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憶蕾

網(wǎng)絡文學20多年發(fā)展以來，中國誕生了兩家上市公司，閱文市值超過300億元，掌閱也超過60億元。

“網(wǎng)絡小說市場哪有這么多想象力，再造一個日活千萬的產品都很困難?！闭f起當下這波免費熱潮，網(wǎng)文行業(yè)資深從業(yè)者老金感到不解。他從業(yè)十幾年，見證了網(wǎng)絡文學市場的半個歷史，如今越發(fā)看不懂巨頭的邏輯。

網(wǎng)絡文學20多年發(fā)展以來，中國誕生了兩家上市公司，閱文市值超過300億元，掌閱也超過60億元。但在老金眼里，比起其他行業(yè)，收費網(wǎng)文盤子小，算不上一門好生意，他也不認可免費模式——最近一年多，網(wǎng)文江湖也被流量變現(xiàn)生意攪動。

盡管同行不看好，跳進網(wǎng)文流量池的卻是一群“富二代”。2018年5月，趣頭條上線了免費閱讀App米讀。3個月后，Wi-Fi萬能鑰匙旗下連尚讀書免費版正式上線。此后半年，連尚網(wǎng)絡輪值總裁兼連尚文學CEO王小書眼見著大大小小的公司狂奔而來，一頭扎進免費閱讀的小池塘：今日頭條的番茄小說、閱文的飛讀小說、掌閱的得間、梧桐小說旗下的七貓小說，百度開放正版免費小說入口……

老金認為，流量邏輯在資訊、短視頻領域跑得通，但網(wǎng)文用戶總體體量小、變現(xiàn)能力差，且網(wǎng)文帶給用戶的沖擊力也遠不如短視頻，增長空間有限。

“能想到的全部進去了，有流量的有流量，有錢的有錢，背后都是站著個誰?！蓖跣袊@。

一筆算不過來的賬

王小書是盛大的“老人”了，經歷了PC時代的巔峰與衰落，如今投身免費閱讀大潮，他萬萬沒想到，在互聯(lián)網(wǎng)行業(yè)摸爬滾打十幾年后，還能再看到一場“千團大戰(zhàn)”。

然而，這一屆參賽者早不是資源有限、打法粗暴的創(chuàng)業(yè)者。米讀打響了免費閱讀的第一槍，它背后的趣頭條用2年零3個月刷新了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上市的速度;閱文、掌閱掌握著網(wǎng)文市場80%的內容版權;字節(jié)跳動有了今日頭條后，又孵化出了日活2.5億的抖音。當然，連尚讀書的背后也站著“爸爸”，Wi-Fi萬能鑰匙是一款月活躍度超8億的應用。

沒人再愿意按小團隊的節(jié)奏挪步，“先砸了再說”。2019年4月，字節(jié)跳動內部發(fā)蛋糕，慶祝小說類App在今日頭條、抖音等平臺的單日廣告投放額超過1000萬元。一年前，網(wǎng)文全行業(yè)的廣告投放還不到10萬元。

行業(yè)投入增長了百倍，或許還可以再多砸一些，但流量是有天花板的。老金算了一筆賬：一個用戶獲客成本是5元到10元，若要維持千萬日活，每天通過營銷渠道需買量50萬至100萬。一個廣告DAU可獲利0.3元，千萬日活意味著入賬300萬。若按照一個用戶成本8元來算，一天廣告收入只夠獲客40萬，不足以支撐千萬日活，“千萬DAU的維持都很艱難”。

在作者群體里，免費閱讀的侵入也激起千層浪。在網(wǎng)文作者大本營龍空，憤怒的“撲街”黨以P遺照、辱罵的方式來抗議免費，討論以屠版的速度增加，以至于官方不得不出面號召大家理性討論。

網(wǎng)文大神“流浪的蛤蟆”在知乎撰文質疑，“免費閱讀無法聚攏讀者，讀者的黏度非常低，他們是為了免費而來，不是為了你的作品，免費小說的廣告價值可能還不如同類同水準的收費閱讀小說的十分之一，你投放廣告，但完全不知道這本書的廣告號召力，有可能數(shù)據(jù)非常好的一本書，廣告號召力為0，沒有任何轉化率?！?/p>

只有一位大神站在“免費閱讀”的陣營，那就是唐家三少。他認為，免費閱讀應該是未來的趨勢，“未來的內容就應該是免費的，所有付費可能都是在內容的增值上，就是我們所說的多版權運營上?！?/p>

