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洋，宋 松

(山東省石刻藝術(shù)博物館，山東 濟南 250011；煙臺市博物館，山東 煙臺 264000)

駝山石窟位于山東省青州市駝山主峰東南崖壁之上，共五座洞窟和一處摩崖造像，開鑿時間為北周末至唐，共計造像600余尊，其中以第2、3、4窟最為精美。

第2窟開鑿于隋代，平面呈方形，平頂，高3.3米、進深2.85米、寬2.87米。正壁主尊結(jié)跏趺坐于臺座上，施無畏與愿印，面相方圓，白毫相，螺發(fā)，著中衣搭肘式佛衣[1](P108)。臺座正面雕有三小龕，中龕為一佛二菩薩，左右龕均是一帶頭光的坐佛。三龕之間的空余處刻有“比丘尼光供養(yǎng)”“像主張小叉敬造”“像主叉妻呂敬造”“比丘尼婆女父孝義”等造像題記。石窟左右兩壁各有一脅侍菩薩，頭戴天冠，冠帶下垂，頸有橫紋，戴連珠紋項鏈，雙手合十，披巾垂于胸腹部兩道，再上卷至肘部，纓絡(luò)由右肩斜垂于左腿，長裙及地[2]。右菩薩天冠上有三個寶瓶，左菩薩天冠上有一化佛。經(jīng)筆者調(diào)查計數(shù)，窟內(nèi)壁雕有千佛、供養(yǎng)人等小型造像193尊。

對第2窟造像的研究見于閻文儒[3]、張惠明[4]、李裕群[5]和李森[6]等學(xué)者的文章。通過法相特征結(jié)合造像記對主尊及脅侍菩薩身份確認的探討在李裕群先生的《駝山石窟開鑿年代與造像題材考》(下簡稱為“李文”)有詳細分析。李文對右脅侍菩薩右肘下造像記和左脅侍菩薩左身側(cè)的一處造像記進行了錄文，并以此對脅侍菩薩名號進行了考證。筆者于2018年9月對駝山石窟進行了全面的田野調(diào)查，就主尊及脅侍菩薩及造像記的看法與李裕群先生觀點有所不同。現(xiàn)從李裕群先生對造像記的認識及筆者存疑、筆者對造像記考察結(jié)果和看法、造像記歸屬分析討論等三個方面進行說明。

一、李裕群先生對造像記的認識及筆者存疑

關(guān)于主尊及左右脅侍菩薩身份的確認，李文言及“左脅侍菩薩頭戴化佛冠，左手臂處刻‘像主伏德囗囗母敬造觀世音’，可證此像為觀世音菩薩。再如右脅侍菩薩頭戴寶瓶冠，右手肘下刻有‘比丘尼惠褈為住囗囗大勢至’造像題記，可證此像為大勢至菩薩”[7]，并進一步指出“第2龕左右菩薩像身側(cè)發(fā)現(xiàn)有‘觀世音’、‘大勢至’菩薩名號的題記，無疑為確定主尊為阿彌陀佛提供了強有力的證據(jù)”[8]。

觀世音和大勢至均為一生補處菩薩，在西方凈土世界是無量壽佛的左右脅侍，三者合成“西方三圣”，無量壽佛又被稱為阿彌陀佛。《悲華經(jīng)》載刪提嵐界的無諍念轉(zhuǎn)輪圣王成佛后為無量壽佛，太子不眴和次子尼摩則成為觀世音和大勢至[9](P174-181)。《無量壽經(jīng)》介紹了西方凈土世界成因、美好圖景和往生極樂世界的條件，并強調(diào)眾多菩薩中以觀世音和大勢至最為尊貴，威嚴光明[10](P265-279)?！端家骅筇焖鶈柦?jīng)》稱大勢至 “所投足處，震動三千大世界及魔宮殿”[11](P48)；《觀無量壽佛經(jīng)》則稱大勢至 “以智慧光普照一切，令離三途得無上力……天冠有五百寶蓮華……頂上肉髻如缽頭摩華，于肉髻上有一寶瓶，盛諸光明普現(xiàn)佛事，余諸身相如觀世音，等無有異”[12](P344)。

