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全生 關(guān)偉華
【內(nèi)容提要】呂坤《交泰韻》有關(guān)“中原雅音”的內(nèi)容是學者們在論述《中原雅音》相關(guān)問題時經(jīng)常引用的材料,但是前哲時彥對呂坤所述“中原雅音”的理解卻往往有失偏頗。本文在《交泰韻》《中原雅音》音系性質(zhì)、音系基礎(chǔ)方言比較的基礎(chǔ)上,逐一辨析《交泰韻》中“中原雅音”一詞所指含義。
論證“中原雅音”所指含義一度是近代漢語音韻研究的熱點。明代呂坤《交泰韻》六處提及“中原雅音”,是前賢時哲論述“中原雅音”相關(guān)問題時引述的重要文獻材料。中華書局出版的校點本《呂坤全集》收錄了《交泰韻》,書中所有的“中原雅音”全部加上了波浪線,即被校點者認為是一部韻書。萬獻初《明清文獻直引〈中原雅音〉材料新考》一文也將《交泰韻》的“中原雅音”全部加了書名號。又如邵榮芬、何九盈在論述《中原雅音》的成書年代時,都提到了《交泰韻》“中原當南北之間,際清濁之會,故宋制中原雅音,合南北之儒,酌五方之聲,而一折衷于中原。謂河洛不南不北,當天下之中,為聲氣之萃。我朝《正韻》,皆取裁焉。周氏德清,高安人也,力詆沈約,極服《中原》”這段話,認為此處的中原雅音指的是韻書《中原雅音》。其實,他們對《交泰韻》中“中原雅音”所指含義的理解均有失偏頗。
準確地理解“中原雅音”的含義,對明代官話、漢語語音史的研究大有裨益。因此,筆者在明確中原雅音所指音系特征、音系基礎(chǔ)方言的基礎(chǔ)上,根據(jù)語音系統(tǒng)特點,并結(jié)合具體語境,認真辨析“中原雅音”的具體含義,就教于方家。
呂坤說“余所收以中原雅音為主”(《交泰韻·凡例》),《交泰韻》音系與《中原雅音》是否相同或接近?這是我們辨析呂坤《交泰韻》“中原雅音”所指的基礎(chǔ)。《交泰韻》作為韻圖收字較少,而《中原雅音》又是亡佚韻書,所以兩者的音系比較有諸多困難。但是《交泰韻》的小韻代表字與明代章黼《韻學集成》小韻代表字接近度非常高,而且目前保留《中原雅音》韻字資料較多的也是《韻學集成》。這為我們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因此,筆者以《韻學集成》保留的《中原雅音》資料為主要研究對象,從其與《交泰韻》的共同韻字中比較二者音系,并進而說明《交泰韻》“中原雅音”一詞的涵義。
《中原雅音》共有20個聲母。具體如下:幫滂明非微、端透泥來、精清心、知徹生日、見溪曉、影。中古聲母在《中原雅音》中的主要演變?yōu)椋?.全濁音聲母清化;2.喉音合并;3.知章莊合并。《交泰韻》聲母的數(shù)量、類別與《中原雅音》完全相同,但是在具體聲類的演變與歸并上有一些不同,具體如下:
1.中古全濁塞音、塞擦音清化規(guī)律不同?!吨性乓簟啡珴崛?、塞擦音基本上按照“平送仄不送”的規(guī)律演變?!督惶╉崱分卸鄶?shù)全濁塞音塞擦音,無論平仄讀為送氣音,但也有部分全濁塞音、塞擦音的仄聲字讀為不送氣音。
