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姚雨
【她無奈而溫暖的笑,是我記憶里永不褪色的柔軟】
那天晚上,我在朋友圈發(fā)了一張照片,配文“還有人記得這個嗎?”不出幾分鐘,留言、點贊便紛至沓來。占比最高的一句話是:“你居然藏得這么好!”
那是一張單薄得有些透明的日歷紙,放在作業(yè)本上,都可以映出底下的字來。但就是這樣一張易碎的紙,在十年前的夏天,被我夾進了用來記作業(yè)的備忘錄后,成了一顆被時間遺忘的琥珀,從此不再倒數(shù),卻完整攜著記憶里殘存的年少幻影,紋絲不動地穿越到今天。
在別人忙著點贊、驚呼、打趣兒的時候,我隱隱期待著一個人。我多希望,她也能及時看到。不要因為滑動過快,讓這條狀態(tài)悄無聲息地淹沒在朋友圈里。半小時過去了,就在我快要失去耐心的時候,一個紅色圓點的提醒跳出來。我笑起來。是子坤。她比其他人寫得都短,也比其他人寫得都沉。
“記得?!?/p>
2009年的夏夜,離高考不足兩個禮拜。子坤還沒來得及跑上去,我就趁著晚修鈴響,一個箭步,把那張倒計時占為了己有。溫暖而對稱的11,上面還有她老早寫下的話:在我心中我知道,這是永恒的長跑,好不容易,來到這里,明天還要追更多榮耀。
只有我和子坤在內(nèi)的少數(shù)幾個人熱衷做這件事:教室門邊的高考倒計時數(shù)字越變越小,我們一張張撕下來貼進日記、藏進備忘錄,見證光陰,保存時間。最期待號碼牌上的數(shù)字變成自己學(xué)號的那天,有言在先,誰也不能搶,該是誰的就是誰的。為這,早在百日宣言的時候,我們就在自己對應(yīng)的號碼上寫下了“個性簽名”,以防被他人認領(lǐng)。
我和子坤主動包攬了每晚撕倒計時牌的任務(wù)。等人去樓空,一片寂靜中,一起站上講臺,一手壓著紙邊,一手“蹭蹭”用力,把薄薄紙片完整扯下來。會有揪心的感覺,一天一天,見證數(shù)字縮小,鮮紅的號碼邊上還印有“金思利”的廣告語:考試更得力。我們每天都有意翻一翻最后那張——那張孤零零的、決絕的、幾乎不顧一切的“1”。
子坤問我:“你說,真到了這天怎么辦呀?”“什么怎么辦呀,說明我們要解放了!”我語調(diào)夸張地講著,聽這句話在空蕩蕩的教室慢慢漾開,泛出幽幽不盡的余音。
男女生宿舍是相挨著的兩幢樓,于是,我和子坤撕完號碼后總是順路一道回寢室。黑暗里,踩過一盞盞寂寞的路燈,借助風(fēng),萃取來自植物的清香。那時的我們,成績都不靠前,抽屜里堆著來不及做的試卷,一同擔(dān)憂難以掌控的理綜……時間久了,時不時會產(chǎn)生一絲同舟共濟、患難與共的感動。
永遠不會想到,這樣一段革命同志般的友誼,也會引火燒身。
高三開始后,一次月考失利,班主任把我叫去談話。說著說著,很突然地把考差的緣由聚焦到了這個原因上。我仍記得老師婉轉(zhuǎn)的說辭:“關(guān)鍵時期,一定不能分散注意力!”我理解老師的用心,覺得百口莫辯。心想,那就這樣吧,生活里的誤會又何止一個兩個呢?只是沒想到,這件事會驚動到家里。周末,媽媽在飯桌上冷不丁地朝我問:“聽說你每天晚上回宿舍,都和女生一起走?”我像被人當(dāng)頭喝住,愣在了原地。
我支支吾吾地應(yīng)付下來,所做的解釋,都像是借口。爸媽的苦口婆心,讓我終于意識到,高考這件事,不是我一個人可以做主的。經(jīng)歷了這次大動干戈,我回到學(xué)校,假裝不經(jīng)意地問子坤:“邵老師找你談話沒?”子坤無所謂地點點頭。
我盡量輕松地說:“現(xiàn)在開始要好好學(xué)習(xí)了,以后我晚上不撕倒計時了?!痹捯阎链耍蚁胱永靼椎紫碌臐撆_詞吧。
這天晚上,晚修結(jié)束的鈴聲一響,我就開始整理書包。我都沒朝子坤的位子看一眼,幾乎是慌張的,收拾完就小跑著匯入了人流。我聽到自己的心在撲撲跳動,如驚弓之鳥。走在擁擠的人潮中,我心里一清二楚,無論如何,都逃脫不了背叛這段友誼的罪名了。出門的那一刻,我連一聲簡單的告別都說不出口,多么懦弱,多么虛偽啊。
人潮喧囂,我的心里空空蕩蕩。
第二天早上來到教室,我抬頭,在位子上愣了一下。黑板的角落里,有一句孫燕姿的歌詞。我于是明白,子坤依然選擇做那個高一開始就雷打不動的,最后一個關(guān)門的人。我只能自私地安慰自己,哦,她一直就是這樣的作息,所以我陪不陪她走,都不要緊的,對吧?
我就懷著這種恬不知恥的念頭,走完了剩余的高三。很多個晚上想滯留一陣,趕會兒作業(yè),也做賊心虛般不敢久留。好像留下來了,就得上去按住倒計時的一角,繼續(xù)撕扯那滾燙的、無處安放的青春。
直到距高考11天——她的學(xué)號,我才臨時起意,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那時,我已不再住校,變?yōu)槊客砘丶宜X。趁著混亂,一氣上前,奪走了屬于她的號碼牌。違背事先的約定,因為,我想有個特殊的紀念。
進進出出的人影里,我沒有聽到子坤喝止我的聲音。她有沒有想過阻止我?還是,她默許了我的沖動?就像當(dāng)初,她默許我一言不發(fā),顧自離開那樣。
我仍記得和子坤初識的場景。高二伊始,分完文理班后的第一場物理單元測驗,我迎來了高中里第一個不及格。無比絕望的我,立刻產(chǎn)生了轉(zhuǎn)去文科班的念頭。是隔了一個過道的子坤,拿著她剛剛60分的試卷安慰我:“其實我也不喜歡物理。你就留下吧,不然只剩我一個不喜歡理科的理科生了。”她無奈而溫暖的笑,是我記憶里永不褪色的柔軟。
時過境遷,備忘錄早已被束之高閣,只有這張夾在其間的鮮紅數(shù)字,一次又一次提醒著我曾經(jīng)的年少和那時特有的幸福與哀傷,這些,都是我此生不會再有的美好。只是,最后的那張“1”到底給了誰呢?是子坤一個人撕下的嗎?我不敢問,也不愿追究了。只記得,高考結(jié)束那天,空蕩蕩的倒計時旁,有人在黑板上寫下“我們是相愛的”。
那又是誰的字呢?我努力回憶,卻發(fā)現(xiàn)再也想不起來了。沒有抱頭痛哭,也沒有撕紙扔書,就像每一次普通的放學(xué),我們收拾書包,走出教室……頭頂那片泛著金光的天空,已改名叫“未來”。我知道,那張不知去向的“1”不代表結(jié)束,而是“一切從頭”的“一”,也是“一生不忘”的“一”。
在我心中我知道,這是永恒的長跑,好不容易,來到這里,明天還要追更多榮耀。
謝謝你,青春里,我們曾一起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