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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鯨魚和老頭的故事

        2019-06-28 06:02/
        青年文學(xué) 2019年6期
        關(guān)鍵詞:鯨魚老頭

        ⊙ 文 / 江 冬

        鯨魚的故事一

        我在家里翻出一本《鯨魚的故事》,大開本的彩版繪本,只有十幾頁,大部分的紙張柔軟,也有幾張是硬挺的銅版紙,摸上去給人一種踏實的感覺。那時候我還認(rèn)不得幾個字,但我還是立刻被它吸引,因為那上面鮮艷而豐富的色彩,也因為那上面展現(xiàn)了一個奇異的鯨魚世界:有各種各樣的鯨魚圖畫,不是照片,純屬手繪。比如封面上就是一條鯨魚從綠色的海面上露出天藍(lán)色的脊背,一道銀色水柱從它的頭部高高噴出,越往上越膨脹,仿佛一棵大樹。鯨魚只露出了頭部多一點點,卻已占了那封面的一大半空間。鯨魚周邊的海水沉陷下去,四周還有一圈又一圈肥腴的水紋,仿佛鯨魚所在的地方,就是一個巨大的漩渦??傮w而言,那圖畫給人的感覺,就是鯨魚擁有龐大的體積以及翻江倒海般的能量。我的這一感覺在書中的其他圖畫里得到了進一步的驗證。那時候我的知識庫存里還找不到有關(guān)鯨魚的任何信息,而將眼前的鯨魚與我平時所見過的那些鯽魚、草魚什么的做一對比,我便完全被它們震撼。當(dāng)時最大的感受就是恐懼,因為我想到,這世界上竟然有這么大的魚,那恐怕也會有這么大的人吧;如果哪一天這么大的一個人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身邊,那我們怎么才能避免被他塞到嘴巴里面去呢?一個人嘴巴以及腸肚里的那種黏濕、黑暗和窒息,是我不敢去想象的。于是我立刻丟開了繪本,跑到外面有太陽照射的敞亮地方,但心里還是沒法平靜,忍不住四下打量,看有沒有鯨魚那么大的人正在靠近。

        幾天之后,我又拿起了《鯨魚的故事》。對我而言,實在沒有其他的消遣。家里的書極為有限,而我當(dāng)時可以拿起來欣賞的,僅此一本,其他的大多沒什么圖畫;幾本小人書里倒是有圖畫,但我既沒興趣,也看不懂。我始終不知道《鯨魚的故事》是怎么出現(xiàn)在家里的。父母在我一歲多點的時候就去廣東打工了,每年過年的時候會回來一次,或許是他們給我?guī)Щ貋淼摹5灿锌赡苁俏倚∈逶谒x高中的那個鎮(zhèn)上給我買的。還有可能是某個我們生活在城里的親戚給我?guī)淼摹N覐膩頉]有想過要問他們,因為我已逐漸認(rèn)定《鯨魚的故事》是屬于我的,是只屬于我一個人的,而追究它的來源,就有可能威脅到我對它絕對的所有權(quán)。我在不知不覺中喜歡上了那些呈現(xiàn)出各種姿態(tài)的鯨魚,同時也漸漸擺脫了它們所給我?guī)淼目謶?,這其中的奧秘就是,我把自己想象成了一條和它們一樣大的魚——那時我還不知道它們的名字呢。

        夜里睡覺的時候,我側(cè)身朝著墻壁,靠近床沿,雙腿蜷曲——這是我最喜歡的睡覺姿勢??傆星鍥龅娘L(fēng)透過沒拉上窗簾的方格窗欞,輕輕舔舐我裸露在被外的肌膚。窗外是一片小竹林,葉片們的喁喁細(xì)語,也總會在萬籟俱寂的時候響起。眼睛是閉上的,但黑暗并不濃稠,仿佛四周依然懸浮著一層蛛網(wǎng)般微微晃動的白光。

        從記事起,我就是一個人睡。爺爺奶奶睡在隔著堂屋的另一個房間里。記憶里,我并不怎么怕黑,但有時也會有例外,譬如白天聽到或看到一些讓我感到害怕的事,還有那些雷電交加的夜晚。這樣的時刻,我便會用被子把頭全蒙起來,同時兩手緊緊抓著被沿,預(yù)防有人猛不丁地把被子掀起來。但自從有了《鯨魚的故事》,我便逐漸擺脫了這一習(xí)慣。我強迫自己從被窩里探出頭來,眼睛逐一去確定身邊的那些事物。我對它們已無比熟悉,即使閉上眼睛,這一行動也不會出現(xiàn)任何的遲緩或意外。當(dāng)一樣事物的形狀在我的頭腦里完全清晰之后,我便會張開嘴巴,想象著將其一口吞下的樣子。一開始或許有些生疏,嘴巴無法張大,或者那事物有如活物一般滑脫,我便會再來一次。如此反復(fù)之后,一條大魚就在我的體內(nèi)膨脹開來,以至于我的嘴巴至少同房間一般大。我的吞食往往有固定的順序:靠墻的一只大躺柜,貼著它的另一只大躺柜,躺柜上小叔留下的一些皺巴巴的課本以及一個小木箱,旁邊一臺罩著布的從未見使用的縫紉機,一把小木椅,一個小床頭柜;接下來就是兩個大家伙,一個大衣柜,有面鏡子,也許會有點硌牙,還有張不是很寬的床,可以先咬斷了再吞下。床上的那個“我”,當(dāng)然早已不存在。此時我將眼睛擱在了窗戶上,仔細(xì)清點著房間里的每一樣事物。當(dāng)明白無一遺漏,我便無所顧忌地離開,眼前的黑暗越來越濃,仿佛是沉入了深水之中。

        有段時間,我?guī)缀趺客矶家胂笠粭l鯨魚在體內(nèi)誕生與膨脹。即使是白天,我也常常想起圖畫上的那些鯨魚,比如看到遠(yuǎn)處起伏的青山、月亮上的一團陰影、一片也許有魚的水域等等。吃飯的時候,如果我突然狼吞虎咽起來,多半是因為我想起了鯨魚進食的樣子。

        每次去小河里洗澡,我總是長久地潛伏在水里。實在憋不住了,我才會猛吞一口水,然后將頭抬出水面,隨即將水奮力地從口中噴出。

        “看啊看啊,水壺又噴水了!”其他人都在笑我。不知從何時起,我獲得了一個外號:水壺。

        “我是一條魚,一條大魚?!?/p>

        我一分辯,他們就會笑得更加熱烈。

        “明明就是一個水壺嘛!魚怎么會噴水呢?”

        這回輪到我笑起來。他們竟然連魚會噴水都不知道。但我并不打算和他們分享我的《鯨魚的故事》。

        老頭的故事一

        我要帶一個老頭出趟遠(yuǎn)門。除了每年過年回一次家,我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離開過我所在的城市了。

        我要帶著老頭去找他兒子——兒子是沒有的,這我早就知道。老頭只有一個妻子,并且還在半年前去世了,這就是他被人送到我們養(yǎng)老院的原因。盡管已八十出頭,但他基本上還能生活自理,所以我們給他安排的是“三級護理”——只要按時給他打掃衛(wèi)生、洗洗衣服被褥;如果他提出來,也可以把飯菜按時送到他房間里。根據(jù)本人意愿,他住的是收費較高的單間公寓。和別的老人不一樣,他幾乎不和任何其他老人來往,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房間里,天氣很好的時候,才見他在樓下的草坪上曬曬太陽。

        對我們養(yǎng)老院來說,這是一個再理想不過的老頭:不缺錢,不麻煩。但麻煩也會說來就來,因為老頭經(jīng)常跟人嚷嚷要去找兒子,但問他兒子在哪里,叫什么名字,他又什么都說不出來。他還出走過一次,后來是火車站的人給我們打來電話,叫我們?nèi)ヮI(lǐng)人。問他為什么要去火車站,他說的依然是“找兒子”。為了進一步核實老頭到底有沒有兒子,我們還給他的聯(lián)系人打了電話。按規(guī)定,一般老人的登記表上得填三個直系親屬的名字和電話,但他的只有一個,而且是他所在單位(一所大學(xué))的一位工會副主席。副主席在電話里很肯定地說,老頭不可能有兒子。問他為什么老頭會那樣,他只說可能是太孤單了,要我們多派人跟他聊聊天或帶他參加活動。我們都小心地回避了一個更大的可能——老頭有精神方面的問題。如果是這樣,副主席就得把老頭帶走。但在老頭產(chǎn)生實質(zhì)性的麻煩之前,我們不想讓此事發(fā)生。

        在帶老頭出來之前,我們已做了一些預(yù)防措施;我不斷提到的“我們”,其實基本上只有兩個人:我,以及領(lǐng)導(dǎo)我的辦公室主任。我們要老頭的護理員和門衛(wèi)都多盯著老頭一點,尤其不能讓他走出大門。他們已成功地攔截了幾次。而在最后那次把老頭從門口哄回去的時候,主任黔驢技窮,說出了過幾天就帶著他去找兒子的話。老頭當(dāng)了真,第二天就來問什么時候帶他去找兒子。主任問他去哪里找,還以為老頭會無話可說,誰知老頭立刻冒出一句:“利縣?!蔽覀兒芟胫肋@個籍籍無名的地名是如何鉆進老頭的腦袋里去的?!澳愕膬鹤釉趺磿谀抢锬??”“他叫什么?”“他怎么一直沒來看你?”……除了告知兒子就在利縣縣城,其他不管我們問什么,老頭都不再吭聲,好像我們問的是他把寶貝藏在哪兒了一樣。

        后來主任對我說:“你帶老頭去一趟利縣,不管他找不找得到兒子,都能斷了他的念想。”我本能地想要拒絕,可馬上又意識到,這就意味著我可以離開辦公室,離開養(yǎng)老院。哪怕只是一天,這也是我求之不得的。想起那年我從一家圖書公司辭了職,在人海里漂流了兩個月,然后就鉆進了養(yǎng)老院。養(yǎng)老院還包吃包住,提供給我的住所,便是一個單間公寓。我們這里位置偏僻,收費又比較高,所以長期有不少空房。在所有養(yǎng)老院的職工里,只有我一個人享受了這一待遇;一開始我還感到慶幸,后來才慢慢體會到,讓我住在養(yǎng)老院里,是為了讓我二十四小時待命。我就像個滅火員一樣,無論什么時間,只要院里有什么狀況,我就得立刻撲上去。

        “這個事情不好辦啊——主要是,那老頭的精神估計有點問題——”我只是象征性地抗議一下。

        主任的臉?biāo)查g耷拉下來,使我立刻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

        “去利縣也不是太遠(yuǎn),上午去下午就回來了——你早去早回,工作可不要耽誤了。”

        我沒有再說什么,否則就又得聽主任嘮叨我的工作態(tài)度問題。

        出發(fā)的那天早上,我比平時早一點去了辦公室。主任卻還是比我先到。還在樓下的時候,就聽到了他的吼叫。他是在電話里罵人。很快我就聽明白了,他又是在罵那個欠費老太太的兒子,但不知是大的還是小的。老太太得了腦梗,幾乎全身癱瘓,已完全喪失自理能力,院里給她安排的是一級護理——二十四小時有人照料。當(dāng)時兩個兒子把她送來的時候,只交了一個月住院費和一千塊錢押金。現(xiàn)在幾個月過去了,他們卻都沒有再現(xiàn)身。給他們打電話,要么說沒空,要么干脆不接。老太太整天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問她話時,偶爾她也會回答一下,可一旦要她跟兒子通電話,便只是默默地流淚。

        辦公室里只有兩張相對的帶隔板的灰色辦公桌,一頭頂著窗戶那邊。窗臺上有一臺醒目的紅色電話機,盡管是擺在隔板邊的中間地帶,但機尾毫不含糊地指向我,很顯然,接打電話的時候,我有優(yōu)先的權(quán)利或者說義務(wù)。

        主任就在他辦公桌后面的窄小空間里轉(zhuǎn)動。每當(dāng)他打電話的時候,除非偶爾會去走廊里,大多時候都是把轉(zhuǎn)椅往前一推,然后就開始在那里轉(zhuǎn)圈。情緒越激動的時候,他的圈子就轉(zhuǎn)得越快,仿如一頭被激怒的困獸。此刻他就是這個樣子。

        “娘老子都不要了的人,你說你不是個畜生?。俊?/p>

        主任那張因憤怒而變形的臉,仿佛一個被壓碎了的核桃。我不知他的表現(xiàn)是出于道德上的義憤,還是憂心養(yǎng)老院的經(jīng)濟損失。但我能肯定的是,他恨不得整棟樓甚至整個院里的人都能聽到他的聲音。工作積極主動、愛院如家,這就是他的名片,而且?guī)缀鯐r刻都要往人前派送。他似乎永遠(yuǎn)都是這個院里最忙碌的那一個,上班早到晚歸,走路風(fēng)風(fēng)火火,電話接打不停。這也就是為什么他老拿我的工作態(tài)度說事。有一段時間,當(dāng)我一個人在辦公室的時候,我?guī)缀醪唤幽桥_座機的電話。電話鈴一響,我就開始數(shù)會響幾聲——最長的都是十三聲。第十三聲比前面的都短很多,就那么一下,好像一個撐竿跳選手才剛剛躍起身子就掉了下去。我想象著電話后面的那些人,就是一個個掉了下去的撐竿跳選手,那么迷茫、沮喪,甚至是憤怒,有的還要再來,有的打道回府。再來的人勇氣可嘉,但我只能說他們時運不佳。

        這個事情很快就被主任知道了。他一臉憎恨地問我為什么不接電話。

        雖努力克制,但還是一陣腦熱,意識到時,聲音已在我與主任之間回蕩:“我不想接電話?!?/p>

        “你不想接電話?”片刻的驚愕之后,主任臉上竟然生出了些不自然的紅潤,仿佛是在替我的行為感到羞愧。

        “你做的是這份工作,拿的是這份工作的工資,所以你就得做好你分內(nèi)的事情,你說是不是?”