《交泰韻·凡例》說:“中間上去二聲,亦有陰陽耶,……使此兩聲而異,雖師曠不能。……則陰部上去既有,至陽部上去則不填。如烘唝哄熇,洪唝哄斛,洪中不填唝哄,止填云:中同烘切?!眳卫⑷珴崧暷傅纳先ザ暋⑸踔辽先ト肴暡⑷胪课磺迓暷疙嵔M中。如東陽匣母“洪唝哄斛”韻組上去位置列的是“中同烘切”;又如模陰透母平聲無字,呂坤直接把模韻定母平聲字和模韻透母上聲字、去聲字組成“徒土兔”韻組;再如寒陽群韻組“盤潑岏下同潘切”,上去入三字讀同“潘坢判潑”韻組的上去入韻字。但是也有全濁塞音、塞擦音仄聲字讀為不送氣音,如臻陰奔韻組“奔本體布”,中古臻攝合一上聲并母字“體”列在幫母韻組去聲位。
由于不同的清化規(guī)律,導致同一韻字在這兩本韻書的讀音上形成區(qū)別,如“突”中古臻攝合一入聲定母字,《中原雅音》讀為都,聲母是端母。而《交泰韻》列在“屯○突突云中同吞切突○屯屯聿”韻組,這個韻組的聲母是透母。
2.中古知章莊三組字歸并不完全相同?!吨性乓簟分兄虑f三組聲母合并,《交泰韻》有的韻組知章莊合流。如《交泰韻》“臣”中古臻攝開三平聲真韻禪母字、“陳”中古臻攝開三平聲真韻澄母字,兩字同音。又如齊韻“誰叔為水所為稅疏尉”韻組,“誰”中古止攝合口三等禪母字,它的反切上字“叔”是中古通攝合口三等入聲書母字,“水”“稅”都是中古止攝合口三等書母字,但是它們的反切上字“所”“疏”都是生母字,表明章組與莊組合并?!督惶╉崱酚械捻嵔M知章莊組字分立,如“成”中古梗攝開三平聲清韻禪母字、“呈”中古梗攝開三平聲清韻澄母字?!督惶╉崱贰俺伞迸c“呈”都是小韻代表字,不同音,與《中原雅音》“成尺乘切”“呈尺乘切”兩字反切相同是同音字的情況形成對比。
3.《交泰韻》中少量的知二莊組字與精組互作反切上字。如《交泰韻》臻陰莊母“臻;○櫛”韻組,上去兩字反切上字分別是精母的“姐”“借”兩字。又如“奘”中古宕攝開一上http://ytenx.org/kyonh/cjeng/%E5%BE%9E/從母字,《中原雅音》音葬,但是《交泰韻》中“奘”并入陽陰莊母“莊奘壯”韻組。
4.《中原雅音》中部分影母、疑母開口一等字以泥、娘母字作反切上字,如澳女告切,而《交泰韻》沒有此類情況。
邵榮芬根據(jù)《韻學集成》韻目將《中原雅音》的韻母,分為東、庚、陽、真、寒、山、先、侵、覃、鹽、支、齊、皆、模、魚、尤、蕭、歌、麻、遮20個韻目?!督惶╉崱讽嵞糠譃闁|、真、文、寒、山、先、陽、庚、青、支、齊、魚、模、皆、灰、蕭、豪、歌、麻、遮、尤21個韻目,相比《中原雅音》,少了侵、覃、鹽三韻,多了青、文、灰、豪四個韻部。筆者以《廣韻》為參照點,比較中古韻母在兩書中不同的發(fā)展演變,具體如下:
據(jù)上表可知,兩書韻母差別可以分為三類:1.名同實異,有東、真、寒、刪、先、庚、齊。韻目名稱相同但實際包含的小韻因等第不同而歸并不同。如“公”通開一平見母與“弓”通開三平東見母,《中原雅音》中是同音字,但是《交泰韻》中二者分立?!皳湣薄稄V韻》通開三平清母字?!俄崒W集成》東韻清母悤下小字“摐”字下“打也玉篇撞也五音篇作?又見陽韻音窻”,《交泰韻》選擇“?”字形。呂坤列出清母一等悤韻組后,另立“?”韻組。這樣的分韻列字明確表明東韻清母一、三等分立。又如《交泰韻》中古山攝一等開口唇牙喉音歸于寒韻,舌齒音與中古山咸兩攝二等韻合并歸于刪韻,而《中原雅音》則是中古山攝一等與二等分立。有些則是因為中古韻目歸并而不同。如《交泰韻》侵并入真,覃一部分并入寒、一部分并入刪,鹽并入先;又如“非”止合三平輕唇音,《交泰韻》列在齊韻讀為i韻母,而《中原雅音》中止合三輕唇音讀為ei韻母。2.名異實同,有文、青、蕭。韻字歸在不同韻目下,但是只是標目不同。如《交泰韻》把中古臻攝開合分立,開口歸于真,合口歸于文。類似的還有庚、青。又如中古效攝一等豪、二等肴、三等宵、四等蕭,邵榮芬只以蕭作標目,《交泰韻》則分為豪與蕭兩個韻目。書中除肴韻牙喉音歸于三、四等外,其余都是一、二等合并,三、四等合并。如“咬”中古效攝開二平肴影,《交泰韻》中咬列于蕭韻?!吨性乓簟分幸А坝嗔饲小币才c三四等韻合并。
