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日本]向田邦子 譯|迎燈

（一）

指尖的香煙掉落，是在一個周一的傍晚。

宅次在后院的門廊上叉著腰，邊抽煙邊眺望著庭院。而妻子厚子坐在里面的榻榻米房間里疊洗好的衣服，這個時候，常有的對話就會反復進行。

三百坪的院子到底要不要蓋樓房，夫妻兩人的意見總是有分歧。厚子的意見總是離不開該聽從不動產(chǎn)的建議蓋房子，而宅次總是說退休了再建也不遲。

宅次離退休還有三年。

宅次父親留給他的遺產(chǎn)中，房子并沒什么了不起，而這個院子則算得上些什么。宅次每天下班就會直接回家，坐在門廊上點上一支煙眺望庭院，這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課。

日歷一頁頁翻過，季節(jié)的面容也在悄然改變。院子里的樹和雜草，靜靜立著的五輪石塔，這一切都漸漸地融入薄墨色的夜中?？吹竭@些，一個半小時的通勤時間也就不覺得那么辛苦了。檔案課長，這把偏離期望的仕途的椅子，也并不那么介意了。

真正屬于我的椅子，是這個門廊側緣啊。宅次這么覺得。

厚子好像在批判丈夫的心情一樣，平常三言兩語就不再說了，今天奇怪地糾纏不休。宅次也一反常態(tài)地尖聲回斥：“建什么公寓的話，我就不去工作了！”

指尖夾著的香煙掉下，就是在這個時候。大概是風吧，宅次這樣想。一陣妖風吹過，這種感覺。

“有風吧。”宅次嘟囔道。

“哪有什么風呀，如果有風的話，晾的衣服早就該干了?！焙褡幼叩介T廊上，舔著自己的食指，看上去像一支立著的蠟燭。

“哪有什么風呀?！毙∽约? 歲的厚子，也許是沒有孩子的部分緣故，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淘氣。眼睛像西瓜籽一樣發(fā)著黑光。看到她因為覺得自己的想法很有意思而手舞足蹈的樣子，宅次也就懶得再提香煙掉下這件事情了。

“中年。手足有麻痹感?！蹦硞€藥的廣告里，有這樣的廣告語，宅次這樣想著，把掉在放鞋的石板上揚著一縷細煙的香煙拾起來。有些許戴著手套抓東西的厚沉感。

后來想起來，這就是最初的先兆吧。

幾天后，工作中意外地想不出就在眼前的次長的名字。就在這之后的幾天，因為應酬喝酒后，坐出租車回家，從車上下來的時候，像脫了線的玩偶一樣，一屁股癱坐在了地上。雖然在司機的幫助下馬上重新站了起來，但這也是前兆。

指尖香煙掉落的一周內(nèi)，宅次起身去拿早報，正要回到客廳的時候，在拉門的滑軌里卡住了，失去了意識。

宅次腦中風發(fā)作了。

（二）

腦子里有金龜子在叫。

宅次倒下后的一個月，金龜子在宅次腦袋里的正后方，“唧唧、唧唧、唧唧”，像回憶中的聲音一樣叫個不停。

失去意識也就是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雖然這樣，右半身還是有輕微的麻痹感殘留著。

拄拐杖的話無論如何還是可以走的，但右手還不能握緊筷子。

厚子哼著歌。

宅次倒下之后，厚子好像變得經(jīng)常哼歌?！吧〔皇鞘裁创笫吕?，肯定很快就會好的。我是絕對不會悲觀的。”代替這些話的，是厚子口中哼著的歌。

原本就是閑不下來的人，宅次辭掉工作后，睡覺和起來的時候，總能看到厚子活動的身影。而她坐著的時候，剝豆子啊，編織啊，手里總是不停。沒事情做的時候，眼珠也總轉個不停。

感覺門前來了人。好像是汽車的推銷員。

“丈夫病倒了，現(xiàn)在不是買車的時機?！币詾闀牭胶褡舆@樣說。結果聽到卻是“不好意思啊，家里的那位，是汽車制造這一行的?！焙褡酉癯枰粯拥穆曇?。

對了，厚子一直是這樣做的呀。如果是化妝品推銷的人來了，就說丈夫是化妝品相關公司的，百科辭典的來了，就說是出版業(yè)的。新婚的那陣子，賣毯子的強行推銷的人來的時候，也是說：“我家的那位，是紡織業(yè)的。”

