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雨清

秘密

在圣安德魯斯生活是一個不錯的決定。這個蘇格蘭北部的小鎮(zhèn)中世紀建筑林立，據(jù)說耶穌的十二門徒之一安德魯斯的骸骨就埋在小鎮(zhèn)下。它臨著北海，一年四季都是數(shù)不完的陰天，安靜又詭譎。

楊好就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漢密爾頓家族的秘密。那時她在圣安德魯斯大學攻讀藝術(shù)史，成天扎在圖書館里，看累了就去不遠處的海邊走走，或者去海鮮市場買炸魚薯條。鎮(zhèn)上只有三條街，走一會兒又回到原點。閱讀文獻時，她偶然發(fā)現(xiàn)了生活在17世紀、熱衷于收藏的詹姆斯·漢密爾頓公爵一世—他是國王查理一世的寵臣，也與查理一世一同被送上斷頭臺。那是一個未曾被發(fā)掘的精彩故事，這也令她第一次對藝術(shù)史這個專業(yè)感到興奮。

她沖動地想把這個故事寫下來，但等到真正寫成長篇《黑色小說》并出版，卻已經(jīng)是3年后了。這是一個與高貴無關(guān)的故事，正合她的心意。那些隱藏在背后的卑劣和畸形才是故事的真相。漢密爾頓公爵一世當年是蘇格蘭王國的第三順位繼承人，但查理一世絕對地信任漢密爾頓，因為這個家族有遺傳的精神衰弱，天然失去了統(tǒng)治一個王國的能力。楊好相信，即使最后漢密爾頓公爵一世愿意和查理一世一同走上斷頭臺，也不過是被迫無奈的選擇，家族的榮耀只有這樣才能最大化地延續(xù)。

要歸功于古老學校保存下來的珍貴檔案，楊好能夠讀到漢密爾頓公爵親手寫的70封書信，17世紀的古英語并不易懂，她讀得很慢，常常需要向自己60多歲的主課教授請教。好在圣安德魯斯的一天那么漫長，灰蒙蒙的天氣模糊了白天和黑夜的界限，它遠離都市，人們需要用威士忌酒才能把一天的時間打發(fā)掉，這里最有名的運動是高爾夫球—蘇格蘭牧羊人為了消磨時光發(fā)明的游戲。楊好的專業(yè)只有十幾個學生，連同學之間的社交都省去了不少。時間在圣安德魯斯上方調(diào)慢了節(jié)拍，她放心地閱讀那些書信，好像它們就是為她而寫的，一步步將漢密爾頓的秘密牢牢握在手里。

在一個與文學并不算緊密關(guān)聯(lián)的專業(yè)，她逐漸熟知西方藝術(shù)史上那些赫赫有名的人物，達·芬奇、畢加索、莫奈、提香……即使他們擁有令人贊嘆的藝術(shù)才華，但對楊好來說還是少了些什么，她一點也不在乎來這里學到多少這樣“好看”的知識。在圖書館里，她最愛的書是英文的小說著作，狄更斯、王爾德、英譯本的福柯……那才是最享受的閱讀，和小時候看到的中文版有全然不同的韻味?！坝械挠⑽脑臅茐闹形睦锏挠∠?，有的英文會讓你一下感嘆語言本身的絕妙?！彼匦滤伎剂苏Z言在小說里起到的作用，它和詩歌是完全不同的。曾經(jīng)誤以為“浪漫”的作家，在英文原著里看不到浪漫的語氣，他們僅僅是陳述—英文和德文的語氣多為陳述，但陳述中有種激情。

虛構(gòu)的故事占據(jù)了楊好的腦海，“自己其實內(nèi)心會產(chǎn)生一種虛假的野心勃勃，就是說我也想建構(gòu)這樣一個文學世界?！彼幸粋€記錄想法的本子，思考到激動處，就把它們都記下來。

一切看似漫游的經(jīng)歷最終都會指向內(nèi)心表達的沖動。半年后，她完成了論文《研究漢密爾頓公爵一世的收藏》，但她獲得了更珍貴的東西，要在她最終寫下小說時，回憶起這段生活才知道，故事在那個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了。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

人生繞了好大一個圈，藝術(shù)史已經(jīng)是楊好的第四個專業(yè)?；氐?2歲，上小學的楊好興沖沖拿著自己寫的長詩給父親看，作為詩人的父親一言不發(fā)，讀完詩表情變得嚴肅起來。“父親是個自由的人，我當時特別害怕，心驚膽戰(zhàn)?！彼嬖V自己，“我不能再寫詩了?！钡珜懽鲄s成了自己的宿命，“我從12歲起就知道自己這輩子只能寫作。”