一心撲在IP生意上的唐家三少，并不需要為版權發(fā)愁。2018年6月，他離開了扶植自己創(chuàng)作出《斗羅大陸》《天珠變》 《絕世唐門》的閱文，轉投愛奇藝的懷抱。愛奇藝文學獨家連載其新作《神瀾奇域·無雙珠》，在宣傳海報底端，“文學會員免費閱讀”一行字被放大了。

唐家三少是極少數(shù)。對一個有待養(yǎng)成的IP而言，免費是冷啟動的最好通道。但對作者而言，免費閱讀+廣告分成模式帶來的收入猶如蚊子腿，無法與付費分成收入相提并論。

一筆橫豎都算不過來的賬，為何還是被盯上了？

向邊緣縫隙滲透

“現(xiàn)在機會太少了，互聯(lián)網(wǎng)企業(yè)增長非常難做，但凡有一個東西能漲，必須得進去?！蓖跣嬖V《財經天下》周刊，內容消費領域里，長圖文是為數(shù)不多的增長機會。其他如短視頻、資訊、長視頻等，都早已不再適合入局。

與影視、游戲、泛娛樂等產業(yè)加起來的萬億規(guī)模相比，網(wǎng)文規(guī)模少了好幾個數(shù)量級。艾瑞《2019年第一季度中國移動閱讀白皮書》顯示，2018年我國移動閱讀市場規(guī)模達到169.3億元，用戶體量也遠遠低于影視、游戲的消費者。QuestMobile數(shù)據(jù)顯示，截至2018年8月，網(wǎng)絡文學用戶1.97億，遠低于網(wǎng)絡視頻的6.09億，游戲的7.04億。

不僅體量小，網(wǎng)文還一直隔絕于腥風血雨的互聯(lián)網(wǎng)競速之外。自2003年推行VIP付費閱讀后，網(wǎng)文實現(xiàn)了商業(yè)上的自給自足，從此少有波瀾，徒余閱文還有一顆做中國漫威的雄心。就連網(wǎng)文教父、閱文CEO吳文輝對行業(yè)未來也無甚想象力，2017年他曾說，“我覺得未來五年，還是這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和IP的延續(xù)吧?！?/p>

當下攪局者們卻一致認為，付費模式把90%甚至更多的用戶擋在了門外，那里正是免費閱讀想講的故事，也是想象中的未來增長空間。

真金白銀的攻勢下，數(shù)字很快攀升：2019年4月，連尚讀書免費版宣布成為首個日活超千萬的免費閱讀App;在沒有趣頭條導流的情況下，米讀半年獲取了4000萬新增激活用戶。5月14日，QuestMobile發(fā)布的《 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在線閱讀洞察報告》顯示，在千萬級用戶的閱讀類App中，免費閱讀占據(jù)半壁江山。

《2019年第一季度中國移動閱讀市場研究報告》顯示，閱文集團以25.8%的市場份額排名第一，掌閱以20.3%排名第二，阿里文學以20.1%排名第三，后來者連尚文學、米讀小說分別以9.5%、8.7%的份額名列第四、第五。

到了閱文、掌閱不得不防的時候了，他們相繼推出飛讀小說和得間，以抵御攪局者。

事實上，頭部網(wǎng)文公司的增長早已觸頂，甚至開始流失用戶。以閱文為例，從2017年開始，其付費用戶增長進入瓶頸期。財報顯示，截至2018年12月，閱文自有平臺產品及自營渠道平均月付費用戶由2017年的1.11 千萬人減少至2018年的1.08千萬人，同比下降2.7%;付費比率也由2017年的5.8%下降至5.1%。

因此，某種意義上，投身免費閱讀是閱文們的一次自我松綁。

誰也不想錯過這個流量入口的故事， 哪怕這個生意不大，也不性感。如拼多多CEO黃崢所言，從五環(huán)內到五環(huán)外是下沉，從重度用戶到非重度用戶也是一種下沉。今日頭條從信息流到短視頻，再進軍免費閱讀也是如此，只不過，一路下來，想象空間逐步遞減。

跑馬圈地的時代結束了，要從每個縫隙爭取用戶，這也是愛奇藝CEO龔宇在2019年愛奇藝世界大會上表達的最重要的觀點。

買進賣出的流量生意

縫隙里的流量生意到底能走多遠？

算完投入與產出比，老金想了想，“小說真的是增長極需要的嗎，值得付出這么多代價去砸錢嗎？”