        不管怎么說,電話還得繼續(xù)接下去——撐竿跳選手們不再出場,而我則是永遠(yuǎn)無法離席的觀眾。我也只能說我時運不佳。

        主任打完電話后,坐在椅子上平復(fù)心情。他的膚色黧黑,臉上褐斑密布。當(dāng)他一動不動的時候,總是兩眼鼓突無神,微張的嘴巴里仿佛隨時會有涎水淌出。這張臉簡直可以拿去做我們院里的活招牌。而在那上面,我也看到了我的未來。

        窗外的天空還算明亮,乍一看是白色的,其實卻有一層薄薄的灰色,如果再仔細(xì)看,還能看到一點點金色。短促而嘹亮的鳥叫聲不斷從小山那邊傳來,不時還傳來一陣雜亂的笑鬧聲。我抬頭朝小湖那邊看去,只見五六個老人(有男有女)正聚集在一棵不大的樹下,有一個還正朝樹上揮動一根木棍。那樹上結(jié)的是已經(jīng)黃透了的臭皮柑,形狀像沒長大的柚子,又苦又澀,但據(jù)說可以用來泡水喝,治療咳嗽。按規(guī)定我們得前去制止,主要是防止破壞樹木,但再怎么制止,臭皮柑也還是會被打得一個不剩。小山上還有兩棵枇杷樹和一棵楊梅樹,它們的命運也都一樣,不同的是,枇杷和楊梅都是在即將成熟的時候,就被打得一干二凈,樹下則是斷枝滿地。

        難得能在主任面前發(fā)會兒呆,卻沒有持續(xù)多久。無意間朝他那邊掃一眼,正好遇上了他那雙注視我的憂心忡忡的眼睛。

        “今天要帶張老師去利縣?!蔽以囍忉尅?/p>

        “那怎么還不去呢?早去早回!”

        “主任你還有什么要交代給張老師的不?”

        “叫他不要帶錢——其他東西也盡量不要帶,尤其是貴重物品,你跟他說過了沒有?”

        “都說過了?!?/p>

        “那就沒什么要說的了。在路上你好好看著他,不要讓他亂跑。”

        “好。”

        我正要走,主任卻猛地站起來,說還是和我一塊兒過去。很顯然,他不是擔(dān)心老頭,就是對我還不夠放心。

        老頭就住在辦公樓旁邊的那一棟,我也住在里面,他在二樓,我在五樓。一共只有五層。大門開在中間,一進去,迎面的墻上就是一個藍(lán)色的大圈,里面是一個小圈,中心有一顆紅心(也像一雙捧著什么的手掌),它的上方、兩個圈圈之間有“慈心養(yǎng)老院”幾個字,這就是我們的院徽。在院徽之下還有“為社會解憂 替子女盡孝”十個紅色大字。電梯正對大門,樓梯在電梯旁。我們從樓梯上到二樓。老頭所在的206房就在樓梯口,不僅方便,還能從窗口看到小湖和小山。

        門是開著的,老頭已是整裝待發(fā)。他面朝門口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戴一頂深咖啡色的毛線帽,穿一件紅色沖鋒衣,腳上一雙灰色登山鞋,讓人覺得他是打算去翻山越嶺一樣。

        “就走了???”老頭手搭在椅子上,準(zhǔn)備隨時起身。他說的是本地話,低沉而含糊。他的牙齒已所剩無幾,剩下的那幾顆分布在口腔兩側(cè),與他的臉色一樣蠟黃。

        “就走呢,張老師,您都準(zhǔn)備好啦?”主任仔細(xì)地打量了他一番。

        “好了,好了?!?/p>

        他顫顫巍巍地站起來,龐大的身軀頓時遮住了窗口的光線,使得房間里陰暗了不少。

        “哦,張老師,您不帶行李吧?”

        “不帶不帶?!?/p>

        “錢也沒帶吧?”

        “你們不是說不能帶錢嗎?”

        “是啊是啊,怕您身上帶錢不安全,萬一掉了怎么辦呢?”

        其實主任早跟我交代過了,不讓老頭帶錢,是怕他到時候說錢丟了,我就扯不清楚了。之前已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情,老頭說他丟了三千塊錢,是壓在枕頭下面的,而且堅持說是給他搞衛(wèi)生的那個護理員偷走的。后來我們就在他房間里翻找,結(jié)果從衣柜里找出了那三千塊錢來。護理員當(dāng)場大哭,老頭卻只是噘著嘴巴一聲不吭,仿佛是他受了一肚子委屈。我們雖然反復(fù)跟護理員強調(diào)老頭肯定不是故意的,卻還是不得不給她調(diào)換了樓層。

        我們和老頭一同乘電梯下去。到了大門口,我要老頭在那里等我把車開過來。一會兒后,當(dāng)我把車開到門口時,那兒已圍了一堆人,仿佛一個事故現(xiàn)場。是一大幫院里的老人聞訊趕來了,有好幾個還坐著輪椅。我聽到一個老太太興奮地吶喊:“張老師,你家崽恐怕還在哪個的肚子里吧!”

        四周響起了快活的笑聲。

        但老頭一臉平靜,眼睛始終瞇著,似乎是受不了室外的光線。

        我本想要老頭坐后排,但他一站到車邊,我就感覺他未必擠得進去,便給他打開了副駕駛室。老頭彎腰鉆進去,那里面立刻就被填滿了。

        我在上車之前,又看了一下主任。他已被幾個老人圍住,正一臉微笑地給他們說著什么。若在平時,他多半會立刻把我叫過去頂替,然后給我留下一個匆匆離去的背影,仿佛還有什么十萬火急的事情正在等著他一樣。

        我在駕駛室里坐好,發(fā)現(xiàn)旁邊的老頭始終面無表情地直視前方。我懷疑他大概已經(jīng)忘記我們要去哪里了,“利縣”這兩個字,多半是他當(dāng)時隨口說出來的。也許他想要的只是出去,就像我一樣,只要離開養(yǎng)老院,去哪里都可以。但我沒法隨心所欲,因為車子是院里的,過路費和油費,也都得憑票報銷。而且如果我不去利縣,回來后老頭還是喊著要找兒子,那我的麻煩可就大了。所以,我只能去利縣,好在那是一個我還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

        車子已經(jīng)發(fā)動,旁邊的老頭卻依然沒有要系安全帶的意思。我打量了他好幾眼,他甚至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我不再指望他能夠自己動手了,但他那個威嚴(yán)的肚子又妨礙我把手伸過去,于是我只得輕聲表達了我的請求:“張老師,為了安全,還是得系一下安全帶呢。”

        “么子?”他茫然地轉(zhuǎn)過頭來。

        “安全帶,要系安全帶?!?/p>

        但他的回應(yīng)僅僅是動了動身子,仿佛我是提醒他要換一個更舒服的坐姿。

        我只得又開門下車,跑到副駕駛室那邊把安全帶拉出來,讓老頭抓在手上,再回車上把它扣上。

        鯨魚的故事二

        小叔回來的那些天,我把《鯨魚的故事》藏在躺柜上面的小木箱里。小叔自從高中畢業(yè)后,也去了廣東打工。但他從不在過年的時候回來。他究竟什么時候回來,家里誰都不知道。他想回來的時候,就回來了。

        我一直都喜歡小叔,他每次回家都會給我?guī)c東西。這次他給我?guī)Щ貋淼?,是一袋火腿腸。吃了第一口,我就說吃不慣,有一股“腥”味。小叔便要奶奶把火腿腸切成片,再用油炸一下。這樣一來,“腥”味沒有了,味道特別好。

        我睡的房間,以前就是小叔的。他回來之后,就和我用一個房間。晚上睡覺的時候,我睡里面,還是保持著習(xí)慣的姿勢,但我不再呼喚我的那些鯨魚了。小叔仿佛一堵厚墻擋在我身邊,即使沒有接觸,也能感到他全身都熱氣騰騰的。小叔睡覺的時候還常打呼嚕,那一串串又高又長的呼嚕聲,讓我想起在熱烘烘的鐵匠鋪里看到的拉風(fēng)箱的場景。

        小叔在家的時候,除了偶爾去哪里看望朋友,或者去一趟鎮(zhèn)上,其他時候多半都待在房間里,要么看書,要么睡覺。小叔看的是從鎮(zhèn)上租來的武俠小說。對于小叔的無所事事,爺爺奶奶什么也不說,小叔也很少主動和他們說話,尤其是跟爺爺。有什么要跟爺爺說的時候,他總要我來轉(zhuǎn)達。也許是因為爺爺做什么都很講規(guī)矩,比如說吃早飯的時候,你要是還沒起床,那么等你起來要吃東西的時候,那鍋里就空蕩蕩的了,因為剩飯早都被倒進了豬食里;如果不能按時吃飯,那就什么都沒得吃,這是爺爺定的規(guī)矩。小叔愛睡懶覺,所以幾乎每個上午都是餓著肚子。而在飯桌上,爺爺對于坐姿、吃相等也都有嚴(yán)格的要求,對于我們平時的坐立行走,也都是如此。按爺爺?shù)臉?biāo)準(zhǔn),小叔是沒有一樣合格的。爺爺大概早已對小叔死心,對于我,卻依然寄予厚望。于是他經(jīng)常拿小叔來作為對我的警示:如果我不怎么怎么,就會變得和那個“二流子”一樣了。

        那天我進入房間的時候,發(fā)現(xiàn)靠在床上的小叔,手里拿的并不是武俠小說,而是我的《鯨魚的故事》。

        “這本書是你的啊?”小叔問我。

        我連忙點點頭。

        “嗯,蠻有意思的,就是結(jié)尾有點——哦,我也說不好。”

        我就如同自己受到表揚一般開心,但還是有點擔(dān)心,生怕小叔也喜歡,就把書給拿走了。

        “你曉得這個字怎么讀吧?”他指著封面上的那個“鯨”字問我。

        我說不會。他就告訴了我“鯨”字的發(fā)音。

        突然有一天,小叔就又去廣東了。他沒有帶走《鯨魚的故事》。此后每當(dāng)我看到那個“鯨”字時,多半都會想起他。他回來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而十幾年后,當(dāng)奶奶和爺爺相繼去世,我便好幾年都沒有再見到他。

        老頭的故事二

        在市區(qū)里半個來小時,在高速上又兩個來小時,一路往西。剛上高速的時候,我還有些緊張,因為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開車上高速了。后來雖然沒那么緊張了,卻也始終把握不好速度,時快時慢。干什么都要有個節(jié)奏,我還沒有從養(yǎng)老院的生活節(jié)奏里走出來。而如果要真正走出來,恐怕也并非易事;盡管人不在辦公室,我的手機卻依然響個不停。通過車載藍(lán)牙,我一次次地接聽電話,都是院里的老人們打來的。有的問我之前一些事情的處理情況,有的則要我去處理一些新的問題——元旦抽獎的補抽活動怎么還不搞(有些老人錯過了元旦的抽獎活動,其中有人強烈要求補抽);有個老太說她今天又差點被那條叫“來?!钡拇蠊芬У搅耍ㄎ覀儾粶?zhǔn)老人養(yǎng)大狗,但“來?!钡闹魅怂阑畈淮饝?yīng))……不過這一次,不管是什么事情,我都一律回復(fù)說:您打電話問一下我們李主任啊,我現(xiàn)在在外面出差。我把“出差”兩個字說得特別響亮,仿佛是怕對方耳背一樣。

        一路上,大部分的時間里,老頭都在打瞌睡,頭在胸前一沉一沉。不打瞌睡的時候,他就挺胸莊嚴(yán)地注視著前方,不時哼哧哼哧地清一下喉嚨,像是要發(fā)表什么重要講話。我老是擔(dān)心老頭真的會說點什么。好在什么都沒有。所以對我來說,老頭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計。只是每到整點的時候,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朝老頭看去;這時他身上會響起一個洪亮的女聲:現(xiàn)在是北京時間X點整。老頭兜里有一部手機。院里很多老人都有這種會整點報時的老人機,但之前我從來沒見老頭用過,不知是不是新買的。我們院里有個商店,足夠保證老人們的生活所需,而店里沒有的東西,店里也可以幫忙代買。對于這次出行,看來老頭的準(zhǔn)備是夠充分的。

        高速公路幾乎都是在山里面穿行,山嶺四合,時遠(yuǎn)時近。路兩旁隨時可見光禿禿的苦楝、葉片泛黃的毛竹,以及水杉、杜英等呈深綠色的樹木。太陽不知何時出來了,只是陽光比較稀薄,在路面上呈現(xiàn)出淡淡的鵝黃色,在周圍的山嶺上,則是冷冷的銀色。盡管車窗緊閉,卻還是能感到四周的空氣煥然一新。眼前不斷躍出的風(fēng)景和事物,使我感到世界竟是如此的遼闊,而不久前還幾乎是我整個世界的養(yǎng)老院,已逐漸退至遙遠(yuǎn)的天邊幕后。

        道路兩旁的山丘逐漸由平緩變得突兀,草木也越來越稀疏,有的山上甚至只見大塊的巖石;這是在向丹霞地貌過渡。利縣到了,再往前就是有名的丹霞景區(qū)了。當(dāng)老頭身上響起“現(xiàn)在是北京時間十一點整”,沒多久,我們就離開了高速,隨即進入了利縣縣城。

        “張老師,您兒子在哪里?”我一邊打量道路兩旁,一邊問老頭。這縣城里的道路不僅窄小,而且灰撲撲的,行人隨意亂竄。

        老頭將臉貼著車窗,打量著外面。

        “張老師,您認(rèn)得您兒子那個地方吧?要不我?guī)еD(zhuǎn)一轉(zhuǎn),認(rèn)出地方來了您就告訴我一聲?”我感到了自己聲音里的嘲弄意味。

        老頭沒有回應(yīng),這早在我的意料之中。

        轉(zhuǎn)了十幾分鐘,老頭都沒有發(fā)聲,他甚至都沒有興致看向窗外了,眼睛半瞇,頭也開始往胸口垂去,我便主動提示起老頭來:“張老師,您看您兒子是不是在那里?那是利縣一中啊。您是老師,您兒子應(yīng)該也是老師吧?”

