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志剛

立 春

“立春了，該想農(nóng)事了。”靠山村的老漢王仲田切好一塊蘿卜，遞給老伴。

“是啊，一年之計在于春。這兩年咱家是步步趕不上，前年苞米一塊一，谷子一塊，咱家二十畝水澆地種的全是谷子，結(jié)果鬧個白忙活。去年，十五畝地全種上了苞米，誰想到，苞米又落價了，又是血本無歸。都是你死腦筋，要是聽我的，入了二寶的農(nóng)業(yè)合作社，都種上谷子，咱凈賺六萬六?！崩习猷洁洁爨斓芈裨沟?。

“哎，誰能想到二寶這個小兔崽子會有這個前后眼！”

王仲田當年是靠山村最早的萬斤戶，縣里的勞模。二寶，在他眼里是個不務正業(yè)的主。前幾年，二寶仗著有了幾個錢，承包了全村的撂荒地，成立了靠山村農(nóng)業(yè)合作社，沒想到還真搞得風生水起。王仲田怎么也想不通，自己這個老勞模一步步落魄，世道是怎么了。

想到這兒，他氣呼呼地嚷道：“反正，把土地放到二寶手里我不放心。你看他那樣兒，穿了件西服，扎個領(lǐng)帶，皮鞋擦得賊亮賊亮，哪像個莊稼人??！他會種地嗎？”

“二寶是個能人，全村有幾十戶人家出去打工，他們的地都撂荒了這么多年，還不是他給辦起來了，還把那報廢的五眼機井全修好了。你會種地又能怎么樣，還不是年年賠錢！”

王仲田心煩意亂，站在院子中間，放眼向南坡望去。那兒，有他深愛著的土地。他嘆了口氣，喃喃自語：“立春了，人誤地一天，地誤人一年。今年種啥?。俊?/p>

當啷一聲，大門開了。二寶走進院子，對著王仲田作揖，道：“大叔，給您拜個晚年。今年靠山村農(nóng)業(yè)合作社想聘請您做技術(shù)員，您老就答應了吧！”

雨 水

節(jié)氣到了“雨水”。

前些年，一進“雨水”，都會下點雨。“春雨貴如油”，下那么一點，土地就醒了?！八乔f稼血”，該春匯了，想到這兒，王仲田跑到村部，拿起話筒喊了起來：“今天澆地，到村東集合?！?/p>

幾十眼機井，除了四五眼井能連續(xù)抽水，剩下的用不了幾個小時，就連“咳嗽帶喘”，不干活了。

這可咋辦??？王仲田急得趴了炕。

“真是細水長流??！”

“長什么流，你沒看已經(jīng)斷流了嗎？”

“照這個速度，清明之前也許能澆完?！?/p>

“老天爺啊，快點下雨吧，我娃今年的學費可怎么辦??？”

“要不，明天讓二寶出點錢，仲田叔領(lǐng)著大伙去龍王廟求求雨吧，聽說挺靈驗的?！?/p>

“咱靠山村我看是住不下去了，你瞅瞅這幾年開春，大風一刮，一直刮到大夏天才剎住?！?/p>

“前些年，山上有樹的時候，就沒這么大的

風沙?！?/p>

“荒山、荒坡、荒溝都開成了地，吃的都是探頭糧，端的都是子孫后代的飯碗。真是造孽?。　?/p>

王仲田揉揉熬得通紅的眼睛，說：“大伙這些天也看到了，咱靠山村剩下的都是不愿離開土地的老弱病殘，這輩子離不開土地，這是咱的命，二寶是個有錢人，更是個有心人。別人掙了錢都不回來了，都覺得城里好，可他回來了，說明二寶這小子，他也離不開土地，今后咱跟著二寶干，大伙說行嗎？”

“行！”人群一陣歡呼。

這夜，王仲田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二寶領(lǐng)著大伙建起了一座生態(tài)觀光采摘園，漫山遍野都是果樹。山下是十幾座山莊農(nóng)家院，來采摘觀光的游客一撥又一撥，留守靠山村的人臉上都掛著笑容。

驚 蟄

一轉(zhuǎn)眼，節(jié)氣到了“驚蟄”。俗話講，驚蟄地氣通，春雷響，驚百蟲。王仲田早早起來，手搭涼棚，望向靠山村的天空，天陰著，風是暖濕的。憑經(jīng)驗，他知道，老天爺正醞釀著一場春雨，雷聲要響了。

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鄉(xiāng)政府的工作隊一會兒要來靠山村進行三年一次的村委會換屆選舉。

“得先去打掃一下會場，這次說什么也要把二寶選上，換掉那個王二狗?！彼哉Z向村部走去。

上次，王二狗選舉前上躥下跳，四處拉票，暗地里請客送禮，還在選舉當天把在外打工的一百多人都接回村子投票，最后比二寶多了兩票。

人心都有一桿秤。這幾年，靠山村被王二狗搞得烏煙瘴氣，山上的樹林被他低價賣了，樹全砍了。還霸占著河灘挖沙賣錢，河床被弄得七零八落。一刮風，飛沙走石，汛期一到，靠河的那幾戶屋里全進了水。而二寶落了選，也不在意，這幾年還是一心一意撲在合作社上，四處引客商，搞訂單，還成立了小米加工廠，創(chuàng)立了合作社自己的品牌。人們這才嘗出滋味不對，后悔當初投錯了票。