觀世音是各類菩薩中形象類別最多的，組合也有多種，如除了西方三圣，還與釋迦牟尼、地藏菩薩組合為婆娑三圣，并在長期的流傳過程中，形成了觀世音為中心的信仰體系。而佛教在貼近民眾時候，由于知識層次以及目的不同，民眾的理解有時會與經(jīng)典有出入，加之信徒創(chuàng)造性的創(chuàng)作，會出現(xiàn)造像題材與義理間的脫節(jié)，使得形象特征多樣化且無特定性[13](P97-104)。如大勢至的肉髻上有寶瓶，有手持蓮蕾、貝葉、如意各種造型，但也有的無寶瓶。而觀世音形象更是多種多樣，有時候難以與其他菩薩相區(qū)別。李文除了對菩薩法相、裝飾特征的關(guān)注外，對造像記的強調(diào)，也是出于其形象多樣不確定的考慮，因此將造像記作為考證造像名號及題材組合的重要依據(jù)。

然而需注意的是，第2窟內(nèi)除了主尊和左右脅侍菩薩外，窟壁還雕刻有千佛、菩薩及供養(yǎng)人等小型造像193尊，匝繞在其周圍。兩處造像記在左右菩薩肘下的同時，也在附近小龕造像旁邊，故其歸屬有不確定性。

二、筆者對造像記考察結(jié)果和看法

李文對“惠褈造像記”和“伏德造像記”僅有錄文，沒有圖片資料。經(jīng)現(xiàn)場考察，“惠褈造像記”位于右脅侍菩薩右肘下方，其左邊緊鄰一小龕菩薩立像(圖1)。此造像記共兩行，個別文字雖有殘泐，但仍能看出其內(nèi)容。首行“比丘尼”前面有“像主”二字，第二行起首為“亡師”二字，后四字明顯為“造觀世音”，“師”與“造”之間疑為“敬”字，故全文是“像主比丘尼惠褈為亡師敬造觀世音”，而非李文所說的“大勢至”名號(圖2)。小龕菩薩立像依附在脅侍菩薩肘下與另一尊立佛左肩之間的壁面，向里開鑿雕刻打破該壁面，并有著清晰的開口痕跡。

圖1 右脅侍菩薩右肘下造像記位置示意圖

圖2 惠褈造像記

左邊的脅侍菩薩自頭部左側(cè)至下身共有四處題記(圖3)，其中“伏德造像記”位于身體中部的左臂下披巾上，其左下方為一小龕菩薩立像。該造像記共兩行，通過仔細辨認，“伏德”和“母”之間是 “為亡”兩字，故其內(nèi)容應(yīng)為“像主伏德為亡母敬造觀世音”(圖4)。小龕內(nèi)菩薩頭戴天冠，雙手合十，披巾交于腹部兩道搭于肘上(圖5)。由于脅侍菩薩和胡人供養(yǎng)人像開鑿在先，工匠為確保小龕的完整性，刊刻時有意避開了供養(yǎng)人像右上臂。由于小龕附近空余壁面已十分狹窄，因此只能選擇龕像右側(cè)的脅侍菩薩披巾刊刻小龕內(nèi)菩薩的造像記，故“伏德造像記”應(yīng)為小龕菩薩立像的題記。

通過以上分析，筆者初步形成兩點看法：第一，右脅侍菩薩肘下的造像記提到的菩薩名號并非“大勢至”，而是“觀世音”；第二，兩處造像記不屬于左右脅侍菩薩，而是屬于造像記旁的小龕菩薩立像，是因刻寫壁面的不足，借用了脅侍菩薩肘下身側(cè)的披巾和壁面。