        老頭冷漠地往那邊掃了一眼。

        接下來我隨意地選擇地點,不斷問老頭他兒子是不是在那里,直到老頭連頭都懶得再抬一下。

        縣城里的那幾條主干道沒多久就被我跑遍了,有的還重復(fù)跑過了。老頭不再搭理我,頭垂在胸前一動不動。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睡著了。我突然對老頭生出一股強烈的妒意,因為他居然想睡就睡,似乎完全忘記了他才是此行的主角,而我居然就為了他的一個空想而從幾百公里外跑了過來。瞬間興致全無,加上肚子餓了,我便找了家餐館停車。車還沒停好,老頭就醒來了。吃了飯后,感覺肚子有點撐,我便帶著老頭出去走了走。我們登上了附近的一條回廊橋,暗紅的欄桿、柱子,褐色琉璃頂。在橋上,被初具威力的暖陽所包裹,我感到昏昏欲睡,盯著下面很淺的幾乎成黑色的河水好一段時間。

        “走吧,要回去了?!蔽覍ι磉叺睦项^說,然后朝橋頭走去。在橋頭的時候回頭,見老頭跟來了,只是走得很慢,膝蓋微屈,上身前傾,似乎只有腳尖著地,身體還左右微晃,仿佛一只肥胖的企鵝。

        又回到餐館停車的地方,我拉開副駕駛室的車門,要老頭先上車。

        但老頭紋絲不動,頭執(zhí)拗地轉(zhuǎn)向路邊一棵碗口大的桂花樹,仿佛那樹上才是他想要去的地方。

        我心想糟了,走過去問老頭怎么了。他果然又嘟囔起來,說要去兒子那里。

        我想要跟老頭講講道理,同時迅速地思考可以怎樣哄哄他。但我突然意識到,我們此刻不是在養(yǎng)老院里。

        “張老師您根本就沒有兒子!您為什么要撒謊呢?我這么大老遠(yuǎn)地把您帶過來了,在這里又轉(zhuǎn)了這么久,您難道還不滿意?。磕降紫朐趺礃影??”我朝著老頭吼叫,心里并無憤怒而只有快意,并且還覺得自己完全理解了主任今天早上為什么會在電話里大喊大叫。

        老頭的嘴唇一個勁地哆嗦,眼睛也漸漸潮濕起來。

        “好啦好啦,張老師我們走吧?!蔽野研囊粰M,推著老頭上了車,他倒并沒怎么抗拒。老老實實回去算了吧,我不也一樣嗎?我在心里說著,又幫老頭拉出安全帶。

        出了城,上了高速,在高速上又跑了好一會兒,老頭的嘴巴都一直是噘著的。他顯然是在生氣。但我決定視而不見。油門在我腳下聽話多了,我可以時刻保持著勻速行駛。踏油門的腳隨心所欲,手中的方向盤不時輕輕一抹,兩旁的風(fēng)景不斷飛掠而過。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找到了一種節(jié)奏,或者說我已被一種節(jié)奏所控制,就如同一個跑步者,跑著跑著就順從了一種慣性與感覺,沒有目標(biāo)也沒有疲憊,只是在跑,不由自主地跑,心無旁騖地跑。我就是在這樣一種狀況下,輕輕動了下方向盤。當(dāng)我確定自己已經(jīng)無可挽回地走上了通往益縣的道路時,我朝著老頭喊道:“張老師,您是不是在益縣也有兒子???我們現(xiàn)在就去那里啊——”

        老頭的臉立刻朝我轉(zhuǎn)了過來。

        “有兒子,有兒子——”他呼哧呼哧地說著,噘起的嘴巴縮下去了。

        鯨魚的故事三

        我家附近有一棟新建的三層小樓,好幾年里一直保持著剛剛建好時的樣子,墻沒粉刷,地面凹凸,連門窗也都沒有裝,給人的感覺就是建房子的人宣布暫時離開一下,卻又遲遲沒有回來。事實是那家人在房子建好的時候,就去外面打工了,估計好幾年都沒有賺到什么錢,于是每次回來都依然住在旁邊的老木房子里。新房子漸漸成了一個堆積各種雜物的場所,有稻草堆,有柴火,有木頭,有磚瓦,還有各種農(nóng)具。我不時會鉆到那里面去,最主要的,是因為那客廳的墻角豎起一個禾桶——像一個四方形的大洗澡桶。禾桶的敞口朝著墻壁,但并沒有貼緊,以我當(dāng)時的身材,可以輕松地鉆進去。在那里面,我可以站,可以坐,也還可以躺。第一次發(fā)現(xiàn)那里的時候,我就覺得它很像鯨魚的嘴巴,當(dāng)然是小鯨魚的嘴巴。此后,我就把它作為我的一個秘密基地,當(dāng)我想要獨自待著的時候,總會第一時間想到那里。

        我待在禾桶里的時候,一般都是白天。禾桶把大部分的光線都擋住了,里面有些昏暗,卻不至于讓人害怕。只要一抬頭,就能看到從墻壁上折射進來的亮光,有時還有點淡黃色的陽光。這給人的感覺,就如同晚上把自己緊緊地蒙在被子里,偶爾把眼睛露出來打量時,總能多少看到點什么,從而相信世界依然就在眼前。不過我在禾桶里的時候,很少會把自己想象成鯨魚,這或許是因為,我在那里面的時候,總有許多別的思緒妨礙我生出那樣的想象。

        唯一一次,我在天黑之后鉆進了那個禾桶。這起因于我偷了奶奶收在箱子里的五塊錢。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我正在自己的房間里寫作業(yè)。當(dāng)奶奶一聲不吭地出現(xiàn)在我身邊時,一臉怒容的樣子,我的身體就忍不住戰(zhàn)栗起來。

        “箱子里有五塊錢不見了,是不是你偷的?”

        我試圖否認(rèn),但劇烈顫抖的身體已搶先把我給供了出來。

        “如果錢還沒花,你馬上給我交出來;如果已經(jīng)花掉了,在哪兒花的你就在哪兒給我要回來!”

        還是沒有回答,更顯憤怒的奶奶便將我一把扯起,然后往大門那邊推。但根本用不著她推,我已不由自主地往門口走去,因為我只想快點脫離她的控制。出了大門,我便不假思索地朝著那個秘密基地走去。曾經(jīng)我想躲避什么的時候,都是這么做的。

        當(dāng)我在禾桶里躺下來的時候,我便暗下決心,這一晚都不會再離開那里了。我一面想象著自己的絕不妥協(xié),一面又想象著自己及時獲得了安撫,眼淚因?qū)ψ约旱暮炔屎蛻z惜而雙倍地淌下來。但不知過了多久,當(dāng)激動逐漸平息,身體也隨之變得冰涼,我便開始真正認(rèn)識到了自己的處境——四周一團漆黑。盡管是夏夜,卻似乎總有冷颼颼的風(fēng)從敞口撲進,如一雙濕冷而綿軟的手,從我的頭摸到腳,又從腳摸到頭;禾桶外的那些稻草堆以及其他的雜物堆里,也不斷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穩(wěn)一穩(wěn)心神,我試圖把《鯨魚的故事》里面所有的鯨魚都召喚出來,但它們?nèi)祭淠貜奈业哪X海里一滑而過,就仿佛它們也對我所在的地方感到害怕了一樣。

        正身處一張黑暗而濕冷的嘴巴的感覺越來越強烈,腦海里不斷閃現(xiàn)出鋒利的巨牙與蠕動的腸胃,冷汗一層層地冒出來,呼吸變得越來越困難,卻又不敢猛烈地出聲吸氣。終于,我逃離了禾桶,本能地朝著家的方向跑去。家里沒有燈光,大門也是關(guān)著的。盡管平時家里的大門也關(guān)得很早,這一次我卻以為它的關(guān)閉代表著其他的含義:奶奶不希望我再跨進家門。本已枯竭的淚水又再次涌出。猶豫了許久,我才意識到自己別無選擇,便試探性地去推大門。還好,門并沒有上閂。推開一條小縫,我悄悄地擠進去。屋子里面黑暗而沉寂,仿佛一個旋渦,讓人不敢深入。我踮著腳尖摸索進自己房間。在床上躺下來之后,我的那些鯨魚,終于又都翩然而至,陪伴了我許久才離開。

        老頭的故事三

        一個來小時后,我們就進入了益縣。益縣比利縣繁華,高樓更多,道路也顯得寬闊和整潔。益縣我也從未來過,但我只看了一眼,就覺得自己仿佛已在那兒生活了一輩子。城市總是大同小異。我沒有興致再去繞一圈,很快就把車開進了一家賓館。下車之前,我跟老頭說,今晚我們就住在益縣了;我不打算再提找他兒子的事,至于老頭,我估計應(yīng)該比我更害怕提及。

        我開了一間雙人房,這樣才能保證老頭時刻都在我的視線里。老頭先是在衛(wèi)生間里待了好一段時間,隨后便坐在了靠窗的一把椅子上,悄無聲息地看著窗外。窗簾是拉開的,能看到外面一排貼著赭色瓷磚的墻壁,一片白色混雜著淡紅色的天空。有一陣,幾只乳白的鴿子從某處飛起,在天空盤旋了幾圈后又飛了回去。房間里的床、柜子、椅子都是深紅色的,墻上貼著亞麻色壁紙。兩個床頭上分別掛著一幅風(fēng)景畫。一幅上面是一條澄凈的森林小溪,溪邊有兩排稀疏而粗大的樹木;另一幅上面是一小片湖水,湖邊的草木或深藍(lán),或嫩黃,或紫紅,它們投映在湖面上,使得湖水也變得斑斕起來。也許是因為那兩幅畫的緣故,我總覺得像是聞到了某種清爽的氣息。

        老頭從衛(wèi)生間出來后,我就用不銹鋼水壺進去接了一壺水。燒水的時候,我把兩個白瓷杯用自來水沖洗了一下,水開后,又用開水燙一下。水壺邊有四小包紙袋裝的茶葉,兩袋紅茶,兩袋綠茶。我給自己選了綠茶,卻不知老頭愛喝什么。也許他根本就不喝茶吧,這么一想,我便只是給他倒了杯開水過去。我特意倒得很滿,免得再給他加水。把茶杯端到老頭旁邊的小圓桌上,說要他喝點水,老頭才仿佛從某種沉思里回過神來。他微微朝前探了一下,連說了兩個“好”,接下來就只是全神貫注地盯著茶杯。杯口熱氣升騰,他大概是在用意念什么的使那杯水快速冷卻下來。

        坐在床沿喝茶的時候,本想看看電視——實在沒有別的消遣,但我始終懶得起身去開電視機。一杯茶快喝完的時候,發(fā)現(xiàn)老頭終于將面前的水杯捧起,仰起脖子咕嚕咕嚕就喝起來,那聲音和牛飲水時有得一比。他放下杯子后,那水估計是見底了。

        經(jīng)常聽人說喝茶是提神的,但恐怕也要看是在什么情況下。我當(dāng)時的情況,就是剛把最后一口茶喝完,腦袋里就似乎明確無誤地響起一個信號:好啦,茶喝完了,可以休息休息了。當(dāng)我把茶杯放好后,睡意幾乎是不由分說地就將我按倒在床。看來可以好好睡一覺啦。為了不被打擾,我在迷糊中關(guān)了手機,并且還想起了吩咐老頭不要出門,但話有沒有真正說出口,以及老頭有沒有聽到和回應(yīng),我就完全不清楚了。

