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程
摘要:先秦兩漢史傳文學雖然屬于典型的歷史敘事作品,但是并不能由此說明轉喻的文本構成模式在作品中占到了絕對優(yōu)勢的地位。受中國古代歷史意識“通”“變”“具象思維”“情感介入”四個方面特點的制約,史傳文本中的隱喻和轉喻兩種文本肌理形成了平分秋色、相得益彰的局面。通和變的史觀決定了歷史敘事在時間和因果關系上的轉喻,具象思維和情感介入生成了歷史敘事在形象和審美關系上的隱喻。最終解釋了史傳文學具有文學與史學二重性質的深層原因是隱喻與轉喻兩種話語生成肌理共同作用的結果。
關鍵詞:史傳文學 隱喻 轉喻 歷史敘事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349(2019)10-0097-04
先秦兩漢史傳文學作品作為敘事文學本質上屬于文本話語,而文本話語構成系統(tǒng)最底層的則是語言結構?,F代語言學的研究肇始于瑞典結構主義語言學家費爾迪南·德·索緒爾以及他的專著《普通語言學教程》。索緒爾發(fā)現了語言實質上是一種二層符號裝置,而符號在語言裝置上的排列原則就要涉及兩類最基本的動因,即選擇與組合。[1]因此,語言符號這樣的基本組成規(guī)律可以劃分為兩大基本關系,即橫組合關系與縱聚合關系。橫組合關系是語言符號在歷時性上的線性排列,能夠生成語言的最基本意義??v聚合關系是語言符號停留在獨特線性位置上的可替換相似群。索緒爾正是在這個角度解釋了人類語言最本質的意義生成機制。1956年,俄國著名語言學家羅曼·雅各布森將索緒爾提出的語言裝置二層性延展到文本話語的視域中。如前所述,話語文本同樣是由基本語言符號多重排列層級疊加而成,因此,在文學作品中也存在著語言符號乃至高層級意義上的詞語、句子、話語群的組合關系以及聚合關系。雅各布森將其解釋為“隱喻”和“轉喻”兩種文本語言的底層肌理。[2]隱喻在文本話語的意義上說是一種標記符號間的相似性,其所蘊含的是被替換的屬性,轉喻在文本話語上的意義則是一種符號間的聯系性,其所蘊含的是與鄰近符號間相繼的聯想意義。從語言的線條性上說,話語文本與語言符號的排列一樣都要附著在時間軸上,呈先后狀態(tài)的線性關系。這條時間線就是各句段符號組合的歷時性向度,轉喻就是在這條線上延展的。而在每個句段符號占據著歷時線上的一個定點時,其同時還有許多構成替換性的隱喻符號也有被選中并且占據這個定點的可能性。此時這些符號垂直于歷時性時間線而呈靜止的共時關系,隱喻就是在這條垂直共時軸上排列。
一、歷史敘事作品的一般轉喻屬性
就像語言符號的二層性質如果缺失聚合與組合任何一方面的條件其構成的話語都無法傳達出意義一樣,文本話語中的隱喻和轉喻也是彼此制約、彼此依存的,少了任何一方面都不行。但這并不意味著隱喻與轉喻的基本構成模式在觀照具體文本時毫無意義,事實上,不難發(fā)現任何文本話語中隱喻和轉喻的成分都絕不是完全平均的,有的文本中隱喻性質占到了絕對優(yōu)勢,而有的則截然相反。由此形成了不同審美內涵的文本話語形式。雅各布森認為詩歌和散文具有文本話語構成上的顯著差別。他認定詩是隱喻占絕對優(yōu)勢的文本,其中的意象、節(jié)奏、押韻都是停留在垂直共時軸上的可替換符號,人們往往從一種意象中就能察覺到整首詩背后蘊含的未獲得明確顯示,可以在這個共時點上替代它的一切成分的那個意義。同時,雅各布森認為散文是以轉喻占絕對優(yōu)勢的文本,其需要注重因果、時間等關系因素才能前后勾連。尤其是對于敘事文本而言,其作品大都必須說明敘事內各因素的相互關系,重視上下文的意義連結,使之成為能夠被讀者所在語境的經驗所理解的話語。歷史敘事是史傳文學最為基本的任務,又因為史傳文學所傳達的是真實歷史“原始察終,見盛觀衰”,那么我們可以認定轉喻關系是史傳文學文本構成的最本質屬性。事實的確是這樣,從敘事最為簡略的《春秋》看,它都必須以轉喻的形式構成最基本的事件。如《桓公二年》“滕子來朝”,這段文字記敘的是魯桓公二年滕國國君來魯國朝見。一句話僅四個字,首先出現人名“滕子”,滕子所做的事情必須通過轉喻關系(主謂關系是轉喻性質的)在其后接上“來朝”。這樣一件最基本的事件才能表達清楚。