像唱歌一樣的語氣趕走推銷員，在屋內(nèi)的宅次這樣回憶到，眼睛笑了下。和有意思的女子在一起，一輩子也不會無聊吧，宅次這樣想著想著就笑了出來。

為了圖個便利而說利己的謊話的時候，再加上唱歌一樣的聲音，就變得有趣而有情意起來。

說是宅次配不上的妻子也不過分。這樣的謊話，也可以說是為了宅次為了家起到作用，算是機智的范疇之內(nèi)。

移門被拉開一張臉的寬度，厚子的臉露了出來。和二十年前的笑容如出一轍。用手指就能抓住的小小的鼻子，好像笑著在向上翹。即使沒有它，也分得很開的雙眼，真的是分得很開，看上去十分滑稽。好像和什么很像，宅次這樣想著，卻想不出是什么。因為生病，腦子像被半厚沉沉半透明的東西覆著一樣，宅次變得焦躁起來。

這種時候，腦子里的那只金龜子，就會“唧唧、唧唧”地叫。

（三）

厚子正在喝紅色奶油蘇打水。這么大年紀了，還用吸管往汽水里吹著泡泡。混著冰淇淋的紅色蘇打水中，白色的氣泡冒了出來。

厚子用的這根吸管，還有豎著的裂縫。從裂縫中，紅色的蘇打水滲了出來。

“停！不要再吸啦！”下次如果血從血管里溢出來的話，我也該終結了吧。

想叫卻叫不出聲的時候，宅次被搖醒了。

是夢還是現(xiàn)實，這兩者的接縫已經(jīng)變得分不清了。新婚的時候，在百貨公司的食堂里，厚子的吸管因為有裂縫，蘇打水一下子溢出來的事情似曾發(fā)生過，顏色是紅還是藍來著。

厚子不知何時換好了衣服，穿上了要出門見人的和服，緊貼著宅次坐了下來。

“前陣子，說起的那件事。我出門去了哦?！?/p>

雖說是講起的事情，一瞬間卻想不起來了。說是高中時候的老師，拿到了勛章。同窗們決定一起給他慶祝，厚子因為是干事所以要事先去百貨大樓去調(diào)查下聚會的地方。這件事好像還是第一次聽說。

“三點的時候西瓜就涼了，我回來一起吃怎么樣？”厚子的穿著讓她比實際看上去瘦，只有腳好像有些浮腫。她穿著重要場合時會穿的那套和服。這次要見的對象應該不錯吧。宅次從以前就注意到了，根據(jù)要見的人的不同，厚子和服的領子會分成兩個等級。

和宅次或者女性親戚一起出門的時候，厚子不會特別在胸口做特別的裝飾，但特別想讓人注意到的時候，她就用讓胸看上去挺的腰帶。

纖細的夏蜜橘樹上，結著飽滿的沉甸甸的夏蜜橘。厚子剛結婚的時候，就是那樣的感覺。而如今果真是四十歲了，這夏蜜橘，也看上去變小了幾分。

這次厚子將要見的人不是女的，宅次有預感。書上說，這種病的特征是，會變得很敏感。不鎮(zhèn)定情緒是不行的。主治醫(yī)生竹沢說，不要生氣是最好的良藥。

看到厚子的新的白色襪子，像彈跳一樣在門廊側緣小步向前走的樣子，還沒回過神，就“噢噫”地叫了一聲。

“怎了？”看到厚子特地用古裝劇里的話來回答，出乎意料地回過頭來的滑稽樣子，宅次不禁“啊”地叫出聲來。

覺得厚子像的東西，原來是水獺啊。

（四）

在百貨商店的頂樓看到水獺，是在幾年前。

午休無所事事的時候，望見給孩子設的小動物專區(qū)的角落的小水池里，有兩頭水獺在互相嬉戲。

不知哪頭是公，哪頭是母，兩頭都沒有靜下來的時候。把水面上浮著的樹葉也當成魚，不厭其煩地擺出各種姿勢來玩耍。

宅次想：“原來如此啊?！蹦X子里浮現(xiàn)出水獺呆萌的臉?？瓷先ゴ舸舻臅r候，分得很開的烏黑的雙眼，一點也不疏忽大意地轉動著。

如果被它看到有飼餌在旁邊的話，就會游到喂食的管道下面，兩只像人手一樣的前肢相互摩擦，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催促你。