3.名實相同,有陽、支、魚、模、歌、麻、遮、皆、尤。
近代漢語中,入聲的演變與歸并是最復雜的。它涉及到韻母系統(tǒng)的變化,也涉及到聲調(diào)系統(tǒng)的變化,筆者一并在此討論《交泰韻》與《中原雅音》入聲演變的情況?!吨性乓簟返穆曊{(diào)是平、上、去三聲,《交泰韻》是陰平、陽平、上聲、去聲、陰入、陽入。兩書聲調(diào)比較如下表:
中古平上去入四聲在兩書中的不同演變,造成了相當一部分韻字在兩書中讀音不同。如“瘡”“床”,《中原雅音》中是“床音瘡”,《交泰韻》則一個列在陰聲韻平聲位,一個列在陽聲韻平聲位。如“非”“肥”。《中原雅音》中是“肥音非”,《交泰韻》一個列在陰韻平聲位,一個列在陽韻平聲位。
中古全濁聲母上聲字在《中原雅音》歸入去聲,《交泰韻》中濁聲母上聲字,多數(shù)與清聲母上聲字合并。呂坤將全濁聲母的上去二聲、甚至上去入三聲并入同發(fā)音部位清聲母韻組的同聲調(diào)中,如“敘”中古邪母上聲字,《中原雅音》中讀為去聲,《交泰韻》中敘雖然不是小韻代表字,但是在松續(xù)翁○敘塕誦絮甕續(xù)松屋邪母韻組、荀(恤)云筍敘隕峻絮運恤(荀)聿心母韻組都是上聲字的反切上字,《交泰韻·辨子聲》“上聲字,二切皆以上聲”,“敘”在《交泰韻》中仍然讀為上聲。《交泰韻》只有少數(shù)的濁上字讀為去聲。如“紂”中古流攝流開三澄母上聲字,《交泰韻》中列在尤陰“周帚紂”韻組去聲位上。
中古入聲在《中原雅音》派入平、上、去三聲,《交泰韻》保留入聲,并且根據(jù)聲母的清濁分為陰入、陽入,因此兩書入聲字的調(diào)類也不相同。入聲調(diào)在兩書中的演變不一樣,入聲韻在兩書中的演變與歸并也不相同,《中原雅音》中古入聲韻與相應的陰聲韻合流?!督惶╉崱分泄湃肼曧嵉难葑冎饕袃牲c,一是中古塞音韻尾[p][t][k]合流為喉塞音韻尾[?],二是其讀音與相應的陰聲韻讀音接近。具體如下:
據(jù)上表可知,中古入聲韻在《中原雅音》并入相應陰聲韻,部分入聲韻合并后有兩讀。中古入聲韻[p]、[t]、[k]三韻尾在《交泰韻》合并為喉塞音韻尾,讀音是單純元音韻的短促音,因此與相應的陰聲韻讀音接近。呂坤以入聲辨異、平入相近兩處辨析說明《交泰韻》入聲韻與陰聲韻的區(qū)別。
耿振生認為:“在《中原音韻》音系中,可以作為鑒別標記的特征有兩條,第一,入派三聲;第二,古代通、江、宕諸攝入聲字有異讀?!睆囊陨弦粝堤攸c比較來看,《中原雅音》與《中原音韻》聲韻系統(tǒng)關(guān)系密切,而與《交泰韻》在近代漢語時期的重要語音變化如入聲演變,濁音清化,濁上變?nèi)サ确矫嬗忻黠@區(qū)別,所以《中原雅音》與《交泰韻》記錄的中原雅音音系不同。
語言演變的不平衡性使同一語言在不同的地區(qū)表現(xiàn)出差異,兩個雅音音系各有特點,其基礎(chǔ)方言也應不同,其具體區(qū)別是什么呢?