        醒來的時候,四周已有些昏暗。陌生的環(huán)境、陌生的氣息以及剛剛醒來時的不安感,讓我的心一陣急劇地跳動。怎么啦?這是在哪里?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嗎?稍微清醒點后,我馬上朝窗戶那邊看去。還好,老頭依然是在椅子里,雙手?jǐn)R在膝上,頭穩(wěn)穩(wěn)地沉在胸前。哦,看來他一直都坐在那里。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覺得自己能睡那么踏實的一覺,與如同守護者般坐在那里的老頭是不無關(guān)系的。

        摸過手機來打開,立刻響起一陣“嘟嘟”聲;有五個未接來電,其中有三個是主任的。我給主任回?fù)芰诉^去。他瞬間便接聽了,劈頭問我手機為什么打不通,不等我回復(fù),又立即問我是不是帶著老頭回去了。我的平靜超過了自己的預(yù)期,我仿佛背誦臺詞一般,說出了早已在心中醞釀好的話:“張老師不肯回去呢,說是益縣也有他的兒子,我就帶他到這邊來了。明天我再看看能不能把他帶回去啊——”

        手機那頭無聲無息。等待了一會兒后,我掛掉了電話,隨即又關(guān)了機。

        主任沒有在電話那頭咆哮,這多少出乎我的意料。但這也不難理解,他已對我失望至極。

        我?guī)缀蹩吹搅怂旖堑囊荒ɡ湫Α?/p>

        有一陣,我的腦海一片混沌,那感覺就好像是走在一條已走了無數(shù)次的路上,只是任由身體機械地擺動,什么都無須去想,也不愿去想。這也許就是度過時間的最佳方式,因為這樣你就不必在乎前方的路還有多長,也不必在乎你的身體是否已經(jīng)疲憊。此時的時間仿佛已折疊,你可以從這個點一下子就來到那個點,輕輕松松,不知不覺。

        “現(xiàn)在是北京時間十八點整——現(xiàn)在是北京時間十八點整。”

        一個洪亮的女聲突然在房間里震響,重復(fù)了兩遍。

        窗邊垂著腦袋的老頭再次清晰地進入我的視線。在黃昏的陰影里,他只顯現(xiàn)出一個模糊的輪廓,那咖啡色毛線帽、紅色沖鋒衣也都失去了原有的色澤。加之沒有任何的聲息,他那龐大的身軀似乎已失去了所有的重量,如同一張擱在那兒的剪紙。

        他為什么要讓手機報時呢?難道他還有必要知道時間嗎?時間對他來說不就如同一條他早已熟視無睹的道路,而他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不知不覺地走下去,直到道路的盡頭?如果讓手機報時,豈不就是人為地設(shè)置了一個個障礙,需要他耗費更多的精力去跨越,而且尤其是它還會不斷地提醒他接下來還有另外許多個障礙?

        盡管滿腹疑惑,但我并沒有多少興致去尋找答案。此時的老頭在我眼里,僅僅類似于一個出門必帶的包裹。已到吃晚飯的時間了,所以我隔空呼喊起他來:“張老師——張老師——”

        他終于抬起頭來看著我,但他那一臉茫然的樣子,使我懷疑他是否真的看到了我。

        “張老師我們吃飯去吧——走啊——”

        “好?!彼靡粫翰艔囊巫由掀鹕?。

        在出門之前,他又去了一次廁所。他一鉆進衛(wèi)生間,我就知道又有得等了。我從門口踱到窗邊,又從那兒回到門口,如此反復(fù)了三次,才聽到他沖馬桶的聲音,隨后又等了好一會兒,才聽到他開門出來。

        ⊙ 亨利·馬蒂斯 作品3

        我站在門口,老頭呼哧呼哧地過來了,仿佛是剛做完一場劇烈運動。迎面而來的還有一股隱約的尿騷味,使我懷疑老頭是不是把尿撒在了身上。不過這樣的氣味我在很多老人身上都聞到過,上了年紀(jì)的老頭,幾乎都有前列腺炎。我剛到養(yǎng)老院不久,夜里就有一個瘦小的老頭敲開了我的房門,說希望我能夠幫他一個小忙。我連忙問他有什么需要,恭敬得仿佛為了幫他的小忙,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大半輩子了。于是他便毫不客氣地在我面前脫下了褲子,要我把一種白色的魚雷狀的小藥粒塞到他的肛門里面去。他告訴我他有前列腺炎,那藥粒是用來消炎的。我很想問他治前列腺的藥為什么要塞到肛門里面去,我還想問他為什么不找別的老人或護理員而偏要來找我。但我總覺得任何的詢問都會被誤解為怠慢,于是馬上照辦。接下來的十多天里,我每個晚上都履行著自己的使命。而每次老頭都會叮囑我:不要把這個事情告訴別人。老頭不想讓別人知道他有前列腺炎,更不想讓人知道他在我面前袒露過屁股以及我裹著薄膜的手指插進了他的肛門。我后來才知道,老頭是一家大型國企的退休干部,妻子已去世,唯一一個女兒在美國。他幾乎是老人們中最活躍的一個,事事愛牽頭,組織了多場老人們的文藝活動。而在他結(jié)束了和我的親密接觸后不久,我在他眼里就仿佛成了隱形人。

        出了賓館,沿著街道走了好幾百米,我才看到一家還算過得去的飯館——類似于一個農(nóng)家小院。兩層的獨立青磚房,還有一道青磚圍墻;院里有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樟樹,還有一個小花圃,里面影影綽綽地開著黃菊花。

        店里人不多,我和老頭就在一樓找了張桌子坐下。服務(wù)員遞來菜單后,我習(xí)慣性地又問了老頭想吃什么。我以為這句話是多余的,因為中午吃飯的時候他就說過“要爛一點的”。中午我點了一個紅燒豆腐,一個胡蘿卜炒肉,還有一個淮山排骨湯。老頭的胃口相當(dāng)不錯,當(dāng)時不僅吃了兩大碗米飯,菜也沒少吃。他吃飯的速度很快,而且還有一個習(xí)慣:自己碗里的東西會吃得干干凈凈——除了嚼不爛的肉,他幾乎什么都吃,包括作為調(diào)料的辣椒、姜絲以及蒜瓣。

        但這一次,老頭說了個“東坡肉”。

        看來老頭是想吃肉了,而他吃得動的肉菜,恐怕也只有東坡肉了。

        我便問服務(wù)員有沒有東坡肉。她的回答很干脆——沒有。

        “沒有東坡肉啊——張老師您看還想吃別的菜不?”

        “東坡肉?!?/p>

        端坐對面的老頭上唇凹陷,下唇向前突出不少,仿佛一片指向遠(yuǎn)方的船舷。

        “沒有嘛,你說怎么辦呢?”

        老頭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椅腳摩擦地磚發(fā)出一聲“吱”的巨響。四周所有的眼睛都往我們這邊掃射過來。我只得壓抑住怒火,轉(zhuǎn)頭問服務(wù)員可不可以給我們專門做一份。服務(wù)員皺著眉頭說得去廚房問一下。幾分鐘后,她回來說廚房里可以做,但我們估計得多等一會兒。這一等,就是一個來小時。在這一過程中,我?guī)缀鯖]有再正眼看過老頭一眼。

        東坡肉端來后,我只夾了一筷子,甜得發(fā)膩。老頭倒是吃得虎虎生風(fēng),只是到他放下筷子時,東坡肉依然剩下一大半。我不急著去買單,視線在屋子里打圈,最后又都會落回到那碗東坡肉上;我的潛臺詞足夠明顯了:肉不吃完就不走。但老頭始終莊嚴(yán)肅穆地坐在那里,像是在等著有人來給他頒發(fā)獎?wù)乱粯?。我終于承認(rèn)失敗,買單走人。

        外面起風(fēng)了。風(fēng)不大,軟綿綿、涼颼颼的,撲在人身上就仿佛不愿輕易離開,總要與人廝磨一番。街道上已是燈火輝煌,但并沒有多少行人,而且每個人都埋頭快走,仿佛都急著要鉆進一個溫暖的所在。這時候的街道也再不似白天那般潔凈,不是說有多少垃圾,而是到處都是昏暗的角落,仿佛大塊大塊的污漬,即使是燈光照亮的地方,也如同是抹上了油彩,顯得斑駁與黏糊。所有的門店都開著,卻都冷冷清清,不時能隔著玻璃看到一個站在柜臺后一動不動的身影,而那人的目光也多半正透過玻璃,看著對面一成不變的路燈、招牌、另一個櫥窗,僅此而已。

        我走在前面,越走越快,不時生出一種要將老頭甩掉的沖動。但當(dāng)我回頭看不到老頭的時候,又忍不住地往回走。老頭終于又出現(xiàn)在了我的視線里,腳尖幾乎不著地,兩手頻繁地往后甩,就像是在小跑。我一直等著他快到身邊了,才繼續(xù)往前走。

        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三個少女。三個人手挽著手,但有時邊上的一個也會暫時脫開,這時就會有一陣歡笑傳來。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左側(cè)的那個女孩身上。她穿著黑色緊身褲,雙腿筆直修長,每走一步都像是在跳躍。她的手臂不時揮動,頭也在四處扭動,一頭柔順的披發(fā)隨之起伏飛揚。當(dāng)她偶然回過頭來時,仿佛一只雪白的天鵝劃過了漆黑的泥沼。

        沒過多久,她們就轉(zhuǎn)進了路邊一條昏暗的小巷。

        曾經(jīng)喜歡過的那些女孩開始一個個地在我腦海浮現(xiàn)出來。她們都有著光潔的肌膚以及飛揚的神采,身軀如小獸,眼睛如星辰。她們中的大多數(shù),我都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觀望,就如同膽小的獵人永遠(yuǎn)都只對兇猛的野獸心懷向往,并且心懷畏懼。偶爾鼓起勇氣靠近,卻總是失敗而歸。失敗的原因,倒不是被猛獸驅(qū)逐,而是我每次都會發(fā)現(xiàn),那些女孩有了一張灰暗、皺縮、布滿斑點的臉。事實上,那只是她們老年時的樣子——我總是提前看到了這些。我還看到了她們在養(yǎng)老院里拄著拐杖緩緩穿行,身邊是一只貓或者一條狗,有個叫“來?!被颉罢淠荨敝惖拿帧6肄D(zhuǎn)眼間,她們就坐上了輪椅,從“三級護理”上升到了“二級護理”,像個玩具似的被人推來推去。又只是一轉(zhuǎn)眼,她們已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整天干瞪著眼睛,每隔兩個小時就被人翻動一下,因為她們享受的是“一級護理”。其實不光是面對她們的時候,幾乎在面對任何人甚至是在任何時刻,我都會看到或想到一個人的盡頭……在這樣的時刻里,我總覺得全身的力氣似乎突然被人全部抽走,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不想再做了。

        有個女孩仿佛把我看透了似的,她說:“人都是要老的?!蔽夷芤虼硕械捷p松嗎?事實上,從此以后,每當(dāng)我看到一個還不算老的人的時候,每當(dāng)我感覺已經(jīng)接近快樂或激昂的時候,這句話就都會如同催命符一般地響起:“人都是要老的!”

        鯨魚的故事四

        我已經(jīng)能大概讀懂《鯨魚的故事》里面那些文字了。那些文字告訴我,鯨是這世界上最大的動物,生活在海洋里。

        后來我們學(xué)習(xí)了一篇名為“鯨”的課文。那里面的內(nèi)容,我覺得自己其實早已經(jīng)知道了。初看到它的那一刻,我?guī)缀跻饨衅饋恚哼@寫的就是我的鯨魚呀!沒錯,我的鯨魚,我當(dāng)時就是這么想的。然后我很快就把它背誦了下來。自始至終,它都是我最喜歡的一篇課文。

        還是接著說“鯨魚的故事”——

        一條小鯨魚在海洋里出生了,但它實際上也是個大家伙。鯨魚媽媽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小黑”,因為它的皮膚顏色相比一般鯨魚的要深一些。它吃的東西特別多,所以長得也特別快,簡直就跟吹氣球一樣。它順順利利地長大了,鯨魚爸爸和媽媽都特別欣慰,但是有件事讓它們很苦惱,就是小黑說的話誰都聽不懂。對此小黑自己也感到很奇怪,因為它明明聽得懂別的鯨魚說話,而且自己也是照著發(fā)出同樣的聲音。但事實一次又一次地證明,小黑確實是沒法和別的鯨魚交流。長大后的小黑經(jīng)常獨自在大海里游蕩,因為誰都不習(xí)慣和它待在一起,小黑則也越來越習(xí)慣了不與其他鯨魚交流的生活。突然有一天,一條年輕的母鯨魚(它的名字叫“小白”,因為它身上的皮膚顏色比一般鯨魚要淡一些)來到了小黑身邊,小黑去哪里,它就跟著去哪里。小黑一開始并沒有理會,因為它知道就算開口詢問,對方也不可能聽懂。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小黑越來越好奇,終于忍不住和小白打起招呼來。

        小黑說:“你好??!”

        沒想到小白竟然回答了它:“你好??!”

