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明

6月10日晚，哈薩克斯坦中央選委會宣布，現任總統(tǒng)托卡耶夫在當天總統(tǒng)選舉中以70.96%的選票當選。他的主要競爭對手支持率不足17%，遠遠落后。

但在當地的政治分析家看來，現任總統(tǒng)這樣的支持率還是偏低。托卡耶夫的前任、哈薩克斯坦首任總統(tǒng)納扎爾巴耶夫參加了4次總統(tǒng)選舉，每次得票率都在90%以上。作為納氏繼任者，托卡耶夫被當局寄望至少收獲80%的得票率。

這場大選堪稱哈薩克史上競爭最激烈，共有7名候選人，包括首位女性總統(tǒng)候選人。結果卻波瀾不驚，等于是普通民眾從實際利益出發(fā)，為未來的“可預見性投票”。但正如新總統(tǒng)所說，等待他們的，很可能是更多的“不確定性”。

“可預見”的政治投票

作為納扎爾巴耶夫本人及其統(tǒng)治集團的代表，托卡耶夫勝選不僅是志在必得，也是理所當然。他的主要競爭對手，都是體制外的社會活動家，沒有雄厚的政治勢力支撐；除他之外的6位候選人，支持率加起來不足30%，根本無法對執(zhí)政集團發(fā)起挑戰(zhàn)。這也是納氏在長達30年的時間里保持權力穩(wěn)固的最大法寶—統(tǒng)治集團內部的團結。

今年3月19日的辭職聲明中，納扎爾巴耶夫實際上已表明政治意圖。在簡單闡述不再擔任總統(tǒng)的理由后，他用大量篇幅為托卡耶夫背書，稱后者自哈薩克斯坦獨立起就和他并肩工作，是誠實、負責、守信之人，參與了哈所有大政方針的擬定，是人民可以信任的國家領導者，接班之意躍然紙上。

托卡耶夫是納氏的至交好友，擔任過外長、總理、議長、聯合國副秘書長，懂英語和中文，是代表納氏在國際舞臺上展現哈薩克斯坦新國際地位的不二人選。但他未在強力部門和地方歷練，雖然很早就被視為最可能的接班人，但也被公認為最缺乏國內集團的支持。

納氏選擇托卡耶夫，除了兩人多年累積的政治信任外，更多還是一種“損失最小化”選擇：托卡耶夫今年66歲，很可能只做一屆完整任期，到2024年退休。屆時納扎爾巴耶夫身體正常，能繼續(xù)保留對托卡耶夫之后接班人的決定權。托卡耶夫的資歷、性格，也都決定了他在總統(tǒng)任期內不可能另起爐灶。再加上，他多年來遠離核心和重要利益崗位，沒有丑聞，可以說是過渡時期領導人，對于其他虎視眈眈的利益集團來說，也都是可以接受的。

納扎爾巴耶夫的支持，是托卡耶夫輕松勝出的決定性因素。不過，普通民眾選擇托卡耶夫，卻并不僅僅是支持國父選定的候選人。一位選民在投票結束后對媒體直言，他其實對所有候選人都知之甚少，但如果反對派上臺，那一定意味著革命和動蕩。普通人并不需要這樣的改變，他們想要的只是和平和穩(wěn)定。因此，盡管這是一次從過程到結果都已被事先設計好的選舉，但很多觀察家還是敏銳地指出，托卡耶夫高票當選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哈薩克普通民眾也采取了“損失最小化”的策略。

在納氏治理下，哈薩克斯坦從人均GDP不到4000美元的經濟弱國，一躍成為人均GDP一度接近1.4萬美元的準發(fā)達國家，開放程度超過俄羅斯，成為獨聯體第一大吸引外資國。建都只有20年的努爾蘇丹，人口由30萬迅速增加到超過100萬，取代千年古城塔什干，成為中亞當仁不讓的外交和政治中心。在納氏長袖善舞的平衡外交下，哈薩克斯坦也成為公認的中亞穩(wěn)定之錨和實質上的地區(qū)領導。