就像小時候那首失敗的長詩，楊好害怕自己寫小說也不夠好，她遲遲沒有動筆，轉(zhuǎn)而去學習毫不相關(guān)的專業(yè)，就是不靠近寫作，不靠近文學，離得最近的一次是研究生的第一個專業(yè)比較文學，可學了一半就放棄了。因為學習文學，每天都在閱讀和思考它，會傷害寫作的獨立性，“如果再學習比較文學這個專業(yè)下去，我就不會寫小說了。我特別怕這種事情的發(fā)生?！?/p>

“寫小說最恐怖的事情是知道太多和無知，這兩件事情同樣的恐怖?！睏詈贸砷L在文學家庭里，父親是1980年代著名的朦朧派詩人，看起來像是優(yōu)勢，卻讓她覺得自己離寫作太近了，更害怕草率地動筆，“想要保護它”。

楊好最初的專業(yè)是劇本寫作，后來學習德語，研究生時期跨專業(yè)考了比較文學，從圣安德魯斯大學的藝術(shù)史研究生畢業(yè)后，她又去了倫敦的蘇富比拍賣行學習藝術(shù)商業(yè)，也是在倫敦，楊好開始了和漢密爾頓公爵一世同樣的愛好，收藏古老的藝術(shù)品，奔走在不同的拍賣場地。她總覺得在收藏的背后，暗藏著某種時間的力量，可以獲得對時間的一點掌控感。

她總是那么不務正業(yè)。在圣安德魯斯念藝術(shù)史的兩年差點又去學了神學，身體里憋著一股勁兒，到處亂撞?！爸氨容^迷戀知識，我以為學遍了人文專業(yè)，它會讓你離本質(zhì)越來越近，最后發(fā)現(xiàn)你其實還是越來越疑惑了?！?/p>

知識沒有帶給楊好她一直想尋找的東西，“學習不同專業(yè)的過程中，我覺得最好玩兒的一件事反而是人?！泵慨敁Q一個專業(yè)，她就開始了新的觀察，“在不同的專業(yè)能看到完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人群，”電影學院的同學和后來學習德語遇到的同學價值觀和性格那么不同，在不同專業(yè)遇到的人都仿佛生活在平行時空。

這是一個體驗派的年輕作家，所有的人生選擇都是為了寫作而進行的一場生活實驗，即使是在學最后一個專業(yè)藝術(shù)商業(yè)的時候，她也沒有停下來，“還不夠”，她在心里告訴自己。

回國后，楊好仍然在和內(nèi)心的寫作欲望抗爭，她反復告訴自己“不到時候”。她決定去創(chuàng)業(yè)，做出版，重新選編英國老牌出版社費頓的書系，將提香、卡拉瓦喬、安格爾三位藝術(shù)大師的畫冊引進到中國，她把這套書取名為《時間的回歸》。

第一次創(chuàng)業(yè)，楊好不計成本地要求產(chǎn)品完美，忘記了商業(yè)的本質(zhì)是要降低成本，提高定價，“最后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出問題”，設計師、印廠、發(fā)行環(huán)節(jié)沒有一個環(huán)節(jié)能順利談下來。由于成本過高，沒辦法和對方談定價，只好把情懷掛在嘴邊，為了完成這套書，她不得不到處勸，“像一個演說家，見一個人就要開始發(fā)表演說”，最后陷入和人溝通的泥沼之中，甚至害怕聽到敲門聲，夜里也不敢入睡，白天那個四處游說的人是自己嗎？

偶爾，她想起在蘇格蘭的潮濕和寒冷里獲得的與漢密爾頓家族有關(guān)的故事，那才是讓她激動的瞬間。

但也是為了擁有下筆的信心，她必須去經(jīng)歷失去，經(jīng)歷難受，還要跟著這個時代的潮流，去創(chuàng)業(yè)，為了擁有“一點點失敗的弄潮兒的那種感覺”，寫小說才能將情緒爆發(fā)到最大。

“我一直也在懷疑自己，是不是過于文藝地想要去寫一個小說？”楊好不希望自己的小說帶著家族式的文藝氣質(zhì)，她走了很遠，甚至變成一個商人，試圖徹底甩掉文藝的標簽，把自己變成最不像寫小說的人，單純的，干干凈凈的，再回來寫作。只有這樣，時機才是對的?！爸挥羞@個時候，你可以大膽地跟人說，說我是一個寫小說的人?！?p>

古典的反叛者

楊好喜歡在北京的凌晨開始寫作，胡桃木色裝潢的書房掛著一幅吳冠中的山水畫，書桌上擺著不同口味的飲料，可樂是必不可少的，泡杯茶、牛奶、咖啡，一個晚上全都喝一遍。她給自己定下嚴格的創(chuàng)作時間，凌晨12點半開始進入狀態(tài)，直到凌晨5點半，中途絕不停止。寫完后的一瞬間“就像喝完可樂打了個嗝兒”，非常爽。