關(guān)于《中原雅音》的音系基礎(chǔ)方言研究,代表學者是邵榮芬和龍晦。二位先生都據(jù)元孔齊《至正直記》中的記載:“北方聲音端正,謂之中原雅音,今汴、洛、中山等處是也”,將汴梁、洛陽、中山等處劃為考察范圍。不同的是,邵榮芬認為《中原雅音》比較突出的語音特點除入聲調(diào)類、入聲韻的演變外至少還有下列幾項:“一、一部分零聲母字派生出一個n聲母。二、中古山攝入聲三、四等合口字一律變?yōu)殚_口。三、平聲不分陰、陽”。他將其與現(xiàn)代漢語方言音系特點比較后,排除了汴洛音,認為河北“井陘一帶的方言很可能是《雅音》音系的基礎(chǔ)”。龍晦《釋〈中原雅音〉——論中原雅音的形成及其使用地域》一文主要依據(jù)有關(guān)洛陽音的兩條文獻,一是明代乾隆年間《河南通志》記載洛陽音仍保留入聲,二是宋代洛陽詞人朱敦儒m韻尾并入n韻尾,從而否定了中原音是洛陽音系。他進而以明代郎瑛《七修類稿》中的相關(guān)記錄,認為汴梁音與《雅音》相近,主張中原音是以“汴梁為主,北起中山,南到淮上我國廣大北方話的語音”。
兩位先生對《中原雅音》音系在當時地位所持觀點也不同。龍晦認為《中原雅音》音系就是宋元明時期的中原雅音,其劃定地域的語音是“與規(guī)范音不太相遠的方言作為審音與統(tǒng)一語音的根據(jù)”。而邵榮芬認為“不論《正韻》序中所提到的‘中原雅音’,還是《凡例》里提到的“中原雅音”,指的都不是韻書,而是當時的普通官話語音或是正音”,即認為當時的普通官話或正音在明代被稱為中原雅音,這個中原雅音與《中原雅音》不相同,《中原雅音》音系不是當時的官話音。
龍晦對中原雅音劃定的“汴梁為主,北起中山,南到淮上”這個范圍值得進一步探討。如他所劃定的那些消失了入聲的中原音區(qū)域如獲鹿、靈壽、平山、元氏等地,據(jù)現(xiàn)代漢語方言調(diào)查研究證明,目前仍保留入聲,如劉淑學《中古入聲字在河北方言中的讀音研究》一書認為,河北目前仍有33個縣市保留入聲,其中包括靈壽、平山、元氏、贊皇、鹿泉市一部分地區(qū)(現(xiàn)石家莊市鹿泉區(qū),以明清獲鹿縣建制)。這是因為方志記音不準,還是調(diào)查區(qū)域有別,或是語音調(diào)查對象不同,目前尚不可考。又如龍晦所依據(jù)明代郎瑛《七修類稿》的記載:“城中語音,好于他郡,蓋初皆汴人,扈宋南渡,遂家焉,故至今與汴音頗相似。如呼玉為玉音御,呼一撒為一音倚撒,呼百零香為百音擺零香,茲皆汴音也?!边@段關(guān)于宋時汴音的記載是否可靠,還有待進一步考證。正如王臨惠所論:“如果這段記錄如實地反映了當時開封一帶方言入聲調(diào)的演變情況,將是《中原音韻》的基礎(chǔ)方言是汴洛一帶中原官話的有力佐證?!毕啾容^而言,邵榮芬的觀點既有調(diào)查所得的方言材料的支持,又有歷史文獻的佐證,結(jié)論更嚴謹,更令人信服。關(guān)于井陘方言的最新研究成果也印證了邵榮芬的觀點。