托卡耶夫今年66歲，很可能只做一屆完整任期，到2024年退休。屆時納扎爾巴耶夫身體正常，能繼續(xù)保留對托卡耶夫之后接班人的決定權。

可以說，哈薩克民眾支持的不是托卡耶夫，甚至不是納氏，而是“現狀和穩(wěn)定”；他們放棄的也不是“民主和政治多元化”，而是“革命和動蕩”。

新的不確定性

獨立28年來，哈薩克斯坦第一次舉行沒有納扎爾巴耶夫參加的總統(tǒng)選舉，也是第一次伴隨著大規(guī)?？棺h的總統(tǒng)選舉。這兩件事同時發(fā)生，本身就具有強烈的象征意義。

和其他國家的抗議者不同，哈薩克集會者打出的是“抵制選舉”的標語，也就是說他們并不是反對托卡耶夫，只是反對沒有納氏參選的總統(tǒng)選舉。在一個一直以來都是積極參與和熱情投票的國家，突然出現這樣的消極行為，負面效應相當明顯。

2015年納氏最后一次競選總統(tǒng)，支持率是98%，投票率近100%。換算下來，約93%的選民支持納氏。托卡耶夫71%的支持率已相當高，但與納氏相比還是差了一大截。更重要的是，這次選舉的投票率創(chuàng)新低。換算下來，只有55%的哈選民支持托卡耶夫。這顯然不是“接班人”應有的支持率，也不是當局所希望看到的。歐安組織觀選團也首次公開指出，此次選舉存在多起違法違規(guī)行為，缺乏政治多樣性，當局限制政治集會和訴求表達的做法讓人擔憂。

抗議浪潮在納氏辭職后就已開始。發(fā)起者是大城市的年輕人，他們并沒有明確的政治主張，更像是傳統(tǒng)的無政府主義，因為沒法批評納氏，干脆攻擊除了納氏之外的所有政權機構。由于納氏本人始終沒有表態(tài)，當局最初并未采取嚴格的管控措施。隨著選舉臨近，各種政治力量借機發(fā)難，一些流亡國外的反對派領導人也加入其中，選情開始變得復雜起來，這引發(fā)了新政權的激烈反應。

據哈內務部的消息，選舉當天和第二天，在首都努爾蘇丹和第二大城市阿拉木圖，當局逮捕了700多名抗議者，包括參與報道的外國記者。托卡耶夫在選舉結束后發(fā)表聲明，態(tài)度極為強硬，指責這些集會是未經批準的非法集會，稱當局為確保公共生活安全，必須采取強制措施。

獨立以來，哈薩克斯坦很少因為政治議題采取如此大規(guī)模的管控舉措。此次借選舉抓人，既是對老的反對派的警告：只要納氏還在，不管他們打著什么樣的旗幟，不管在國外還是國內，都不可能有機會翻天；同時，也是新總統(tǒng)托卡耶夫的立威之舉。投票結束后的記者會上，托卡耶夫明確表示，哈政局并非預期的那樣平穩(wěn)，仍然充滿著不確定性。

托卡耶夫還首次公開了自己治國理政的三條原則：允許存在不同觀點，但國家權力必須統(tǒng)一；選舉是不同觀點和綱領的交鋒，絕不能變成權力斗爭和沖突的土壤；所有人都要對政權和法律保持尊重，存在的社會問題可以通過對話解決。

托卡耶夫也承諾，在保留納扎爾巴耶夫時代政府構架的同時，對政府組成作出調整，解除民眾所不滿的政府部門的負責人。此外，他還會建立社會信任委員會這樣的新機構，聽取包括反對派在內的社會各階層代表的意見，給普通民眾特別是青年人充分參政議政的空間。

無法挑戰(zhàn)的制度

納扎爾巴耶夫執(zhí)掌最高權力的30年里，表面上風平浪靜，實際上卻充滿腥風血雨的權力斗爭。依靠自己出眾的政治藝術和冷酷的權力意志，納氏先后擊敗了三個強大的政治對手：大女婿阿利耶夫，蘇聯時期的密友、被譽為哈薩克斯坦私有化之父的總理克熱格里金，以及議會的元老們。

托卡耶夫雖然一直跟隨納氏，但主要還是在外事領域工作，沒有經歷過這樣驚心動魄的權力斗爭。低于預期的選舉支持率和突如其來的大規(guī)?？棺h活動，讓他立足未穩(wěn)就遭遇人生最嚴重的一次政治挑戰(zhàn)。