她僅僅花了不到兩個半月的時間就寫完了這本15萬字的小說，“太順暢了”，她重復著，“幾乎沒有碰到困境”，她將之歸結(jié)于忍耐了太久?！耙郧皩W每一個專業(yè)都像是偽裝?！卑延^察的觸角收進外殼里，每次觀察到生活中有趣的寫作素材，都要咬牙忍住想要和人分享的心情，“如果你總是在跟別人說，我其實是為了寫小說，你會被當作瘋子?！?/p>

在電影學院的時候，大部分作業(yè)都是劇本訓練，需要編故事，楊好每天都在想，“這個故事可以寫成小說就好了?！睘榱瞬蛔屪约赫嬲雽懙臇|西流失掉，她逼自己寫軍閥故事，寫童話劇本，“因為童話劇本跟我想寫的那個故事沒有關(guān)系”—就是不寫自己想寫的題材，怕過早地消耗打算用來寫小說的那一類故事。

真正開始動筆，“終于有了一個對的出口”。小說完成后，她再一次拿給父親，得到的評價是“節(jié)奏控制得不錯”。

“對我來說是個很高的鼓勵?！边@是她寫作時極力抵達的目標。盡管不可避免有許多與故事的主人公感同身受的時候，也一定不會在情緒飽滿到要溢出來時動筆，“哭完了再寫”。她欣賞雷蒙德·錢德勒，甚至希望自己就是他筆下的硬漢“馬洛”，她要求自己的寫作是克制的。她健身，認為肌肉開始增多之后，寫作就開始有了挑釁感。

這本書試圖擺脫中國作家筆下的本土文化，它描寫了兩個中國留學生在英國的生活，倫敦與蘇格蘭是故事的場所，李敬澤在書的序言中寫道，作為全球化的一代，楊好描寫了一個新的視角，在小說中，此地是英國，遠方是中國，它是一個中國作家筆下的“英倫博物館”。

書房中那一幅吳冠中筆下的江南鄉(xiāng)村，來自楊好爺爺?shù)氖詹?，更符合祖輩的審美。在另一間木質(zhì)紋路的房間里，勃魯蓋爾、提香、丟勒構(gòu)成了她的藝術(shù)世界。從文藝復興時期到17、18世紀的油畫、版畫、素描、古書，還有母親收藏的歐洲貴族生活中的銀盤等生活器物，以及閱讀書籍時把玩的玳瑁放大鏡，它們構(gòu)成了一個古典主義者的生活。好友姜思達說，來到這里仿佛來到“吸血鬼”的家。楊好擁有八分之一的歐洲血統(tǒng)，高鼻梁和冷白的膚色使她看起來就是這個充滿異域風情的工作室主人。

她厭惡受限于標簽。她有許多身份，藝術(shù)品收藏家（或者應當稱呼她為藝術(shù)史學者），她在中央美院任職，同時是出版社的創(chuàng)始人。但當開始寫小說的時候，她只想被當作一個作家。《黑色小說》后來被許多評論家稱為“時髦的小說”，它試圖打破性別的成見，楊好在金融時報的采訪中說，“女性小說很容易走入自己的白色或者粉色的小世界”。她希望自己的小說是“硬核的”、“冷靜的”。

新書發(fā)布活動前夜，她和姜思達約好，她穿黑色皮衣，姜思達穿粉色西裝，“就是不想要被標簽化，永遠在反抗各種印象和標簽，”男女的刻板印象也要反抗。

楊好從不在寫作間隙踏入那間擺滿收藏的屋子?！霸诒姸嗟氖詹刂?，楊好最喜歡文藝復興時期的北方畫派，小揚·勃魯蓋爾的一幅《有風車的風景》，“它與優(yōu)雅和古典無關(guān)?！崩L畫的視角與山坡上的一座風車平行，能看到遠處的風景，一個普通的早晨，云層還沒有散開，城市沒有醒來，趕車的人在鄉(xiāng)間小道上行走。

它那么平常，使她想到自己的家鄉(xiāng)山西。在楊好的記憶里，山西人特別硬，而且固執(zhí)，不太愛多說，就像文藝復興時期的北方，沉默、堅硬。

楊好從小在太原的一個老院子里長大，院子是閻錫山的老宅，里面陰暗潮濕，和院外老城區(qū)熱鬧的街道是兩個光景。后來去了蘇格蘭，總覺得圣安德魯斯的詭譎和老宅的鬼魅很像。也許是因為這樣，楊好的小說也蒙著一層灰暗、陰冷的氛圍。

詩人歐陽江河出席了楊好在南京的一場新書分享會，他說，楊好所有的經(jīng)歷像是生活在虛構(gòu)世界里，讓人想起法國詩人馬拉美的詩句，世間的萬事萬物，都是為了寫進一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