呂坤是一位剛正質(zhì)樸、學識淵博的學者型官員。他自稱“抱獨居士”,在學術(shù)上堅持“自得”,反對為學“躡人家腳跟走”(《呻吟語·問學》),敢于打破傳統(tǒng)和不迷信權(quán)威,甚至也不贊成“跟著數(shù)圣人走”,“循弊規(guī)若時王之制,守時套若先圣之經(jīng)”(《呻吟語·修身》),而是強調(diào)“各人走各人路”(《呻吟語·品藻》)。這些獨立思考、敢于懷疑的思想,對其編纂《交泰韻》當有影響?!督惶╉崱凡⒉痪心嘤趥鹘y(tǒng)韻書及其當時的官修韻書《洪武正韻》,保留了不少當時河南語音。只是這些語音隨著社會生活的變化已經(jīng)慢慢湮滅,現(xiàn)在只有受普通話影響很少的人還在使用。如“某”列于尤韻謀韻組,同時又出現(xiàn)在東韻蒙韻組,作為反切上字與暮韻母相同,讀為[mu]。“備”在韻書中不是韻目代表字,但是作為反切上字出現(xiàn)于真韻“○弼滛○比飲○備蔭弼賓逆”韻組中,與比字韻母相同,讀為[pi]。“彼”列在灰韻背韻組,讀為[pei]。再如“償”列在陽韻“償杓昂下同商切杓償愕”韻組,平聲字償與入聲字杓中古聲母是禪母,上聲字與去聲字讀同商韻組,是禪母與書母的混并,償字的聲母在《交泰韻》讀為[?],現(xiàn)在河南話中還有把償讀為[?ɑ?]的?!靶印绷性诟帯昂嗪諍刃?。赫輕?赫。硬赫亨額”韻組,讀為[x??]。
清代《四庫》館臣對《交泰韻》的基礎(chǔ)方言就有說明:“惟其分部純用河南土音,并鹽于先,并侵于真,并覃于山,支、微、齊、佳、灰五部俱割裂分隸,則太趨簡易”。目前學界一般認為其基礎(chǔ)方言是河南音,如耿振生認為《交泰韻》“聲調(diào)分為六聲:陰平、陽平、上聲、去聲、陰入、陽入。入聲分陰陽,也是近古河南方言的重要特點”,持此觀點的有李新魁等。不同之處在于耿振生認為只是地域音,李新魁認為呂坤“所說的‘中原雅音’,就是指河洛一帶的語音……呂氏所要表現(xiàn)的就是這么一個共同語的正音(雅音)系統(tǒng)?!币灿醒芯空哒J為“既雅正又時音又方音的復合音系”,但是“入分陰陽這個特點也體現(xiàn)在河南的另一部音韻學著作《青郊雜著》(1581年)中。考慮到時間和地理上的因素,我們猜測入分陰陽這一特點可能帶有方音色彩”。從以上諸家觀點來看,學者們都以入分陰陽的特點認為《交泰韻》記錄了當時河南語音,區(qū)別在于這個語音在當時是雅音還是方音。
通過與現(xiàn)代漢語方言語音對比,可以看出兩個雅音音系的基礎(chǔ)方言不同,《交泰韻》中原雅音的音系基礎(chǔ)方言是中原官話的洛陽音?!吨性乓簟返囊粝祷A(chǔ)方言是是冀魯官話中的井陘話。兩地音系區(qū)別較大,地理位置上也相距較遠。
從以上比較來看,作為一個音系名稱,《交泰韻》記錄的中原雅音與《中原雅音》音系的音系特征、基礎(chǔ)方言都不相同。接下來,我們依書中“雅音”或“中原雅音”出現(xiàn)的次序,依次來對其所指進行具體分析。
