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目田菌
“假如你有幸年輕時在巴黎生活過,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論去到哪里她都與你同在,因為巴黎是一席流動的盛宴。”海明威在《流動的盛宴》中回憶他在巴黎的生活,在扉頁如是寫道。
對我而言,我生活過的城市無一不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記,從家鄉(xiāng)到香港,從香港到北京。家鄉(xiāng)塑造了我童年的記憶,給了我最早的空間認知;香港幫我建立起人生的價值觀,讓我更加明晰了自己的身份認知。
那么北京呢?一年間,我切身感受到了北京帶給我的變化,但是莫名的,這種變化用言語表達不出。我自問過,究竟北京這座城,對我,對周圍我能觀察到的人群,意味著什么呢?
我詢問過不少人北京對于他們的意義,很多人愛它的多元和包容,也恨它的競爭殘酷和糟糕的城市規(guī)劃。但共同的,他們都對北京有著自己的想象。
對很多人來說,北京是一座想象中的城市,它是人們想象的集合。
科幻作家郝景芳寫過《北京折疊》,展現(xiàn)了未來一個階級分級、種群隔離的折疊北京城。小說并不比現(xiàn)實夸張,很多人對北京的想象是不重疊的,許多人盡管共同生活在這座名為“北京”的城中,但他們的生活并沒有絲毫交集。這座城太大了。
我仍不喜歡這座城市,盡管已經(jīng)來了一年多?;蛟S是因為我在香港待久了吧,回到內(nèi)地的第一站就選擇了離嶺南文化、港式文化較遠的北京。我像踏入異國一樣踏入我文化母體的中心。過往八年中,我小心翼翼地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跟隨著內(nèi)地的聲音,保持著文化的同步、精神的連接,但這里始終是我告別了八年的土地。香港與深圳陸地相連,一條淺淺的深圳河,就帶來了截然不同的文化劃分。初來的一個月,我極不適應(yīng),極度眩暈。
這種眩暈不光體現(xiàn)在文化上,可能更來自城市規(guī)劃和景觀。一位朋友曾對我說:“我從來沒見過一個城市(北京)可以平庸得如此傲慢?!蔽夷芾斫馑@句話的含義。當(dāng)站在宣武門內(nèi)大街,看著馬路如此寬闊而道路兩旁稀稀拉拉、冷冷清清時,看著隔三差五出現(xiàn)的國字頭或中字頭的機關(guān)大門時,看著灰蒙蒙而千篇一律的小店招牌時,“平庸的傲慢感”是如此強烈。
而且,北京的城建構(gòu)造非常能引發(fā)焦慮。比如繞來繞去的西直門立交橋,比如北京每個地鐵站的間隔是如此之長,從住處到最近的地鐵站,總要走上超過一公里。到哪里去都很遠,上下班的高峰堵到讓人懷疑人生,生命仿佛都浪費在交通上。
在北京,你并不擁有這座城市,你也無法擁有它。這過大的設(shè)計和無處不在的“國家中心”的提醒讓人失去掌控感。你擁有的只是一個點一個院子一個園子,一條線一條地鐵一條街道,一段時間一段節(jié)奏一段光影。而且你不能停下,一旦停下,這一個點一條線一段時間都可能會失去。
這座城市永遠沒有休息的時候,它不斷消費時尚,消費創(chuàng)意,消費服務(wù),消費年輕人的熱血和激情。我來到這里一年,好像已經(jīng)沒有了最初要和這座城市戰(zhàn)斗到底的決心,我似乎向它投了降,融入了它的腹地。一次從外地出差回來,從機場走上機場高速,走上五環(huán)向西,看著五元橋、來廣營、上清橋,知道快到G6,這一刻竟有了一絲熟悉感。
今年2 月12 日,北京下了大半天的雪,我們都驚嘆于飛揚的雪花,大而迅猛,頗有些無心上班了,心神飄去了遠處,想象著雪堆積在故宮的紅墻黃瓦上,白茫茫一片。但到下班時,幾乎已無雪的痕跡,仿佛這場雪沒有下過一樣。那些紛紛揚揚的雪花,像我們一樣,大多無聲無息地消融于這頭巨獸的身體中。而想象,也在此刻終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