圖3 左脅侍菩薩左側(cè)四處造像記位置示意圖

圖4 伏德造像記

圖5 伏德造像記所屬像龕

圖6 菅光睴造像記

左脅侍菩薩左側(cè)的另外三處造像記對窟內(nèi)造像的分析研究有重要參考意義，筆者對其位置、內(nèi)容及與其他造像的相互關(guān)系也進行了詳細記錄。位于脅侍菩薩頭部左后方的是“菅光睴造像記”，全文為“像主菅光睴為母”(圖6)。該題記緊鄰一小龕菩薩立像，龕內(nèi)菩薩頭戴天冠，披巾于腹部交叉搭于肘上，雙手合十(圖7)。由于該龕開鑿在脅侍菩薩頭后方與另一處一佛二菩薩龕之間，且該龕內(nèi)部立像左側(cè)僅為一狹窄龕沿，故其造像記只能刻于其右側(cè)，即其與脅侍菩薩頭后方之間的壁面上。位于脅侍菩薩左肘上方與旁邊一佛二菩薩小龕之間的是“張妥女造像記”，全文為“像主張妥女敬造菩薩一軀” (圖8)。此小龕中間主佛結(jié)跏趺坐，施無畏予愿印，左邊有“像主靜囗……敬造”等字跡；左側(cè)菩薩頭戴天冠，頸戴項鏈，披巾交于腹部兩道搭于肘上，雙手合十，其龕沿左側(cè)刻“像主天囗敬造菩薩一軀”；右側(cè)菩薩頭戴天冠，身體與壁面呈45度，左手托舉摩尼寶珠，右手握披帶，其右側(cè)即“張妥女造像記”(圖9)。通過題記可以判斷，此龕造像為“像主張妥女”、“像主靜囗”、“像主天囗”共同出資刊刻。最下方的題記內(nèi)容為“像主馬珍敬造觀世音像一軀”(圖10)，其位置在脅侍菩薩披巾下端與旁邊小龕之間。此小龕內(nèi)亦是一菩薩立像，頭戴天冠，右手掌心向內(nèi)撫于胸部，左手下垂并握著披巾系帶(圖11)。由于小龕左側(cè)胡人供養(yǎng)人的長袍和脅侍菩薩披巾的向下且向外延展，故所處的空間呈現(xiàn)上寬下窄的特點，造像記只能刻在小龕右側(cè)，即脅侍菩薩披巾下端狹窄的斜向側(cè)面上。

圖7 菅光睴造像記所屬像龕

圖8 張妥女造像記

圖9 張妥女造像記所屬像龕

圖10 馬珍造像記

圖11 馬珍造像記所屬像龕

三、造像記歸屬分析討論

由于駝山石窟第2窟內(nèi)造像眾多，其開龕雕刻順序有早有晚，龕像深淺不一，且在營造過程中有新的像主加入，會對原有的設(shè)計或雕鑿過程作出調(diào)整，造像記則會因地制宜刻于龕像旁。對石窟的研究需先對這些龕像雕刻時間早晚以及造像記歸屬等問題進行分析。

與地面遺址的不同層次堆積由早到晚做加法而漸次形成的方式相比[14](P27)，石窟的開鑿是對山體進行掏挖，是做減量工作，遵循由上而下，由外向里的鑿?fù)陧樞騕15](P66)?？邇?nèi)造像的雕刻是按時間上的由早到晚，層層遞進鑿刻而逐步加深，因此依據(jù)主尊、脅侍以及壁面龕像雕刻深淺、龕像對窟壁的打破，以及龕像之間的避讓關(guān)系能反映出其層位及時間早晚關(guān)系。而造像記多依附于造像，一般在造像完成后才刻寫上去，其刻于造像的左邊或者右邊，是沒有定式的，多遵循因地制宜的原則，所以對造像記的歸屬考察離不開對造像之間層位關(guān)系的分析，這就需要運用考古學(xué)方法。