《2019年第一季度中國移動閱讀市場研究報告》顯示，閱文集團以25.8%的市場份額排名第一，掌閱以20.3%排名第二，阿里文學以20.1%排名第三。

對于王小書而言，免費閱讀是必須要贏的一仗。5G時代就在眼前，Wi-Fi這個入口在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剛興起時，幫助Wi-Fi萬能鑰匙攻城略地，現(xiàn)在已經退化成弱需求，他們急需另一塊能留住用戶的糖果，比如小說。

比起資訊，免費小說粘性更強，米讀人均單日使用時長是150分鐘，是趣頭條的兩倍以上。QuestMobile數(shù)據(jù)顯示，2017年數(shù)字閱讀行業(yè)用戶人均單日使用時長為73.4分鐘。

王小書透露，2017年連尚文學成立，一開始就是奔著免費去的，但并沒有直接打上“免費閱讀”的標簽。畢竟，在此之前，網(wǎng)文江湖已平穩(wěn)運行近20年，平臺、作者、版權商早建立了穩(wěn)固的利益聯(lián)盟，一個籍籍無名的新手揮著免費大旗入局，“會被認為是騙子，破壞行規(guī)”。

在獲客上，各家判斷不同，導致策略迥異。

一開始，連尚文學也做的是傳統(tǒng)付費閱讀，市場分散有肉吃。一年后，連尚文學月收入達上千萬元，躋身行業(yè)前五。然后，再著手做免費，“不再是門口的野蠻人，而是從業(yè)者的自我革新”。供應商開始愿意將不掙錢、滯銷多年的小說版權賣給這些“行業(yè)革新者”們。

在獲客上，各家判斷不同，導致策略迥異。王小書認為免費閱讀是下沉市場，因此，借助月活8億的Wi-Fi萬能鑰匙開啟了有力的冷啟動，連尚讀書免費版中30%的流量來自Wi-Fi萬能鑰匙，其余來自百度、今日頭條、抖音等各大營銷渠道。王小書向《財經天下》周刊透露，連尚文學一年在用戶增長上的投入達兩三個億。

買量，加上從主攻下沉市場的Wi-Fi萬能鑰匙引流，造就了“666用戶畫像”：在連尚讀書免費版，60%以上的用戶來自三四五線城市，60%的用戶為女性用戶，60%的用戶年齡25歲以上。

但米讀認為，免費閱讀市場是全量市場，所以無需從趣頭條引流，它選擇直接買量。最終，在米讀上，用戶分布非常均衡，一線和非一線用戶幾乎是對半分，全年齡覆蓋，男性用戶居多。

買進流量的同時，平臺再將流量賣出。這是免費閱讀得以運行的方式，也是用戶要承受的代價。App進入面、排行頁、分類頁、書籍主頁、目錄頁等都是潛在廣告位，獨占一屏的廣告頁會打斷閱讀，但對于被免費吸引來的消費者而言，讀小說時被打斷可以忽略不計。

《財經天下》周刊觀察，米讀中有大量西瓜視頻、火山小視頻、京東超市、小游戲、攜程等一線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的廣告投放。一位下沉渠道的運營者向《財經天下》周刊表示，這是一個不斷滲透市場的過程，TO C的公司核心是增長，從今日頭條到趣頭條再到米讀，挨個洗一遍用戶，“成本在升高，但是他們還是可以接受”。

QuestMobile估算，2019年，免費閱讀模式的廣告營收規(guī)模達30.9億元，3年后將增長到53億元——這意味著，一個行業(yè)的廣告營收還抵不過一家公司，2018年閱文總營收50.4億元。

“這是苦活、累活，利潤率沒有那么高，市場規(guī)模也沒有那么大。”前述運營者意識到，即使進入的是下一個流量洼地，現(xiàn)實依然殘酷：

一方面，相比百度、淘寶這樣的精準搜索導流，今日頭條、趣頭條、微博等平臺上的效果型廣告轉化率低，且不夠精準。

另一方面，立足在五環(huán)外的下沉渠道正在被品牌商舍棄?！爱a品調性、用戶群體導致了品牌主不愿意投放?！痹谶\營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下沉用戶的忠誠度、消費能力比較差，“轉化率低于行業(yè)一個數(shù)量級，甚至低于今日頭條一個數(shù)量級”。