但我們說轉喻是史傳文學的最本質屬性并不意味著在文本話語中轉喻會占到絕對甚至多數的地位。相反,《春秋》作為史傳文學的發(fā)軔之作,恰恰是隱喻的成分占據了文本話語的主導地位,這我們會在稍后詳細討論。總之,對于中國先秦兩漢《春秋》《左傳》《國語》《戰(zhàn)國策》《史記》這五部本應以轉喻的話語構成模式占絕對主導的歷史敘事作品的整體而言,卻明顯呈現出了隱喻與轉喻平分秋色、相得益彰的特殊現象。究其根本原因,這是由中國古代史官文化所構建的特殊歷史觀決定的。
二、中國古代歷史認知形態(tài)關照下的史傳文學文本肌理
中國先秦兩漢文學是史官所編次整理或記敘的,而不是小說家。小說家一面面向讀者,一面面向自己馳騁虛構的小說世界,在創(chuàng)作過程的兩端至少保證了一端的自由度,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由自己決定所要建構的藝術世界。史官則不同,中國古代設置史官職位極早,至晚在夏朝已經出現了史官之職[3],他們一面面向的是后世追溯歷史的讀者,另一面面向的卻是真真實實發(fā)生的客觀史實。他們需要“君舉必書”“不虛美,不隱惡”,如實對歷史社會的變遷流轉進行記錄。小說家追求的藝術世界是自己的本有主體意識建構的,而史官夢寐的歷史世界卻是外在于自身主體的客觀史實。因此,中國古代史官在創(chuàng)作的兩端都被“陌生化”了,他們需要主動地去認識歷史,闡釋歷史與總結歷史。在這種主客相互觀照的歷程中,產生了我國古代較為穩(wěn)定的歷史意識。郭丹先生將中國古代歷史意識總結為四種基本形態(tài):即通、變、具象思維、情感介入。[4]對比之下我們會發(fā)現史傳文學的話語文本在這四種歷史意識形態(tài)的觀照下會呈現出不同的肌理形式。
(一)“通”——時間歷程上的轉喻
中國古代的歷史認知不同于西方早期歷史觀念的地方在于,并沒有將目光局限于較為短暫的片段歷史,而是一直致力于將遠古歷史發(fā)生點與當下歷史繼發(fā)點中的所有過程統(tǒng)攝在一個宏偉的全局視角下。將歷史長河中浩瀚繁亂的事件用一條清晰明了的邏輯序列勾連起來。一方面使每一片碎裂史實能夠集合在大歷史的全局背景下從而產生歷史本身的意義,另一方面又讓分具獨特性的事件融會成整個歷史的共性。今天人們談論到某一時代的歷史時,總能用一兩句概括出它的主要特征如“暴秦”“強漢”“盛唐”“弱宋”等,就是這種大歷史共性的表現。值得注意的是,“通”的歷史觀并沒有將目光僅僅放在已經發(fā)生的過去的歷史上,而是要“述往事,思來者”,提煉歷史的演進規(guī)律與經驗總結。掌握歷史的未來走向,為歷史發(fā)展供以借鑒,以之為“資治”。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闡釋了自己對于文學與歷史的思考:“詩人的職責不在于描述已發(fā)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發(fā)生的事,即按照可然率和必然律判斷可能發(fā)生的事。”[5]由此看來,中國古代“通”的史觀的確已經認識到了歷史敘事的根本價值。