中國石窟寺考古創(chuàng)建者宿白先生十分注重考古學(xué)方法在石窟寺遺跡中的應(yīng)用，如利用洞窟間的打破關(guān)系對克孜爾石窟進行階段的劃分[16](P21-38)，運用地層學(xué)和類型學(xué)對云岡石窟進行分期[17](P76-88)。彭明浩先生在分析云岡石窟營造工程時，也注意內(nèi)部空間層次的劃分，注重龕像間的組合、打破、避讓及依附關(guān)系，亦是考古地層學(xué)在石窟遺跡上的運用[18](P66-197)。打破關(guān)系指的是后期龕像打破了早期龕像或者壁面；避讓關(guān)系指的是后期龕像的開鑿為了防止對早期龕像造成破壞，對自身設(shè)計或?qū)嶋H開鑿行為作出調(diào)整，避讓出一些空間；依附關(guān)系指的是后期龕像的開鑿借助于較早的龕像開鑿所形成的壁面[19](P70-75)。伴隨著龕像之間的打破及避讓關(guān)系，造像記會最大程度地利用空余壁面靠近于造像，且要與其他造像及造像記區(qū)分開來。

從營造工程和層位關(guān)系上看，駝山石窟第2窟造像記出現(xiàn)在左右脅侍菩薩肘下身側(cè)是由于后期鑿刻的小龕菩薩立像，因刻寫空間不足而對已有壁面上的依附和利用。反言之，“像主菅光睴為母”、“像主張妥女敬造菩薩一軀”、“像主伏德為亡母敬造觀世音”和“像主馬珍敬造觀世音像一軀”若均為左脅侍菩薩的造像記，在形式和內(nèi)容上是講不通的，不符合像主發(fā)愿祈福的心理及行為，否則兩處造像記均提及“造像一軀”是相互矛盾的。該窟所雕的193尊小型造像中，大多數(shù)造像或造像組合有題記，幾乎每尊或每組造像的題記是以“像主”來開頭并有明確的名字，即使最簡單的造像記也會是“像主+姓名”，如“像主王侍男”。這種形式是對造像主的一種強調(diào)和標識。造像記中所載的造像題材，多稱作像、菩薩，有名號的較少且多是觀世音，也有不提及題材和名號，只說為誰敬造。正如侯旭東先生所言，對于一般信徒來說，其實并不重視所造的像是什么佛，什么菩薩，更多的是關(guān)心造像行為的本身及意義[20](P134)。實質(zhì)上這也是對自己功德行為的彰顯，有意利用造像記在眾多造像中起著標識作用。

從造像者的身份來看，有比丘、比丘尼、清信士和平民等，其中平民身份占了大多數(shù)。從發(fā)愿對象上看，既有亡者，又有生者，而為親人造像的最多，如亡父母、亡兄、亡妻等，這是密切的家庭或家族關(guān)系的體現(xiàn)，其次是師僧。這種基于親緣關(guān)系及師門的造像，具有排他性，即使多人合造，也會基于某種關(guān)系或利益說明合造性質(zhì)。這些行為實際上是在眾多造像中劃分了屬于自己獨占的造像及區(qū)域。而眾多的個人祈愿之造像、造像記與石窟空間相結(jié)合，則形成了觀想禮拜的人際公共空間。一尊或一龕造像除了像主之外，常常會有同一家庭或家族成員前來禮拜及祈愿，造像記則是一種標記，能和其他像主的造像區(qū)分開來，因此造像記唯有盡可能靠近造像。

綜上所述，駝山石窟第2窟主尊的右脅侍菩薩右肘下造像記“比丘尼惠褈為住囗囗大勢至”應(yīng)為“像主比丘尼惠褈為亡師敬造觀世音”，該造像記與左脅侍菩薩左側(cè)的“像主伏德為亡母敬造觀世音”均不是左右脅侍菩薩的造像記，不能成為考證脅侍菩薩和主尊名號及組合題材的依據(jù)，而是屬于造像記旁的小龕菩薩立像。另外，山東地區(qū)北朝時期盛行觀世音信仰[21][22]，本次調(diào)查并確認的幾處該題材造像為研究觀世音信仰在青齊地區(qū)的流行提供了最新的材料。

(本文照片均為筆者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