最終，只能將觸角伸向高轉化、高毛利、客單價低且其他渠道不接的廣告，這是下沉市場的生存之道。在那里，好比互聯(lián)網(wǎng)世界里的縣城電線桿，貼的依然是醫(yī)療、口腔、美容、網(wǎng)賺甚至一些傳銷、賭博等擦邊球牛皮癬。

巨頭們的兩難

押寶流量變現(xiàn)生意是一場豪賭，一要強大的流量做支撐，二要成熟的銷售團隊加速變現(xiàn)。王小書十分清楚，免費閱讀不能只靠販賣流量。

在連尚讀書免費版App中，流量僅有小部分導給外部廣告商，多數(shù)流量在平臺內轉化，向用戶推送可能喜歡的小說以及漫畫，以爭取更多的停留時間，將用戶導向付費?！爸灰Ａ舻臅r間足夠長，付費、會員的轉化率要比之前直接做收費更多，這是非常大的進步?！蓖跣硎?。

眼下，免費閱讀正成為通向付費閱讀的跳板。4月，米讀App月活超過2000萬后，適時引入了會員服務，包月11元可以享受免廣告、聽書等服務。將免費廣告、付費閱讀、會員服務等多種模式打包，正成為行業(yè)共識。老金透露，他服務過的一家運營了3年的網(wǎng)文小說平臺，60%的收入來自廣告，40%來自VIP會員服務。

難道免費只是一時噱頭，又要回歸傳統(tǒng)的付費老路？

論藏書量，目前連尚文學共有超過50萬本小說，也難以與閱文、掌閱百萬版權相匹敵;論頭部IP，飛讀小說、得間一出生，就含著“金湯匙”，享受唐家三少、天蠶土豆等大神作品免費看等福利。

身為后來者，連尚、米讀們也在進行內容端布局。2017年，連尚文學收購逐浪網(wǎng)，為用戶爭奪者儲備彈藥。米讀依然向第三方平臺采購版權，但據(jù)官方透露，2019年，也會以“開放”為原則打造生態(tài)，比如直接簽約作者。

閱文、掌閱沉淀20年的江湖地位固然難以撼動，但巨頭自有煩惱，兩家前后腳推出的飛讀小說與得間的進展與聲勢大不如攪局者。船大難掉頭，對閱文、掌閱而言，平臺與多年合作作者的利益需要重新平衡，一旦做不好，很可能讓老人寒心，又留不住新用戶。

不久前，手機百度也新添“百度閱讀”入口，宣布要“全網(wǎng)第一家正版免費平臺”，現(xiàn)收錄3萬余本免費書。但老金認為，百度并不敢干掉盜版市場，畢竟搜索是用戶檢索盜版小說的重要入口，網(wǎng)文小說貼吧流量占到百度貼吧總流量的10%，干掉盜版，等于是在革自己的命。除非像音樂、長視頻一樣版權昂貴，國家也統(tǒng)一禁令，否則絕不可能一家搞正版免費，不然用戶會跑到其他瀏覽器上。

越來越多的玩家入局想要分一杯羹。移動閱讀已經成為超級App內容標配。在今日頭條、QQ瀏覽器、愛奇藝、手機百度等日活過億的App中，用戶都可以通過內置的小說頻道（板塊）、小程序、H5等渠道閱讀。

《2019年第一季度中國移動閱讀市場研究報告》顯示，獨立閱讀App以50.4%的份額貢獻了一半的生態(tài)流量，占比第一，但超級App的優(yōu)勢正在上升，尤其在95后和00后中，通過超級App和小程序進行閱讀的占比已達到13.5%。

本就不大的盤子又被超級App截流，留給連尚文學、米讀們的機會愈發(fā)渺茫。

當連尚讀書免費版用8個月做到日活千萬，達到傳統(tǒng)網(wǎng)文公司的日活量級后，日活1億的目標已經納入了王小書的計劃列表中。他認為，整個行業(yè)可以達到3億日活，連尚文學想要吃下1/3的蛋糕。在他看來，一些劣勢也是優(yōu)勢，比如：沒上市，沒有快速盈利壓力;沒有歷史包袱。

王小書堅稱這場燒錢大戰(zhàn)目前無上限，“仗打到什么程度，不是由你決定的，既然大家都在這么做，那你不能不做，那就砸錢?！彼J為還有生意可做，但也僅限期至今年，“打到今年就差不多了，再買也買不到什么特別的東西，都稀薄了?！?/p>

（應采訪者的要求，文中老金為化名）

本就不大的盤子又被超級App截流，留給連尚文學、米讀們的機會愈發(fā)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