        “??!你聽得懂我說話嗎?我叫小黑,你叫什么名字?”小黑快活地轉(zhuǎn)起圈圈來。

        “我叫小白!”小白也快活地隨著小黑轉(zhuǎn)圈圈。

        “??!啊!?。 毙『诟呗暤亟泻?,似乎想要整個海洋里的生物都知道它這時候有多快活。

        “你愿意永遠(yuǎn)都跟我在一起嗎?”小黑又問小白。

        “好啊,好?。 毙“遵R上回答。

        就這樣,小黑和小白天天都在一起,快快樂樂地生活——這還不是結(jié)局。隨著日子一長,小黑發(fā)現(xiàn)其實小白也經(jīng)常聽不懂它說的話,尤其是小白背對著它的時候。小黑漸漸明白了,小白對它的回答,其實都是靠猜測的。自從明白這一點之后,小黑和小白之間的關(guān)系反而變得更加融洽了,因為哪怕有時候小白誤解了小黑的意思,小黑也會將錯就錯。比如有時小黑明明說往南走,小白卻朝東邊走了,于是小黑也會馬上朝東邊走;不管是往哪個方向走,反正它們都是在一起的。

        這就是全部的故事。

        老頭的故事四

        回到賓館后,老頭不久就上床了,沒洗澡,也沒有泡腳。我發(fā)現(xiàn)他只是把沖鋒衣和褲子脫下,甚至連襪子都沒有脫,就一股腦地鉆進了被窩。我想他大概是要先把被窩暖一暖,雖然開了空調(diào),但似乎效果不佳。不過好一段時間過去了,老頭始終一動不動地仰臥著,眼睛緊閉,仿佛已經(jīng)沉睡。他幾乎不發(fā)出任何的生息,讓我很是忐忑,隔一會兒就忍不住朝那邊看上一眼。他的手機在報過二十點整后,也仿佛是進入了睡眠狀態(tài),再沒有發(fā)出任何的聲響。

        洗過澡后,我就一直靠在床頭看電視劇——在養(yǎng)老院的每個夜晚,只要一有空閑,我便沒完沒了地看電視劇——是一個家庭劇,一個男人早年拋棄了自己的妻子和兩個女兒,老來想回頭是岸,想方設(shè)法地討好妻子和女兒。妻子的防線已被攻破,接下來就輪到兩位女兒了;盡管知道結(jié)局必然是父慈女孝、家庭圓滿,但我還是一集一集地看下去。這恐怕也是一種慣性。

        看完電視劇,已近十一點,卻還是沒有任何困意。我又隨意地翻著電視,雖然別的臺也還有電影或電視劇,但要突然闖進去,讓腦袋順應(yīng)另一種思維,卻還是不容易。其他的節(jié)目或新聞也仿佛都形成了自身的磁場,冷冰冰地將我拒絕。實在覺得無聊,我便關(guān)掉了電視。想一想接下來還能干什么——哦,泡茶。中午就是因為喝了一杯茶才有困意的,反正又沒有別的事,不妨一試。

        才喝了幾口綠茶,我便后悔了,因為腦袋已明顯地更為興奮。但我還是一口接一口地喝下去。為什么要登山呢?因為山就在那里。忘了是誰說的,但我真想把手中的茶杯遞過去說:喝吧哥們兒,因為茶就在這里。

        將茶杯擱在床頭柜上,感到體內(nèi)有一道暖暖的氣流,頭腦里則一片空明。四周可以說是萬籟俱寂,白天時能聽到的某些聲音,都已如車窗外被遠(yuǎn)遠(yuǎn)甩在身后的風(fēng)景?;叵胫@一天的經(jīng)歷,簡直有些不可思議,不是說我所做的什么,而是它的長度;如果說曾經(jīng)在養(yǎng)老院的一天,平均長度大概是一公分,那么今天的長度,保守估計,至少也得有一兩米?,F(xiàn)在是北京時間十點整、現(xiàn)在是北京時間十一點整、現(xiàn)在是北京時間十二點整……也許是因為老頭手機的報時,讓我不時意識到了時間的存在,就仿佛一道又一道柵欄,我跨過了一個,接下來又是一個,還有一個又一個……時間仿佛因此而拉長。那么老頭帶一個報時手機的目的,就是為了拉長自己顯然已所剩不多的時間嗎?可對于老頭來說,即使是把時間拉長了,又有什么意義呢?

        而且同樣,我的時間也被拉長了,可這樣的拉長,對我又有什么意義呢?

        “人都是要老的!”

        身子仿佛瞬間墜入一個深邃的黑洞——不,不是墜入,而是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拉扯,或者說吞噬;四周只有潮濕而又陰冷的黑暗,想要抓住點什么,但身邊一無所有,想要大聲呼喊,但喉嚨仿佛已被死死地扼住。轉(zhuǎn)眼間,胸腔里也仿佛成了一個無邊無際的黑洞,只剩下心臟在激烈地奔突,想要尋找出路。但與那黑洞相比,心臟微小如塵埃,而且是越來越小,越來越小……腳底泛起一股徹底的冰涼,身體開始一點點地凝固和僵硬。我知道,還要過好長一段時間,我的手腳才能夠動彈。

        盡管已遠(yuǎn)離養(yǎng)老院,但在養(yǎng)老院那間小小公寓里時常會有的感覺,又一次將我死死地攫住。曾經(jīng)很多個夜晚,不管有沒有聽到樓下救護車急促的嗚鳴,也不管自己的手機有沒有發(fā)出一聲聲不詳?shù)募饨?,只要一想到四周凈是那些垂暮之年的老人,而整棟大樓里的每一個角落、每一道縫隙里都塞滿了他們不斷發(fā)出的抑制不住的嘆息和呻吟,這同樣的感覺都會瞬間降臨。

        回過神后,我知道,要馬上睡覺是不可能的了。以我的經(jīng)驗,這時候,最好是去有燈光的路面跑幾圈,一來轉(zhuǎn)移注意力,二來讓身體疲憊起來。沒過多久,我便決定去外面的街道上跑一跑。

        在穿鞋子的時候,突然聽到老頭發(fā)出一個聲響。仿佛是在清理喉嚨,又仿佛一句夢囈。我抬頭往他那邊看去,只見老頭正圓睜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著雪白的天花板。

        我正在思量要不要和老頭說點什么,突然老頭又發(fā)出了聲音。這次我聽得清楚清楚,他說的是“猴子打架了”。

        大概是做了個猴子打架的夢吧。這時候,鞋子穿好了,我站起身來,想到還是應(yīng)該對老頭交代一聲,便撇掉所有的感情色彩,仿佛是對著一截躺在那兒的木頭,說:“張老師,我出去一小會兒,您就在房間里,不要亂走?!?/p>

        老頭并沒有回答我,依然看著天花板,也許是尚未從夢境里走出來。

        出了房門,一直到賓館大廳,一個人也沒有碰到。大廳里也靜悄悄的,只有服務(wù)臺后面隱藏著一顆烏黑的腦袋。我的厚底運動鞋踏在地磚上有著輕微的回音,于是我盡量放輕腳步。進入旋轉(zhuǎn)大門之前,我又往服務(wù)臺那邊瞟了一眼,那顆頭發(fā)濃密的腦袋并沒有抬起來。這樣最好,我可不希望被人用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

        一出賓館,就有一股寒氣撲身而來。在停滿小車的前坪里,我找了個寬敞點的地方,先活動了一下身體,甩臂、壓腿,并且小跑,同時掃視四周,看選擇哪條路來跑。旁邊是一個十字路口。賓館大門相對的是一條主干道,雙向六車道,中間有一排白色護欄。與之交叉的是雙向四車道,中間沒有護欄,是我去吃飯時走過的路。主干道上的燈光明顯多一些,除了路燈,還有一些樓房上的燈光,而且道旁沒有行道樹,所以那水泥路面顯得越發(fā)寬敞與明亮。應(yīng)該已過了十二點,視線里一輛車都沒有,倒是能看到幾個人影,或走在路邊,或守在亮著燈的某個門店里。

        我選擇在馬路上跑,只是靠近路沿。每呼出一口氣,嘴邊就有一團白氣。一如往日,我將眼睛對準(zhǔn)正前方的天空。雖然腳下多少有些空虛感,但我還是刻意不把眼睛撤回來。眼望天空,是為了讓自己的視線始終集中于遠(yuǎn)方的一點,這樣跑得再遠(yuǎn),也仿佛并沒有移動,而身體則能在不知不覺間找到一種節(jié)奏,可以跑得更遠(yuǎn)而不至于過早疲憊。有時候,如果路面不好,或彎道較多,眼睛得不斷移動時,身體的節(jié)奏就無法保持,以致時刻都意識到自己是在前進,是在發(fā)力,力氣以及信心,便都可能過早地枯竭。

        此時我跑步的大道,一路筆直,正前方的天空一片灰藍(lán),卻有一團稍顯透亮的地方,正好可以作為我的凝視點。因而很快我就進入了節(jié)奏,只依稀感到四肢的活動,體內(nèi)的氣息平緩而又綿延,與此同時,我的大腦也逐漸喪失了活躍度,以至于逐漸一片混沌,因為大量的氧氣都需要拿來供應(yīng)軀體的運動。由于空氣冷冽,而且應(yīng)該有點霧霾,沒過多久,喉嚨竟然有了燒灼感。這時我便掉轉(zhuǎn)頭來,用了比平時要慢一點的速度,又跑回了賓館。

        回到賓館,我的思維已仿佛進入了另一個頻道,眼中的一切都變得爽朗和明凈起來。穿過賓館大堂時,服務(wù)臺后伸出一張清秀而又顯得有些疲憊的臉;你也出去運動運動吧,我?guī)缀跻f出口來。

        一推開房門,我立刻感覺到了某種變化。是什么呢?打量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是老頭的睡姿從仰臥變成了側(cè)臥,臉朝向了窗戶那邊。還是無聲無息,但我又有種感覺,他肯定并沒有睡著,而且之前多半也是如此。有種要證實一下的沖動,我便忍不住朝那邊喊道:“張老師,您是不是睡不著???”

        “嗯,睡不著?!甭曇袅⒖袒貜?fù)過來,身體卻沒有動彈。

        “您一直都沒有睡著嗎?”

        “睡了一會兒。”

        “哦,睡了一會兒,夢到猴子了?”

        “???”

        “是不是夢到猴子打架了?”

        “哦——”

        “是什么樣的猴子?”我抑制不住想要調(diào)侃一番的沖動。

        “兩只小猴子。一只稍微大一點,一只小一點?!?/p>

        “那誰打贏了呢?”

        “沒輸沒贏?!?/p>

        “為什么呢?”

        “還沒有打完。”

        “哦——”我故意用一種表示遺憾的語氣說,“說不定等會兒還會夢見猴子的——讓它們再打一打就知道誰輸誰贏了?!?/p>

        我決定再洗一個澡,說不定熱水一淋,睡意很快就會降臨了。就在我將衣服脫掉只剩下一件內(nèi)衣,準(zhǔn)備往衛(wèi)生間那邊走的時候,老頭突然又冒出了一句:“小的猴子打贏了。”

        “什么?”

        “小的猴子打贏了?!?/p>

        “什么時候打贏的?”

        “剛剛打贏的。”老頭邊說邊轉(zhuǎn)過身來,頭還往上抬了抬。他滿臉微笑地看著我,仿佛是要告訴我,打贏了的不是小猴子,而是他自己。

        我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那兩只渾濁的眼睛里此時充盈著光亮,不是來自燈光的反射,而是從體內(nèi)自動煥發(fā)出來的。通過那種光亮,幾乎可以讓人觸摸到他那份通體明亮而又純凈的快樂。

        “您剛才——就是在看著那兩只猴子打架嗎?”我感到自己的聲音仿佛正在遠(yuǎn)處漂浮,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把它們一一地拽到這個房間來。

        “嗯——小的那只打贏了?!彼忠淮涡己芸赡苁撬约旱膭倮?。

        “是您幫它打贏的?”

        他彎起了嘴角,使他的笑容顯得狡黠起來。

        我呆立在那里,以至于冷得瑟瑟發(fā)抖了,也還是想不起接下來自己究竟要干什么。一些久遠(yuǎn)的被深深埋藏在時間褶皺里的記憶紛紛洶涌而來。那時候,我也和眼前的老頭一樣,總是幻想著一條條鯨魚在眼底遨游,并且有時候自己也是一條吞食一切的鯨魚??墒请S著年紀(jì)的增長,它們已逐漸離我而去,即使是刻意地再去召喚,它們也都只是冷漠地從我眼前一閃而過,仿佛視我為陌路。

        哦,還有我那本《鯨魚的故事》,到底丟到哪里去了呢?

        終于記起來,自己是要洗澡。于是進了衛(wèi)生間,在淋浴的時候,我繼續(xù)想象我那些已失散在記憶深處的鯨魚。將房里的燈全部熄滅,躺在床上之后,也依然如此。然而很長時間過去了,我的那些鯨魚,要么無動于衷,要么支離破碎。我知道自己已完全喪失了召喚它們的能力。

        昏暗中,能看到老頭側(cè)身躺在那里的輪廓,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但我知道他肯定并沒有睡著。他的眼睛是睜開的嗎?哦,不管眼睛有沒有睜開,他都在看著一個充滿神奇而又精彩紛呈的世界。那個世界里,有他的兒子,有猴子打架,肯定也還有很多別的他所渴望擁有或看到的事物,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簡直就有如一位擁有四海的國王。不,比國王還要愜意和任性。那個世界還只屬于他自己,就如同緊閉著的鯨魚嘴巴,只有他,以及他的那個世界,在那里面。其他人都被那巨大而堅硬的嘴巴隔離在外,唯一能做的,就是觀望和羨慕。我此時就是這樣。

        哦,我親愛的鯨魚們。

        不知過了多久,疲倦終于重重壓來,拽著我穿過一個又一個短促而又清淺的夢。那些夢里,都沒有鯨魚。

        鯨魚的故事五

        天氣悶熱異常,講臺上的數(shù)學(xué)老師解開了她短袖白襯衫上端的第二顆紐扣,每次一俯身,就可以看到她肉色的文胸以及胸口一大片微微泛紅的肌膚。她不斷用她從前排課桌上隨手抓起的一個作業(yè)本扇風(fēng),額邊的散發(fā)始終保持著飛揚的狀態(tài)。

        “你們幾個人一組,先討論一下這道思考題!”