在“通”的史觀影響下,先秦兩漢史傳文學所要蘊含的故事廣度極大,且故事與故事之間又包含著錯綜復雜的關系。今天的計算機技術尚且無法完全模擬演算幾年內一個地區(qū)所有事物的運動規(guī)律,更何況千年前古代史官只能用竹簡等極為有限的書寫材料去理清幾乎無限的歷史因素。于是他們發(fā)現了唯有時間可以具備貫“通”古今的能力。所以,史傳文學的發(fā)軔之作《春秋》采用了編年體的純時間架構。“以事系日,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時,以時系年”,將歷史事件依次粘連到時間軸上,做到貫通古今。以時間貫通歷史的史觀形成,也必然決定了史傳文學轉喻性本質的定型。時間是一維運動的不可逆力量,而依靠時間連接起來的歷史人物事件,盡管他們之間可能存在隱喻性質“相似性”,但排列在歷時橫軸上時必然存在一前一后的線性制約。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在“通”史觀下唯一的可行工具“時間”是歷史中各因素能夠連接起來的唯一紐帶。這也決定了史傳文學必定具有轉喻的本質性,因為唯一的時間關系一旦斷裂,歷史在敘事文本中就絕不能呈現出來。
(二)“變”——因果聯系上的轉喻
司馬遷曾說自己創(chuàng)作《史記》的動機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白儭睒酥局袊糯鷼v史認知更進一步。人們逐漸意識到歷史并不能簡單看作一系列相同因素在時間線上的無限循環(huán)。各因素本體上也在產生轉變,即歷史是變化的。但歷史形態(tài)的變化只是歷史現象的表面,其內在運動的結構實質是因果關系。任何一個事件的產生都必定由上一起原因所引起,同時又是下一起事件呈現何種可然性或必然性的動因?;诖?,史官們的歷史認知從“變”的表象透視到了因果運動的基本形式,如《左傳》所載:“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自古已然?!边@種變化就是意在勸諫當權執(zhí)政者不要錯誤地認為“君權神授”可以永恒保持,如果不施仁義,不敬禮德,戕害人民,驕奢淫逸,看似穩(wěn)定的江山社稷、天子寶座就會轟然垮塌。另一個意義上說,不施仁義,殘戾暴虐是歷代政權傾覆、君王惡終的原因,而不是純時間的自然演變。又如《論語》所總結的:
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自諸侯出,蓋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執(zhí)國命,三世希不失矣。[6]
這段話很明顯地詮釋了禮樂征伐“自天子出”至“自諸侯出”至“自大夫出”,再到“陪臣執(zhí)國命”這種歷史表象的因果關系?!疤煜掠械馈笔嵌Y樂征伐牢牢掌握在天子手中的美好社會結構的原因。相反,“天下無道”是國家大權淪落到諸侯手中的直接原因?!暗馈笔侵艹纬傻囊徽锥Y樂社會制度,能不能遵守這套制度是天下興衰的決定性因素。而后的“自大夫出”再到“陪臣執(zhí)國命”隱含地說明了大權向下滑落的原因是周朝統(tǒng)治者自上而亂棄儀廢禮所造成的。這一切的改變都不是自然時間流逝能解釋的。
所以,中國古代歷史認知的“變”通過因果內在聯系架構起了一座連通歷史發(fā)展脈絡的橋梁。一方面,因果關系首先必須存在于時間的基本序列下,即“因”一定發(fā)生在“果”之前,“果”必然發(fā)生在“因”之后。他們本身已經蘊含了時間的因素,必須按照歷時線性的轉喻關系而發(fā)展。另一方面,因果二者本身構成了轉喻結構,轉喻是繼發(fā)性聯想或抽象關系橫向組合連接的。所以從這個角度看,中國古代歷史認知中“變”所自有的雙重轉喻性質決定了先秦兩漢史傳文學作品敘事的本質是轉喻性的。
(三)具象思維——形象與意義的隱喻構成