厚顏無恥但并不可憎。有些狡猾，但又有讓人移不開眼的可愛之處。一個人也可以活蹦亂跳，生機勃勃地活動，有趣得不得了，開心得不得了。

這一點，和厚子是一樣的。隔壁的隔壁那戶人家，曾經(jīng)發(fā)生過火災。萬幸的是，沒有釀成大災。“著火啦，著火啦。”穿著睡裙，敲打著空水桶，挨家挨戶轉來轉去的厚子，在旁人看起來，有種幸災樂禍的感覺。

宅次父親葬禮的時候也是這樣。厚子穿著新制的喪服，像眼淚要掉出來了一樣地抽搐著。不去理她，她又邊哭邊要笑出來一樣。

“別來勁啊?！闭纬庳熕馈＿@是宅次老家仙臺那一片的方言，意思是不要得意忘形了。

右手轉著兩個核桃，宅次望著庭院。聽說核桃有助于恢復右手麻痹，于是厚子去買來的。左手轉的時候，兩個核桃會發(fā)出響板一樣清脆的聲音，右手的話，則是遲鈍渾濁的病音。

宅次坐在書桌前，試著握了下筆。腳麻得站不起來的時候的焦急感，進入熱水的浴缸里的灼刺感，這些微妙的感覺混在一起，宅次的手就這樣松開了。到什么時候才能寫字啊。宅次告訴自己不要去考慮剛才的事。這樣想著，腦子里那只金龜子又開始唧唧地叫了起來。

一個人眺望庭院也沒有能得到安慰。工作不得志的憂憤又在胸口涌起。

就像學校的課間休息一樣吧。學習的間隙里，正因為有五分鐘，又有好朋友，一起玩皮球也是很有意思的。一整天都玩雖說好，但一個人的話，皮球也只不過是個橡膠的球體而已。

也不是說不覺得厚子很聒噪，但現(xiàn)在這個時候，果然還是身邊有一頭水獺比較好吧。

賞析

向田邦子是活躍于20 世紀60 至70 年代的日本電視劇編劇女王，她創(chuàng)作的電視劇劇本有1000多部，作品多描寫戰(zhàn)前舊時代的家庭生活，是日本電視劇懷舊的經(jīng)典代表。初次嘗試短篇小說寫作，便憑借《水獺》《花的名字》《狗窩》獲得日本文學界最高榮譽的第83 次直木獎，但次年便在飛往臺灣采風的路上遭遇空難，不幸離世。本期我們讀到的便是她獲獎的短篇小說《水獺》。

外界對向田邦子的一貫評論是她對生活和人性的觀察極為敏銳，善于抓住不起眼的細節(jié)，并用其營造真實感?；蛟S對于她來說，這并不是有意之舉，只是她成長的環(huán)境如此，筆下的角色早已活在她腦海里，她所做的不過是將人物和互動如實記錄下來。更難能可貴的一點是，她筆下的角色絕無臉譜化的傾向，也不會屈服于刻板印象，她講述的故事和場景雖然平凡，但人物卻有各自的特色，她總是將人性的復雜面，通過種種細節(jié)悄然揭示。

《水獺》一文中的女主角厚子就是這樣一個復雜的角色。她仿佛就是普通的家庭主婦，卻又處處打破讀者對家庭主婦的想象。她干著主婦的活，忙里忙外，舉手投足卻時時透著狡黠。她隨口便撒了小謊打發(fā)上門的推銷員，她在鄰居家起火時敲著水桶走來走去，自己丈夫中風病倒之后還能隨口哼歌，仿佛她是世間一切的旁觀者，能從所有幸與不幸、所有繁瑣小事中找到樂趣。

既然本文是從丈夫宅次的視角出發(fā)，所以宅次本人的復雜性表現(xiàn)得更為含蓄。他的人物設定乍一看來也是普通的低等級管理層，仕途無望，夫妻關系并不十分融洽。但他仿佛有自毀傾向一般接二連三忽視了身體出問題的征兆，他對妻子的感情同樣一言難盡。一方面十分欣賞，另一方面有諸多不滿，既有點嫌棄她，又向往她的陪伴。

向田邦子的行文風格也頗具特色，讀進去的是文字，浮現(xiàn)在腦海中的是清晰的畫面。仿佛可以感受到鏡頭的切換，推進拉遠。有的作者講究行文流暢，放在影視作品中便是一鏡到底。但向田并不忌諱切換畫面，反而做得十分干凈利落，同時通過使用缺少主語的白描，營造出空鏡頭一般的效果。這樣的文字需要細細品讀，讓大腦有足夠時間吸收消化，讓畫面自然呈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