微波爐里面打一下,我給你帶了點吃的?!?/p>
尖叫女士愣住了,是能被對方察覺到的出神,“我沒想到你會給我?guī)С缘模悄阆茸幌掳??!逼綍r她從不說“休息一會兒”這樣的客套話,章露總是站著。那天章露感覺到,和她的關(guān)系似乎不一樣了。
推拿講究力道,上門服務(wù)講究分寸。分寸拿捏得好了,新客總是會變成常客。
??驮谡侣兜臉I(yè)務(wù)中占了一半,即使不接新客,這些穩(wěn)定的??鸵材軌蜃屨侣兜氖杖刖S持在每月6000以上。
寒暄是從詢問對方老家是哪里開始的,按摩的時間那么長,不說話自己也憋得慌,但要觀察,顧客如果是累了,想休息,就不去打擾,這通常是依靠一種直覺。
遇到愛說話的顧客,還會先對顧客的身體贊嘆一番,比如“你好瘦啊”, “身材怎么這么好”。從身體的夸獎到保健知識的普及,哪里是風(fēng)池穴、哪里是大椎穴,遇到投緣的顧客,章露還會給她帶上一瓶家鄉(xiāng)的花椒酒,“北京的冬天太冷了,泡腳的時候加幾勺花椒酒,可以驅(qū)寒?!?/p>
遇到男客戶,章露會多一個心眼。說起按摩,自然使人想起另一個行當,更何況在按摩的過程中,客戶起生理反應(yīng)是常有的事情。
面對這樣的場面,24歲的章露習(xí)以為常,她選擇視而不見,過一會兒就好了,也有非要問出口的客人,“1000可以嗎?”章露不理,“2000?”章露還是不理,“3000?”
章露終于接話了?!案?,別搞笑了,干嘛呢你這是?!?/p>
“好吧?!睂Ψ揭脖欢盒α?,但還沒有氣餒,“5000?”氣得章露作勢要走。
另一位按摩師小小說,這一點上南北的客人還有不同,南方人通常很懂禮貌,事先詢問。這一類人被按摩師們稱作君子,“你拒絕他就好了”。北方的男人們多數(shù)省略口頭環(huán)節(jié),動手動腳或者直接撲倒。碰到不配合的按摩師,還會說一句,“你難道沒有反應(yīng)嗎?”
小小當時在心里罵了一句二百五,淡定地推開了眼前的客人,“你做不做按摩,做,咱倆就繼續(xù),不做,就算了?!?/p>
小小說,剛?cè)胄袝r她還是會怕遇到這些,總帶著防狼噴霧,但是地鐵里不讓帶,每次都被發(fā)現(xiàn),后來也就不帶了。30歲的小小是單身媽媽,一個人在北京贍養(yǎng)母親、撫養(yǎng)孩子。提起那些客人的無聊舉止,她語氣里有不容質(zhì)疑的堅持和輕蔑。
章露膽子小,防身的工具不敢不帶著,尖叫女士和章露走得近了,就叫她在家里過夜,章露一直拒絕,“不知道為什么會害怕?!?/p>
她住在宋家莊附近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里。和另外四個上門按摩師、美容師合住,不管在顧客家待到多晚,一做完按摩,她都會趕緊辭別對方,回到自己的小窩里躺著。忙起來的時候,章露一天要按摩十幾個小時,第二天大拇指都抬不起來,一歇下來就想躺成最舒服的形狀。
章露睡在上鋪,躺著的時候,她偶爾會想到那個背著包來到北京闖蕩的17歲少女?!岸道镏挥?00塊?!彼舐曅ζ饋?,被自己的年輕氣盛給逗樂了。她從北京規(guī)模最小的門店學(xué)起,漸漸成為一個成熟的按摩師,即使是離開實體店,做了自由按摩師,她的客人也沒有缺過。
她看什么都是新鮮的,去不同人的家,聽不同的故事。在陌生的北京城生活,章露有一種單槍匹馬闖蕩江湖的氣概,雖然無依無靠,雖然每天要跑好幾十公里,但她覺得自己很勇敢,比那些迅速投入相夫教子事業(yè)里的女人多了幾分魄力。
但她的獨立在去年遭遇了困境,山西的朋友們早早地結(jié)婚生子,有的還開起了小店,可她還在北京給人打工,雖然掙著上萬的工資,聽起來是家鄉(xiāng)平均水準的好幾倍,可是沒有多少積蓄,“你覺得不如你的人,人家店也開出來了,生意還那么好?!彼龑ψ约旱默F(xiàn)狀不滿意,又沒辦法回家,來北京這么多年,好像什么都沒有完成,“不甘心?!?/p>
在給一位熟客按摩的時候,章露沒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掉下淚來,滴在了顧客的背上。
“你怎么了?”對方問她。
這單生意最終沒能繼續(xù)下去,顧客讓她休息,別再按了,章露拎著自己的包落荒而逃,她被檢查出抑郁癥,但醫(yī)生開的藥她一點都沒吃,“我覺著我可以撐得過去?!敝皇敲刻?點準時要跟醫(yī)生通電話,“這通電話成了我那時候每天最期待的事情。”
她忽然懂了,為什么有的客人下她的單子,也不為了按摩,光跟她說話;有的客人甚至在別的時間也會給她發(fā)微信、打電話問候幾句。他們在她面前脫掉的不只是那幾件衣服,把平日里的面具也摘下了。
這些客人就像她的心理醫(yī)生一樣,那些不敢告訴家人和朋友的心事與糾結(jié),都放在了作為按摩師的自己身上,“他們可能也是壓力大到一定程度了,通過這樣的一個方式找一個人聊聊天?!?/p>
章露在北京的時間太長了,她對新鮮的人、新鮮的故事都失去了當年的興趣,她不想接新客的單子,只想跟熟客交流,“來個新顧客,是不是應(yīng)該要提前到,他們家會不會離地鐵站比較遠,她是怎么樣的一個人,然后她們家的環(huán)境是怎么樣的?在那一刻各種問題全來了?!?/p>
章露現(xiàn)在最大的愿望,是帶著自己一身北京學(xué)來的手藝,攢點錢回山西,開一個家庭美容按摩店,在家鄉(xiāng)那個盛產(chǎn)葡萄和花椒的小鎮(zhèn),給顧客們講起她在北京的見聞。
12月,北京進入深冬,人們穿著臃腫的棉服走在霧霾籠罩的天氣里,匆匆忙忙地趕往不同的地點,這個城市一如往常地繁忙。
夜晚到來,章露裹上她的黑色羽絨服,穿著雪地靴,背著沉重的雙肩包走進宋家莊地鐵站,包里面是按摩的精油和口罩一類的用具。
想到她的愿望,章露趕路的步子就能輕快一些。車門要關(guān)了,她一腳邁進北京地鐵的人潮里,去往下一個顧客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