        她用那只空閑的大手朝我們一揮,隨即朝門口那邊走去。也許是她那龐大的身軀攪動了空氣,我感到有一股熱浪瞬間撲身而來。

        坐我前面的男孩猛地轉(zhuǎn)過身來,數(shù)學(xué)課本“啪”地拍在我的桌面上,兩手不停地輕敲桌面,身子也在左搖右晃,仿佛是要趁這個機會盡情地釋放一下身體。同桌烏黑的腦袋也從旁邊湊了過來。

        1,1,1——2,3,4——3,5,9——

        前面男孩輕聲念著題目中的幾組數(shù)字,腦袋隨著自己念的節(jié)奏而左右擺動。

        1,1,1——

        他又從頭念起,腦袋繼續(xù)擺動。但突然間,他整個身子往桌上一撲,雙手枕著腦袋,完全放棄了似的偏頭去看旁邊的另外一組。

        “你想出來了沒有?”同桌捅了下他。

        “好難哦?!彼刂氐貒@了一口氣。

        “你呢,你想出來了沒有?”前面男孩仰起頭來看著我。

        這段時間里,我一直盯著他疊在我桌子上的手臂。他穿著一件灰色的短袖T恤,裸露的手臂又白又細(xì),在幾乎讓人窒息的空氣里散發(fā)著有如水底鵝卵石般的清涼。

        “你想出來了沒有???”聲音仿佛是從深水中的某處發(fā)出來的。

        我不由得張開了嘴巴,但并不是為了發(fā)聲,而是咬向了前面男孩的手臂。

        在一聲尖叫里,我突然清醒了過來,立刻松開了牙齒。但所有人的目光早已掃射過來,前面男孩的身子則往后一退,滑落到了地面。他用手緊捂著被咬的地方,表情滿是疑惑和慌亂。幾秒鐘之后,他終于像記起什么似的放聲大哭起來。

        數(shù)學(xué)老師聞聲而來,了解情況之后,兩只眼睛朝我發(fā)射出仿佛要將我融化的熱流。

        “你為什么咬人呢????為什么?”

        為什么?為什么呢?我努力而焦急地想要找到一個于我有利的答案,但腦袋里空空蕩蕩,唯一的感覺就是自己四肢冰涼,并且口干舌燥。

        “你說話??!啞巴啦?”

        腦袋里依然空白,但我又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嘴巴。

        “?。“。“。 ?/p>

        我發(fā)出聲音來了嗎?我不知道,就連數(shù)學(xué)老師的呵斥、前面男孩的哭喊、周邊同學(xué)們的竊竊私語,也都顯得越來越微弱。而接下來,當(dāng)我閉上嘴巴,所有的聲音就都立刻消失了。

        哦,一切都被我吞入了肚中。

        老頭的故事五

        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餐后,我又帶著老頭出發(fā)了。出發(fā)之前,我還不知道要去哪里。直到在高速上跑了一會兒,看到了指向“常市”的牌子,我才往那邊拐去。中午的時候到達常市,隨后進入賓館,出去吃了飯,回來再睡一覺,就差不多又到了吃飯的時間。

        接下來好幾天,都是如此。我想自己已完全陷入了一種節(jié)奏,就是時刻都想把車子開上高速,眼里是連綿不盡的山巒,耳邊是一成不變的風(fēng)的呼嘯,心無旁騖,或者說,隨心所欲。

        老頭身上的手機每天都從早上八點開始報時,到晚上八點就停止。習(xí)慣了之后,它們便也不再是時間流逝中的障礙,而只是一朵朵不時濺起的小小浪花。對于這個手機的作用,我繼續(xù)心懷疑惑;從未見老頭用它接打過電話,仿佛它唯一的功能,就是報時。盡管我總是刻意避免與老頭交談,但每天晚上,當(dāng)他早早地躺在床上,睜著或閉著眼睛,一動不動的時候,我就時常生出一股無法遏止的好奇,也許還夾雜著一點想要闖入他那個世界的渴望和嫉妒,然后便單刀直入,問他是不是又看到什么了。如果他確實是正在“看”著什么,他總會興致盎然地和我交談,蠟黃的臉上滿是紅潤和喜色,同時還會調(diào)整好姿勢,眼睛直對著我,大概是想看我會有什么樣的反應(yīng)。每當(dāng)這時候,我也幾乎是興致盎然的,在腦中不斷拼湊老頭幻想出來的那些畫面的同時,也還一次次地試圖召喚曾經(jīng)屬于我的那些鯨魚。

        “有沒有看到魚呢?”有次我主動問他。

        “魚?”

        “好大的魚,鯨魚,海里面的?!?/p>

        “沒有?!?/p>

        “那船呢?”

        “沒有。”

        ……

        老頭身上的氣味越來越濃烈了。即使是要他洗了個澡,那氣味也沒怎么消減。我想應(yīng)該是要換內(nèi)衣褲了,但我懶得去給他買,便每天都督促他洗一次澡。他臉上的白胡須也越來越長。因為自己也需要剃下胡子,所以我去買電動剃須刀的時候,順便也給老頭買了一個。

        那是出來后的第五天,一個灰蒙蒙的日子,空氣中有一種仿佛在燒橡膠制品的味道。我從車載廣播里得知,這次的霧霾十分嚴(yán)重,已經(jīng)發(fā)布了紅色預(yù)警。當(dāng)時我從臨縣的高速口出來,跑了一小會兒后,就來到了一個三岔路口??h城需要往左,但那兒有禁止左轉(zhuǎn)的標(biāo)志,所以我需要右轉(zhuǎn),然后再在前面掉頭。那路口沒什么行人車輛,也看不到攝像頭,略一遲疑,我還是將方向盤往左邊打去。我一直踩著剎車,車速很快就降到了十幾碼。但就在車子已來到對面路上,我開始擺正的時候,一輛摩托突然從右后方筆直地靠了過來。我連忙踩死剎車,車子完全停下來了,但那摩托依然在靠近,只是速度很慢,慢得足夠讓我看清楚那車上只有一個戴著黑色頭盔穿著一件草綠色長棉大衣的人。我還清楚地看到那摩托準(zhǔn)確地瞄準(zhǔn)我的車頭前進,在一聲沉悶的“砰”之后,那棉大衣以及他的摩托就如同慢鏡頭回放般緩緩地倒了下去。

        我連忙開門下車,車頭那邊早已響起一迭聲的“哎喲哎喲”。

        “你沒長眼睛???邊上那么寬,偏往我這邊開!”罵過后我去檢查車子的損傷。車子的右側(cè)大燈下面有了一個明顯的凹痕。我還想再去罵地上的人幾句,這時突然又有一輛摩托從右后方靠了過來。我大感不妙,因為那上面的人都沒戴頭盔,是兩個一望而知的“社會青年”,坐在后面的那個又矮又壯,是個小平頭,頭發(fā)染成了綠色,開車的那個長發(fā)及肩,白得異常,仿佛是剛從墳?zāi)估锱莱鰜淼摹?/p>

        摩托在我身邊穩(wěn)穩(wěn)地停下了,車上的兩人都在大大方方地往我車子里面瞟。

        “你違章了,曉得不?”白的那個朝我咧開一嘴的白牙。

        旁邊的“哎喲”聲更顯得聲勢浩大起來。

        “給我們兩千塊,幫你搞定?!?/p>

        “你們這是碰瓷吧?不怕我報警???”我作勢要去摸手機。

        “你快報??!違章撞了人還敢這么嘚瑟……你要不報的話我來幫你報好了……”白的那個下了車,真的掏出了手機來。

        “我給你兩百,算我今天倒霉。”

        “我說的是兩千。”

        “最多四百,我身上就這么多錢?!?/p>

        “兩千,少一分都不行?!?/p>

        “兩千?!?/p>

        綠頭發(fā)那個也來了一句。他始終緊繃著面孔。

        “我真沒那么多錢了,只有四百?!?/p>

        “我操,你不曉得用微信轉(zhuǎn)賬?。俊?/p>

        “最多五百,就這樣吧?!蔽覑篮薜?fù)]了下手,是為自己的一步步妥協(xié)而感到惱恨。

        “你他媽的再啰里啰唆,老子就要漲到三千了——”綠頭發(fā)那個叫嚷起來。

        我仿佛看到自己正被人死死地踩在腳下,卻連呻吟一聲的資格都沒有。仰頭看著低低壓在頭頂?shù)幕野咨炜?,一種熟悉的無力感突然又攫住了我。我頓時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不管會不會有警察到來,也不管那個綠大衣一直像攤爛泥似的躺在那里,都沒什么關(guān)系了。

        我只是站在那里冷笑,連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動彈。

        眼前出現(xiàn)了一張憤怒的紅臉,隨即一只堅硬而冰涼的大手扼住了我的喉嚨。一陣窒息感使我頭暈?zāi)垦?,同時肚內(nèi)一陣痙攣。當(dāng)那只手猛地松開后,我立刻蹲下去嘔吐,但什么也沒吐出來,只是眼睛一陣火辣,有眼淚迸裂了出來。我擦了把眼淚站起來,看到老頭不知何時從車上下來了,龐大的身軀擋在了我和那綠頭發(fā)面前。

        老頭雙手握拳、兩眼圓睜,微屈而緊繃的身子有如一張隨時會把自己彈射出去的大弓。我從未見過一個人能將自己的憤怒表現(xiàn)得如此淋漓盡致,不留任何余地,沒有絲毫的遲疑和顧忌,仿佛他體內(nèi)所有的力量都轉(zhuǎn)化成了憤怒,而所有的憤怒又都形成了力量。哪怕明知老頭是站在自己這邊的,我的心頭依然不由得一凜。而我對面的綠頭發(fā)和白臉,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隨后他們對視了一眼,白臉把頭一甩,綠頭發(fā)便坐回了摩托。一直在打量這邊情況的綠大衣,這時也爬了起來,并將摩托扶起。一陣油門聲響,白臉?biāo)麄兟氏鹊纛^離去,綠大衣則緊隨其后,很快就都不見了蹤影。

        回慈心養(yǎng)老院吧,回慈心養(yǎng)老院吧……在白臉?biāo)麄冸x去的瞬間,我頭腦里就只剩下一個念頭。我甚至還生恐院里早已將我除名,而原本屬于我的那張辦公桌,已屬于另一個人。他說不定很快就能獲得主任的歡心,因為他是那么積極熱情,不會故意不接電話,更不會開著車子出去數(shù)日不歸。如果是這樣,那么我又能去哪里呢?世界誠然廣闊,可你不過是一只孱弱的螞蟻,任誰一根手指頭就可以讓你動彈不得。是啊,沒有比慈心養(yǎng)老院更適合你的地方了,那里有四面高高的圍墻,還有一間可以讓你平安待在里面的公寓。當(dāng)年你毫不猶豫地鉆了進去,圖的不就是這個嗎?是啊,是啊,盡管這么多年過去了,其實那些鯨魚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你,它們早已把你吞入那黑暗隧道般的腸胃,一點一點地消化,然后你就成為它們身體的一部分。從此你再也走不出它們那緊閉的嘴巴,當(dāng)然你也害怕走出去。可是為什么要走出去呢?是啊,是啊,那么現(xiàn)在就回慈心養(yǎng)老院吧,說不定主任會當(dāng)什么也沒發(fā)生,而你今后最好是加倍地勤勉和小心。哦,不用再說什么煩不煩惱,開不開心,既然你選擇了待在鯨魚的嘴巴里,那嘴巴里的逼仄、陰森、腐臭,你就都得毫無條件地接受。而且你還必須要知道的一點就是,既然你每時每刻都隨身攜帶著鯨魚,那么無論你去往哪里,你都永遠(yuǎn)只能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從走向車子,到再次將車子開上高速,我始終都沒有再看老頭一眼。但在我的感覺里,他一定一直面帶微笑——因為他“打贏”了。對,他幫小的那只猴子“打贏”了??尚〉哪侵缓镒訒虼硕屑に麊??為什么不袖手旁觀,等待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呢?說不定小的猴子也能夠奮勇而起;就算不能夠,那也只能算一次而非兩次失敗——既敗于對手,又?jǐn)∮趲褪帧D切┍仨氁蕾噹褪值娜?,不管是在對手還是幫手的眼里,都只能是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哦,失敗者就失敗者,你這一生,從來都是如此,今后也將如此。我能感到自己滿腔的怒火,而它們來的顯然并不是時候。

        “現(xiàn)在是北京時間十二點整?!痹谟腥绮紳M地雷一般的沉默車廂里,老頭身上的手機突然轟響。

        我條件反射般朝老頭掃過眼去,看到的卻是一張緊繃的面孔以及一片有如船舷的嘴唇。

        難道他是在為自己剛才的表現(xiàn)感到懊惱?還是已經(jīng)猜到我要回養(yǎng)老院了?我只能夠相信后者。但他是怎么知道的呢?而且他怎么就那么不想回養(yǎng)老院呢?——不過話得說回來,又有誰想回什么養(yǎng)老院呢?