下午，靠山村的村部大院里人山人海，王仲田一張一張唱著票，唱到一半，他就知道，這選舉已經(jīng)沒有懸念了。

“滴滴……”兩輛大客車開進了村部。王仲田知道，外地打工的娃子們回來給二寶投票了。

天還在陰著，刮起了風，空氣黏黏的，濕潤起來?！稗Z隆隆”，驚蟄的第一聲春雷終于響了，震徹山谷。不一會兒，雨真的下了起來。

大地醒了，睜開了眼。

春 分

春分到了?！按悍植慌?，秋分不涼”，老天爺來了一場“倒春寒”。

靠山村家家戶戶的煙囪開始冒煙。娟子和爺爺在家留守，娟子的書包里，裝著自己做的早飯，一個蒸得發(fā)硬的饅頭和一個咸菜疙瘩。還有一枚剛從雞窩里撿的雞蛋，她顧不上送回屋，就裝進書包帶走了。

昨夜的寒風，刮破了全村幾十家蔬菜大棚的塑料布，棚干被掀翻，棚里的菜七零八落。大人都在收拾大棚，李阿婆在那兒抹眼淚。

娟子迎面碰到村主任二寶和仲田叔，他倆正忙著去各家各戶統(tǒng)計災情，清理蔬菜?？吹骄曜?，王仲田把手里的兩個西紅柿塞進她的書包，問她：“娟子，你爺爺?shù)牟『昧藛?？?/p>

“好多了，謝謝叔叔?！?/p>

“告訴他不要再抽煙了?！蓖踔偬锾嵝颜f。

“知道了，叔叔再見?！?/p>

娟子一口氣跑到學校，氣喘吁吁地打開教室的門，風還在刮，窗戶上黑乎乎的塑料布呼啦呼啦地響。她拿起簸箕把火爐里的灰渣掏光，倒掉，又裝了滿滿一簸箕牛糞和煤塊回來，升起了爐火，火爐起初冒著煙，漸漸地，火苗跳動起來，教室里有了暖意。

等到娟子把教室打掃完，同學們也快到了，她這才想起自己還沒吃早飯，就從書包里掏出饅頭吃了起來。看到那枚生雞蛋，娟子突然想到今天是春分，每年阿媽都要在這天豎雞蛋的。

阿媽對她說：“春分這天，找一張桌子，要是能把一枚生雞蛋立起來，這日子就會好起來的。”

娟子學著阿媽的樣子往桌子上豎雞蛋。一次，兩次，三次……一連十幾次，雞蛋真的豎起來了。她看著這枚漂亮的雞蛋，笑了。同學們圍住桌子，都笑了。

清 明

“清明種小麥，谷雨種大田”，北方的春天來得總是那么遲?？可酱宓奶煺€寒，天剛蒙蒙亮，娟子就從土炕上爬起來，給還在熟睡的爺爺掖一下被角，背上竹簍向后山走去，里面裝著幾朵她花了幾個晚上、用紅紙疊成的花。

奶奶的墳在后山上，她去年生病走了。為了給她治病，家里花光了積蓄。如今，爺爺也臥病在床，娟子一邊上學，一邊照顧爺爺。阿爸、阿媽為了多掙些錢，在城里當“蜘蛛人”，給幾十層的高樓洗刷玻璃。

娟子在奶奶的墳前祭掃完，又背上麥種和農(nóng)具來到自家的半畝麥田邊。昨天，王仲田已經(jīng)幫她家把田埂打好，只等著播種了。播麥娟子早就會，就是“漫撒”，用手把麥種均勻地撒在田里，再把地摟平，就可以澆水了。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娟子用一個多小時就把麥種全部撒完了，她顧不上休息，抹了一把汗，開始摟地，又干了一個多小時，終于完工。她的腿軟得已經(jīng)站不住了，一下子癱倒在地上。

清明節(jié)的太陽升起來了，王仲田扛著鐵耙從村里走過來，看到這一幕，他的眼睛濕了。他扶起娟子，讓她靠在電線桿上休息，然后走到抽水機旁把電閘打開，水渠里的水汩汩地流向麥田。

娟子聽著流動的水聲，想象著眼前這片土地麥浪滾滾，生機勃勃，笑了。她抬眼向遠處的曠野望去，已經(jīng)隱隱有了綠色，一大群牛兒哞哞地叫著，王仲田的小兒子騎在牛背上，趕著牛，吹起了柳笛，那聲音嗚嗚咽咽地響。

娟子知道，該回家給爺爺做飯了。

清明，有風刮起來了，柳笛聲聲，在春風里吹響。

（內(nèi)蒙古赤峰市阿魯科爾沁旗檔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