上古時期中國人的思維方式仍然大部分停留在具象思維模式上,直到魏晉之后受玄學的影響,抽象邏輯思辨能力才取得了一定程度的發(fā)展。所以,先秦兩漢時期的人們大體只能通過具體的事件、具體的形象來認知歷史。在這種情況下,歷史的意義和經驗都無法通過直接的邏輯論證話語來表述,必須借助于大量的人物形象和具體事例來比附所要闡釋的抽象性認知?!蹲髠鳌吠ㄟ^“衛(wèi)懿公好鶴”一節(jié)對衛(wèi)懿公形象進行了塑造,總結了荒廢國事玩物喪志導致亡國亡民的歷史規(guī)律?!稇?zhàn)國策》中的縱橫策士也多是運用寓言故事來闡明自己的觀點以達到游說的目的,比如人們熟知的“鄒忌諷齊王納諫”一節(jié),鄒忌通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于臣”的家庭小故事,上升到“今齊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宮婦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內莫不有求于王”的國家大故事,之后將其抽象概括為謙聽則明、廣于納諫的治國理論:“由此觀之,王之蔽甚矣!”一步一步將齊王的思路由具象引向抽象,并且增強了說服力,使得齊王即刻曰“善”,并在全國下令廣開諷諫之路?!秶Z》中亦有不少此種論證?!遏斦Z下·邵公諫厲王弭謗》用“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形象地詮釋了言論管制的危害性。
正是由于史傳文學這種具象認知歷史的方法,使得作品中隱喻的成分急劇增多,充滿了象征的暗示性。因為具體形象和抽象概念二者本身因“相似性”和“可替換性”相連接,具體形象需要在抽象中顯示出其蘊含的本來意義,抽象的概念也必須依靠具體的形象來表達,(對于上古時期人們的思維方式而言)二者具有一致性。所以從具象思維的歷史認知觀照角度來說,先秦兩漢史傳文學又是頗具隱喻性質的。
(四)情感價值取向——隱喻為作者介入建立起橋梁
先秦兩漢的史傳文學作者絕不是以單純保存歷史事實為目的進行創(chuàng)作的。不得不說,從《春秋》開始,孔子關注的就是歷史的“工具性”,將客觀歷史從本體的存在拉進到了為我所用的主體依附。他曾說:“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笨梢钥闯隹鬃幼鳌洞呵铩返膭訖C是想借歷史的外殼來闡述自己的仁禮思想。對這一點司馬遷有著相當敏銳的洞察:“夫《春秋》……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所以,在《春秋》中,孔子首先融入了自己鮮明的情感取向。如《僖公九年》:
夏,公會宰周公、齊侯、宋子、衛(wèi)侯、鄭伯、許男、曹伯于葵丘。[7]
宋襄公是商微子啟之后,宋國國君封爵時位列“公、侯、伯、子、男”中最尊貴的“公”級別,但是《春秋》在表述中卻稱其為“子”,位列卑賤的等級。究其本意是當時宋國的前任君主宋桓公剛剛去世,作為長子的宋襄公依禮應為父親守孝送喪,但宋襄公卻讓爭霸美夢迷得毫無喪孝之心,反而急著去與各諸侯國盟會企圖稱霸。所以,孔子指責這種急功近利、違反禮法規(guī)范的行為,故意將其爵位稱號由尊降到了卑。這便是“春秋筆法”一字一言流露褒貶愛憎的方法,我們可以明顯地感知到作者情感的存在。而恰是“公”與“子”兩種語詞符號在聚合關系上都集中到了稱謂這一種屬關系之下,他們的功能相同但感情色彩上具有差異。也就是說,二者同時具備了相似性與可替換性,“公”代表高貴的爵位,“子”代表低賤的爵位,鮮明地隱喻了作者的情感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