        車廂里的沉默又回復(fù)如初。地雷又一個個地重新埋好,空氣仿佛已停止流動,也許接下來一個微小的動作,就可以讓整個車廂瞬間炸裂開來。

        “嗤——”一道拉拉鏈的聲響,仿佛將凝固的空氣也劃開了一道口子??諝饬鲃恿?,而我似乎也有了做出動作的理由,于是朝老頭那邊偏過頭去。只見他拉開了沖鋒衣口,手伸到了衣服里面去。不過兩秒鐘,他便掏出了一個黑色塑料包。塑料包卷得整齊方正,里面顯然是一沓現(xiàn)金。我認(rèn)出來了,那正是老頭曾經(jīng)“被偷”的那一沓現(xiàn)金,整整三千塊。

        “我這里還有錢——”老頭將錢遞往我這邊,兩眼緊盯著我。

        怎么回事呢?在養(yǎng)老院他不是說過自己不帶錢的嘛,難道他早就做好了長期在外的打算?還有他怎么會突然遞錢給我呢?突然間,我想起剛才跟白臉說過自己身上沒什么錢了,估計老頭在車?yán)锏臅r候聽到了。

        錢確實是不多了,卡里雖然還有一點,但過年的時候得帶回去給父母。他們不再打工了,在老家雖然能衣食自保,卻也沒有別的收入。不過再怎么說,我也不可能從老頭手里面接錢的。我把老頭的手往他自己那邊一推,但馬上意識到自己實在有點過分了——客觀地說,從我開始對老頭生悶氣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jīng)過分了——于是我便盡量以一種輕松的語氣說:“張老師,您是不是知道我想回去了?不過我想回去不是因為沒錢了,而是我還得上班??!”

        但老頭的臉色沒有絲毫改觀,我只得繼續(xù)說下去:“張老師您看我們都出來這么多天了,再不回去我的工作恐怕就保不住了?!?/p>

        老頭將頭扭向了車窗那邊。外面灰茫茫一片,幾百米外就已經(jīng)看不清楚了。時值正午,天空倒還有些明亮,但這種明亮,也仿佛是隔了一層毛玻璃的。空氣中的氣味始終如一,讓人懷疑整個世界都成了一個垃圾燒化場。

        “張老師您看到什么了?”見老頭長時間一動不動,我問道。

        以前幾乎百試百靈,但這回老頭并沒有搭理我。

        “張老師,您是不是還想去哪里?”

        “動物園?!崩项^應(yīng)聲回道。

        “哪里?”

        “想去動物園。”

        “嗬——”我?guī)缀跸氚l(fā)出一聲大吼。還真是沒完沒了了——去什么動物園呢?又為什么要去動物園呢?

        “喜歡動物?”

        “喜歡?!?/p>

        “喜歡什么動物?”

        “都喜歡。”

        “是不是去了動物園就安心回去了?”

        “好?!?/p>

        “確定嗎?”

        “嗯。”

        看到老頭的臉色松弛了,我感到自己的心里瞬間有了雪融冰釋的感覺,而車廂里的空氣也隨之喪失了硬度,每一口呼吸都輕松了許多。

        鯨魚的故事六

        爸媽從廣東回來了。若是從前,視線里一冒出他們的身影,我就會朝他們飛奔過去。但這次我只是倚在門邊,雖然心里也還是期盼他們快點來到眼前,卻又努力裝出并未發(fā)現(xiàn)他們的樣子。身體在微微地顫抖,許多的話語從心底奔涌出來,似乎都爭先恐后地要擠到嘴邊,占據(jù)一個優(yōu)先的位置。不要那么焦急,等他們來了,還有的是時間——但我越想壓制,體內(nèi)卻爆發(fā)出了更多不屈不撓的聲音。聲音過于密集和雜亂,很快我的腦內(nèi)就只剩下一片嗡嗡嗡的悶響,偶爾才有一兩個詞句飛濺出來,那感覺,就像是在同時收聽幾十個電臺一樣。

        這一情況只持續(xù)了十幾秒鐘,我眼中爸媽離家的距離,不過是近了一二十米。就如同那些電臺全都在同一時間關(guān)閉了信號,我的腦海里瞬間一片沉寂,那是一種仿佛從鬧市直接被切換到原始森林一般的沉寂。而與那些聲音一同消失的,似乎還有我全身的力氣。

        媽媽朝著我走了過來,隨后將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無力地掃了她一眼,馬上又垂下頭去。

        “我家崽崽又長高啦,都快到媽媽肩膀這里來了!崽崽你看媽媽給你買什么回來了?來,你來看一下啊。”

        我試圖說出點什么,卻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發(fā)不出聲音來了。

        “崽崽——崽崽——”

        我又一次嘗試,但依然發(fā)不出聲音來。

        哦,我會再也說不出話來了嗎?

        媽媽還在呼喚我,后來其他人也都圍了過來,我卻從他們之間穿了過去,進了自己房間。

        哦,我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想到自己變得和小黑一樣(雖然沒有完全一樣),我不僅沒有擔(dān)心,而且有了種仿佛得償所愿般的愜意。哦,我什么話都不要再說了。

        家里人都以為,我只是暫時不想說話而已。他們都覺得我只是在耍一點小孩子脾氣,比如奶奶就明確地表示:他這是看自己的爸爸媽媽回來了,人就變得不同起來。

        我說不出話來了,而且絲毫沒有想說話的欲望,連續(xù)好幾天之后,爸媽終于有些不耐煩了。他們對我的態(tài)度,從最初小心翼翼的詢問,變成了聲色俱厲的呵斥。他們說他們在外面辛辛苦苦一年到頭,好不容易回到家里了兒子卻還這么不懂事。他們說我現(xiàn)在就這么大的脾氣,今后長大了那還得了,而且以后到了社會上別人可不會有他們那么好的耐性。他們甚至還提到我小時候有段時間怎么都不肯吃飯,每吃一口都要他們想方設(shè)法地哄,把心都給累透了(我自然對此毫無記憶)。到了后來,我什么都不想再聽,便張開了嘴巴,然后再緊緊閉上。世界瞬間安靜了下來。一切都被我吞入了肚中。

        爸媽走的那天,天還沒大亮,他們就起床了。我被他們的說話聲與走動聲驚醒,明白他們很快就要走了。他們還需要把行李收拾好吧?他們還需要吃點東西吧?完全還有時間可以去跟他們說點什么。醒來的那一刻,我就清晰地意識到,那些聲音又都回來了,我又可以說話了。但我只是緊了緊被子,把自己裹得更嚴(yán)實一些。天氣真冷,窗欞那邊映著一片銀白,且透過一絲絲干爽而冷冽的風(fēng)。一定是下雪了,是年后的第一場雪。

        大概是媽媽在做飯,爸爸在收拾東西。他們偶爾還會說點什么。后來,他們就都在堂屋里了,應(yīng)該是坐在桌邊吃飯。他們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話,聲音不大,又隔著一堵墻,我只隱約聽到他們在說的話題,就是我。

        突然,外面的腳步聲明顯沉重起來。他們應(yīng)該是穿上了雨靴,看來他們只能穿著雨靴出門了。那腳步聲是朝著我房間這邊來的。爸爸媽媽都來了。他們一靠近門口,我便閉上了眼睛。進門之后,他們都放輕了腳步,緩緩地來到了我的床頭。

        “還在睡呢,別叫醒他?!?/p>

        “就看一看他,不叫醒?!?/p>

        他們就站在床頭,久久地用目光覆蓋著我。我感到了身上沉沉的重量,眼皮仿佛不堪重負(fù)般開始微微抖動,但最終還是沒有睜開。

        一陣輕微的窸窣聲后,他們又都離開了房間。

        外面果然是下雪了,響起一片雨靴踩在雪地上的咔嚓聲。那聲音一開始是那么尖銳,仿佛一道道壓抑不住的呻吟,隨即便越來越微弱,以至于再也沒有任何的聲息。但另一種聲音突然在我體內(nèi)尖銳地響起。于是我翻身而起,一步躍上了靠墻的躺柜,然后將臉貼在了窗欞上。外面一片雪白,小竹林里的竹子,全都被雪壓彎了腰。旁邊的小路上,有兩道向前方延伸的腳印。在它們的盡頭,是兩個小小的仿佛正在匍匐前進的身影。

        我?guī)缀跏浅嗌砺泱w,冷得渾身打戰(zhàn)。但我一直朝他們張開嘴巴,直到他們徹底從視野里消失,才將他們一口吞下。

        老頭的故事六

        市一級的城市應(yīng)該就有動物園。沿路要經(jīng)過的第一個市是衡市,而且很快就可以到達。也到了要吃午飯的時候了,盡管并沒什么胃口,但就算自己不吃,老頭也還是要吃的。于是半個來小時后,一出了衡市高速收費站,我便在路邊找了家小店,供應(yīng)粉面,也還有蓋飯。我給自己要了碗酸辣扁粉,老頭則說要吃飯,便給他點了個西紅柿炒蛋蓋飯。

        點的東西還沒端來,我就從手機上查到了衡市動物園的所在地,只要十幾分鐘的車程。網(wǎng)上說需要四十塊錢一張的門票,但點開購票網(wǎng)站后,發(fā)現(xiàn)竟然有特價票,只要八塊錢一張,每人限購兩張,需要輸入身份證號碼。我當(dāng)即就買了兩張。

        粉的味道不錯,喚醒了我的胃口。老頭把蓋飯吃得一干二凈,仿佛是在徹底地完成一個任務(wù)一樣。

        “走啦,去動物園啦?!币娎项^吃完了,我立刻宣布,隨即意識到,我是試圖提前營造一種喜悅的氣氛。老頭果然一臉喜色,立刻從椅子上起身,甩著手臂朝門口走去。當(dāng)我坐在駕駛室后,發(fā)現(xiàn)老頭用了比平時更快的速度把自己安置妥當(dāng)。進門,坐好,系上安全帶(他早已能夠自己動手),然后又朝我遞過來一個微笑,仿佛是向我表達他難以言表的感激。而我的心情,竟然也在不知不覺地輕快起來。

        哦,去動物園啦。這時候我才想起,我這輩子竟然還從沒有去過動物園。小時候在鄉(xiāng)里,自然不知道哪里有什么動物園,而成年后在城里,又哪有什么閑情逸致去動物園呢。動物園里會有些什么?也許會有好些我從沒見過的動物吧。這么一想,我便也生出些期待來。

        手機地圖上顯示的動物園那一帶,似乎并沒有停車場。我便把車子停在了附近的一個專用停車場,周圍都是些老式街道和建筑,只有那一片空地,仿佛一個即將開工的工地。估計是工程因什么而暫時停下來了,為了不浪費,就先把它作為停車場用了起來。

        下車后,和老頭沿著一道青磚圍墻一直往前走,到了一個小學(xué)門口,手機地圖就宣稱目的地已到。我左看右看,也沒看到動物園在哪里,想著之前也沒路過什么動物園,便帶著老頭繼續(xù)往前走。但越走越覺得蹊蹺,兩旁只有各種各樣的店鋪,水果店、飯店、小超市,完全不像旁邊隱藏著一個動物園的樣子??磥碇荒苷胰藛枂柫恕D切┑赇伬锏娜硕家桓遍e事免談的嚴(yán)肅模樣,身旁過往的人也幾乎全都目不斜視,仿佛提醒別人敬而遠(yuǎn)之。終于,迎面走來了一對老年夫婦,男的一頭白發(fā),女的頭發(fā)半白,卻都腰桿筆直,衣著素雅潔凈,尤其臉上一看就是一團雍容和氣。兩人都兩手空空,像是出來閑走的樣子,估計就是附近的居民。顯然是很好的問路對象。略一遲疑,我便迎了上去,問他們動物園在哪里。

        “就在前面——”老太太指著我來的方向,聲音爽朗熱情。

        “我們也正要去那里,跟著我們走吧?!崩项^也開口道,同時微笑著打量我們。

        “哦,我才從那邊過來,是不是就在那個小學(xué)那里?”我忍不住想多說點什么。

        “是啊,小學(xué)旁邊有條小路,要從那里走進去。小伙子不錯,帶爺爺來逛動物園啊?”

        我只是笑了笑,感覺非笑不可。

        “小伙子是哪里人?”

        我說是長市。

        “哦,省城里來的——來這里玩?”