他就職后的首要任務，是在納氏允許下，重新鞏固并強化對政府、議會等權力機構的控制，確?？偨y(tǒng)這一職位始終是哈政治生活的核心。同時，他要提拔一批地方領導人進入中央，相應地，對地方大員作出新的人事安排。這也是“建設性反對黨”這條路未走通的情況下，當局退而求其次的選擇。

制度已經無法改變甚至是微調，面對這樣的現實，只有以常規(guī)的人事調整，來維持一手創(chuàng)建的中央集權體制的勃勃生機。議長達麗加·納扎爾巴耶娃將對這一過程實施監(jiān)督，防止出現有違納氏本意的偏差，更不能出現架空納氏的局面。

納扎爾巴耶夫醞釀權力交接時，哈經濟已出現減緩跡象，特別是地區(qū)發(fā)展不平衡的問題，成為國內政治生活中的熱點。在情況還未變得更糟時交權，對納氏是好事，但對繼任者卻又是一大挑戰(zhàn)。托卡耶夫在仰賴強力部門“清除”政治反對派的同時，還要依賴主管經濟發(fā)展的總理馬明，即便不能做到改善現在的經濟狀況，也要采取措施扭轉下滑的經濟態(tài)勢。

納扎爾巴耶夫醞釀權力交接時，哈經濟已出現減緩跡象。在情況還未變得更糟時交權，對納氏是好事，但對繼任者卻又是一大挑戰(zhàn)。

種種挑戰(zhàn)和制約，讓高票勝選的托卡耶夫只具總統(tǒng)之名，難行總統(tǒng)之實，真正權力根基仍在納氏手中。納氏也繼續(xù)保留執(zhí)政黨領袖和國家安全會議主席的實權，方便在突發(fā)事件或局勢失控時作出最后仲裁。

“過渡政權”？

就在這次記者會上，有記者問道，納扎爾巴耶夫是否想要安排他的長女、現任議長達麗加作為自己真正的接班人，現政府只是一個過渡政權？這引起了托卡耶夫的強烈不滿，他表示自己完全不明白所謂“過渡政權”的含義，并措辭嚴厲地指出：“我絕不接受‘過渡這個詞。過渡意味著什么，也就是說我只是一個乘客，抑或一個半路搭車者？”

托卡耶夫鄭重表示，選舉已經完成，他現在是“滿血”的全權總統(tǒng)，會以這一身份出席即將舉行的上海合作組織峰會和亞信峰會，絕非什么過渡人物。他還強調，希望哈政治生活中不會再出現“過渡政權”這個詞。

2017年1月23日，時任總統(tǒng)納扎爾巴耶夫出人意料地發(fā)表電視講話，稱將對憲法作出修改，將更多權力轉交議會，弱化總統(tǒng)作用。哈議會下院共98席，執(zhí)政黨“祖國之光”黨占據84席，“光明道路”民主黨和共產主義人民黨分別有7席，是裝點門面的花瓶黨。納氏此舉引發(fā)關注，一些分析家猜測，納氏打算培養(yǎng)一個建設性的反對黨，以免執(zhí)政黨因為沒有對手而松懈，失去前進的動力。

今年3月辭職時，納氏也言辭懇切地表示：“希望新的領導人會給國家?guī)硇碌乃季S方式，新的發(fā)展樣貌?！钡o職才兩個月，形勢就大為不同。代表執(zhí)政黨的托卡耶夫雖然輕松勝選，但另兩個黨派推舉的候選人連5%的支持率都不到。如果換成是議會選舉，那些真正的反對派就已經進入議會。

作為國家領袖，納氏不管是否參選，他都始終是哈薩克斯坦政治生活中唯一的決定性因素?！昂蠹{扎爾巴耶夫時代”的轉型遠未開啟，托卡耶夫堅決反對“過渡政權”也完全能夠理解。沒有退出，何來過渡？

哈薩克人雖然順利選出了他們的第二任總統(tǒng)，但究竟誰才是納扎爾巴耶夫之后這個中亞大國的新強人，這不僅是哈薩克的記者所關心的，也依然是哈政壇乃至國際社會都關注的問題。納扎爾巴耶夫的權力交接，將是一個較長時期的過程，或者更準確地說，這是一個被人為延長了的權力交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