        我說是的。

        “老人家年紀(jì)蠻大了吧?”那老太太把臉伸向了我旁邊的老頭。

        ⊙ 亨利·馬蒂斯 作品4

        “八十二了?!蔽姨胬项^回道。老頭眼睛只是盯著前面,像是生怕動物園會突然從眼前飛走一樣。

        一路說著話,就又到了那學(xué)校旁邊。

        “就是這里,從旁邊這條路進去不遠(yuǎn)就到了?!?那旁邊確實有條小路,只是我剛才根本沒想過,堂堂一座動物園的大門竟然會不開在大路邊。

        那老兩口走在前面,仿佛是特意給我們帶路的。怎么會這么巧,他們也要去動物園?越往前走,四周越開闊,不久衡市動物園的招牌以及一扇敞開的大門就出現(xiàn)在了眼前。也許那小學(xué)是后來建的,因而把動物園的大門都給擋住了。到了動物園門口,那老兩口就朝我們擺擺手,繼續(xù)往前面走去了。哦,他們還真的是要來這邊,只是不是去動物園。

        動物園售票處就在大門側(cè)前方,一間獨立的小屋子,但窗口處掛著一個“正在施工”的牌子。臨時的售票處則是擺在大門邊的一張辦公桌。桌后面有兩把椅子,分別坐著一個年輕女子。其中年紀(jì)稍長的一個肚子明顯隆起。她朝我們招了招手,問是不是要進動物園的。我忙走了過去,說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買了票。

        “請出示一下購票的短信吧。”懷孕女子朝我溫柔微笑,不是那種遍地都是的服務(wù)式的微笑。我想多半是她肚中的那個孩子,每時每刻都在向她發(fā)送請她微笑的信息。

        出示短信后,另外那個女子在一個類似pos機的東西上按了幾下,隨即那機器一端便出來了兩張小票。

        “請拿好您的票?!迸诱酒饋?,雙手遞票給我,臉上也是一道生動的微笑。

        我有些恍惚,說了聲“謝謝”,便和老頭朝大門走去。

        一進大門,只見左邊是大概有半個足球場大的池塘。一開始我以為那里面可能是有什么水生動物,但正前方一條大路明確地指向遠(yuǎn)處,右側(cè)路邊長滿了樹木,有的還頗有些年月,左側(cè)路邊每隔幾十米就豎立著一個恐龍模型,各種類型的恐龍,一律的灰綠色,大概是用某種特殊泡沫做成的。路過最后一條恐龍,大路拐了個彎,呈現(xiàn)在眼前的,卻是一個兒童游樂場,那里面有海盜船,有過山車,有大型滑梯,有充氣城堡。以為是走錯了方向,不過不久就發(fā)現(xiàn)了指示牌,告知往左拐就是“猛獸館”。很顯然,游樂場和動物園連在一起,也許是因為動物園方面認(rèn)為來動物園的大多是孩子,就增建了一個游樂場以加大吸引力。不過眼下無論是游樂場還是有動物的方向,都不見一個人影。四周安靜得仿佛我們正處在深深的水底。稍一思索,便知道這是正常的,因為今天是工作日,對于孩子們來說,此時更是上課時間。反而是我和老頭在這樣一個工作日的下午出現(xiàn)在動物園里面,怎么看都有些不正常了。

        “猛獸館”幾乎是緊挨著游樂場。登上幾級臺階,就來到一個圓形的平臺,平臺四周是近兩米高的不銹鋼柵欄。透過柵欄,就可以看到下面四五米深的地底一個圓形跑道般的飼養(yǎng)場。中間由兩堵墻隔開,一邊是東北虎,一邊是黑熊。東北虎的活動區(qū)域要大很多,能看到的有兩只,個頭都不大,褐色皮毛上有黑色的斑紋。一只始終躺著,另一只則在溜達,有時還消失在了平臺下方。平臺下面也許就是它們的房子。東北虎腳下是一片綠草稀疏的黃土地,黑熊所在的地方則是水泥地面,還用石頭和水泥板架起一個可以攀爬的活動區(qū),此外還有三只水泥做的矮墩墩的蘑菇。地面上隨處可見水跡,不知是不是它們的尿液。黑熊有四只,個頭都比東北虎略大些,一身純黑的皮毛,只是身上都有些白色的塵土。這些黑熊身軀肥胖,行動遲緩,除了個頭外,根本看不出身為猛獸的跡象。

        東北虎和黑熊我之前都只是在電視和書本上見過,它們倒是都給我留下過兇猛的印象,但眼前這些真實的版本,則將我的那些印象沖刷得一干二凈,仿佛我面對的是不真實的贗品,或者是冒名頂替的另外兩種動物。總而言之,它們留給我的印象可以用蒼白來形容。而與蒼白并列在一起的,就是一份只剩下茫然的失落。

        老頭手抓著柵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地底下的動物,臉上一會兒露出沉浸于喜悅的微笑,一會兒又露出仿佛被什么問題糾纏住了的疑惑,偶爾還會將眉頭皺起來,讓人覺得他是在不斷地詢問自己——怎么回事哦?當(dāng)他表示疑惑的時候,我也是滿懷疑惑,于是久久地注視著他。老頭如果察覺到了,就會朝我轉(zhuǎn)過頭來,表情又瞬間轉(zhuǎn)換成了微笑,仿佛是告訴我他一切正常,不必為他操心。如此幾次,我便覺得自己完全成了老頭的妨礙者,心中的蒼白感越發(fā)地擴張開來。

        接下來看到的是一圈玻璃隔板里面的幾只袋鼠,估計是水土不服,通通躺在地上。然后就是一些尾巴上的羽毛幾乎全都掉光了的孔雀,還有一片小水池里的褐身黑尾的赤頸鴨。每一種動物我都只是掃上幾眼,就想繼續(xù)往前走,但老頭似乎對什么都看不夠,每一次離開都需要我反復(fù)催促。

        當(dāng)標(biāo)示著“恒河猴”的玻璃房子出現(xiàn)在視野里的時候,老頭明顯地興奮起來,甩著手臂快速走過去,然后就將手貼在玻璃上,眼睛四處掃描,仿如闖入銀行保險庫里的劫匪,開始迅速清點他可以打包帶走的東西。他臉上的表情比在之前任何一處都要豐富起來,身體也不斷扭動,似乎有點不知所措,甚至是惴惴不安起來。

        猴子大概是他的最愛。

        玻璃房大概有三十個平方,頂上是鐵絲欄,后方貼著一堵灰墻,靠墻有座小小的石頭假山。假山邊的墻上有個孔,大概雨天或夜晚,猴子們就從那個孔鉆到墻后的房子里面去。鐵絲欄上掛著兩根一大一小的U形吊索,可供猴子們玩懸掛游戲。里面的猴子一共有六只,體型都不大,最大的估計身高也只有五六十厘米。全都眼睛碩大,毛色灰中帶黃。最大的那只正撐著前臂坐在房間正前方,面朝玻璃,眼睛雖然一動不動,卻似乎什么也沒收入眼中。兩根吊索上也都有猴子,其中大的那根上有兩只,其中一只晃動一下,另一只便趕緊保持平衡。假山上有一只,巡視一般四處打量。假山旁邊有一只,一手壓著半個(大概是)香瓜,飛速掰下一點便立刻塞進嘴里。側(cè)后方靠近玻璃板那里也有一只,身材只比最大的那只略小,顯得有些老態(tài),身體微弓,始終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玻璃外面。

        老頭的左手一直緊貼著玻璃,那個碩大的肚子也頂在玻璃上,眼睛先是久久地盯著某一只猴子,然后便戀戀不舍地轉(zhuǎn)移到另一只上面。不知從何時起,他的身體已如釘在那里的木樁般紋絲不動,臉上的表情則似乎逐漸消融,只剩下一片心滿意足或者說無欲無求的柔和與明凈。那原本蠟黃的臉色,也仿佛因此而顯得白亮了許多。

        這些猴子有什么好看的呢?順著老頭的視線,我也開始一只只地仔細(xì)打量那些猴子,卻完全發(fā)現(xiàn)不了那種能夠讓老頭沉迷其中的理由?;蛟S問題的根本并不在于那些猴子,而是在于自己。是的,我從來就沒喜歡過什么猴子,我又怎么可能會被猴子所深深吸引呢?

        可如果它們是些鯨魚呢?我曾經(jīng)可是多么的迷戀鯨魚啊。

        又一次,我試圖在腦海里召喚曾經(jīng)的那些鯨魚。對,每一只猴子都是一頭鯨魚。我把視線投射在玻璃板邊的那只猴子身上,它的毛色比其他猴子的要淡一些,幾乎接近白色;臉部正中那些沒有被毛發(fā)淹沒的肌膚,則比其他猴子顯得紅一些,并且能看到密集的皺紋;眼睛已缺乏光亮,仿佛只是兩個被人畫上去的小黑圈。很顯然,它和我記憶中的那些鯨魚沒有任何相似點,卻逐漸讓我想起身邊老頭的樣子來,于是視線又不由自主地移動到老頭身上去。

        這時的動物園里不見任何身影,除了玻璃房里那根大吊索上兩只正在嬉戲的猴子偶爾發(fā)出一聲尖叫,也幾乎再無別的聲響?;疑奶炜諌旱玫偷偷模瑘@區(qū)四周只見密集的常綠喬木,讓人覺得仿佛正身處某個被隔離的地帶,可能是一處荒島,也可能是一個透明鐘罩的內(nèi)部……或許,當(dāng)我把視線投向天空的時候,那背后也正有一雙或多雙眼睛正打量著自己,正如我們打量著猴子……如果真的有上帝或者比人類更高等級的生物存在,那么人類在其眼中究竟和猴子有什么區(qū)別?即使你四處奔跑,也不過是在一個大點的玻璃房子里,而且四處奔跑又有什么意義,如同一只猴子在吊索上蕩來蕩去又有什么意義……那種熟悉的感覺,有如一陣徹骨的寒意,在我體內(nèi)迅猛地擴散開來。我連忙甩了甩腦袋,并把視線移開。老頭依然頑固地凝視著玻璃房內(nèi),顯然這時候是沒法把他叫走的,而且接下來的好一段時間,恐怕都是如此。

        當(dāng)我把視線又投射到那只老猴子身上時,之前突然涌現(xiàn)的那個念頭依然揮之不去——或許真的有什么正在打量著自己,正如自己打量著猴子……說到底,你不過就是一只猴子,或者說那只猴子便是另外一個你——它那濃密的皮毛下,也有一顆正在跳動的心臟,也有正在奔流的鮮血,也有各種各樣的感覺、情緒以及思想……我的視線仿佛是被分解,既看到了它那淺灰色的皮毛,也看到了那皮毛下密集的血管、沸騰的血液、轟轟烈烈的心臟,并且我的視線還在進一步地分解和深入,看到了一個個圓乎乎、滑溜溜的小小細(xì)胞……也許是視線再也無法分解,它們便又開始一一地聚攏,以至于我的眼前只剩下一個灰白色的光點。那光點的顏色有些稀薄,然而它始終都在那里。是的,就如同跑步的時候,我所注視的遠(yuǎn)方的那些光點。眼前的光點始終那么遙遠(yuǎn),或許是越來越遠(yuǎn)。我正在迎著它跑去呢,四肢輕盈地擺動,呼吸順暢而又輕松,沒有絲毫疲憊。我完全可以心無旁騖,也完全可以隨心所欲。這時候,眼前已經(jīng)一無所有,只剩下一片遼闊的空白,而腦海里也是一片混沌。好啦,好啦,是時候啦。我停止跑動,隨意地坐了下來,面對著一片潔白畫紙般的空白。用不著多想,我就把畫筆掏了出來。畫點什么好呢?當(dāng)然是鯨魚啊。馬上就可以開始——先是它碩大的腦袋,來一道滑動的曲線,然后又來一道;兩個小圓圈,就是眼睛;接著就是身軀和尾巴,線條一道又一道。好啦,接下來就是抹上色彩,純凈而又潮濕的天藍(lán)色。眨眼之間,畫紙上就是一條水淋淋的鯨魚了。是啊,是啊,一條還不夠,那就再加一條……也還不夠啊……那就再加……我知道自己正在畫著記憶中的那本《鯨魚的故事》。從頭至尾,我一條又一條地畫著。當(dāng)終于畫完最后一筆,我將畫筆一丟,它立刻消失在了一片空茫之中。而在它消失的地方,一條條搖頭擺尾的鯨魚就涌現(xiàn)了出來。它們仿如奔向故鄉(xiāng)一般歡快地朝我游來,每一條都是那么親切,每一條都流光溢彩。它們不斷地在我身邊旋繞,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以至于我滿耳都是嘩啦嘩啦的水聲。

        在衡市動物園有如深海一般寧靜的下午,我和老頭久久地注視著玻璃房里面的那些猴子,而它們恐怕也始終都在注視著我們。它們當(dāng)然也會注視著我們,因為它們每個都有一雙那么明亮的眼睛;甚至于,它們還都會想,外面那兩個奇怪的家伙,為什么不干脆走進來和我們生活在一起呢?

        但我們的生活在別處。

        老頭身上的手機驟響,提醒我們已是北京時間十六點整,是時候離開了。在走出動物園的路上,我問了老頭那個一直在我腦海盤旋的問題——他為什么要帶一部只會報時的手機。老頭的回答是:“這個聲音好聽?!?/p>

        “張老師,您在大學(xué)里是教什么的?”我想干脆把所有疑問全盤托出。

        “燒鍋爐的。”

        “什么?”

        “燒鍋爐的。”

        聲音響畢,無邊的寂靜落入我的體內(nèi)?!苍S,我的確已沉入深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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