(一)“中原雅音,有入作平聲,入作上聲去聲,諸家亦所不廢?!贝颂幍摹爸性乓簟睉琼崟吨性乓簟?。一是呂坤記錄的“中原雅音”河洛音有入聲,因此此處不是呂坤記錄的中原雅音。二是呂坤在此處說諸家亦所不廢,說的是韻學家通過記錄音系體現(xiàn)出的觀點,而不是諸處或諸地亦所不廢。依據(jù)學界現(xiàn)有的研究成果,明代《中原雅音》還在流通,呂坤對《中原雅音》應該并不陌生。《交泰韻》共23處提到《韻學集成》?!俄崒W集成》中共保留了一千兩百多條《中原雅音》語音資料。即使他沒有翻閱過《中原雅音》,呂坤在翻閱《韻學集成》時也必定會對《中原雅音》有所了解,所以此處當指《中原雅音》。
(二)“舊韻支、微、魚、齊,每韻皆不清楚,如支之雜媯,齊之雜圭,微之雜歸,魚虞之雜鉏模,甚為混亂。今集成宗正韻皆已改正,然有未盡者。余以中原雅音正之?!睆摹督惶╉崱放c《中原雅音》韻字讀音及音系對比看,這里的“中原雅音”指的是呂坤所說的河洛音。因為《交泰韻》及現(xiàn)代洛陽方言,中古止、蟹合口三等輕唇音歸于齊韻,韻母是i?!吨性乓簟分泄胖?、蟹合口三等輕唇音歸于灰韻,韻母是uei。從“微之雜歸,甚為混亂……余以中原雅音正之”這句話可以清晰地看出,呂坤據(jù)河洛音——中原雅音,對《韻學集成》《洪武正韻》韻書音系作了修正。
(三)“中原當南北之間,際清濁之會,故宋制中原雅音,合南北之儒,酌五方之聲,而一折衷于中原。謂河洛不南不北,當天下之中,為聲氣之萃。我朝《正韻》,皆取裁焉。周氏德清,高安人也,力詆沈約,極服中原?!痹谡撟C《中原雅音》成書年代時,不少學者都提到這句話?!皡卫ふf《中原雅音》是宋代的作品,而璞隱說是元代的作品,二說是否矛盾呢?”與其在此解釋為什么不矛盾,不如重新來認識呂坤此處提到的“中原雅音”所指的確切含義。筆者認為此處的“中原雅音”不是韻書,主要原因如下:
1.明代河南八府一州,河南府府治洛陽,開封府府治祥符縣。地名河洛在呂坤文集中共出現(xiàn)過兩次,另一處是“守河南路。伊庶人驕甚,請八萬金治離宮,詔許之。司計者不損額,第令加賦。公曰:‘河洛無歲,數(shù)十萬戶嗷嗷欲去家’”(《去偽齋集》卷八《亢水陽傳》),此處的河洛同樣指的是洛陽。
2.“宋制中原雅音”中的制為規(guī)定義,意為宋代頒定中原雅音。根據(jù)檢索,中原雅聲最早出現(xiàn)于《增修互注禮部韻略》,比最早出現(xiàn)中原雅音的《五經(jīng)說》稍早一些。兩書用不同的名稱說明了同樣的語音現(xiàn)象,如前者說:“如麻字韻自奢字以下,馬字韻自寫字以下,禡字韻自藉字以下,皆當別為一韻,但與之通用可也,蓋麻馬禡等字皆喉音,奢寫藉等字皆齒音,以中原雅聲求之夐然不同矣”。”后者云:“則麻韻從奢以后,馬韻從寫以后,禡韻從藉以后,與中原雅音皆不合,須別為一韻矣。”兩處文字都在說明當時韻書與時音不合之處。雅音音系“合南北之儒,酌五方之聲”,即是指有爭議的讀音以秉承聲氣之萃的河洛話讀書音為準。正如上文所論,《中原雅音》的音系、基礎(chǔ)方言與《交泰韻》區(qū)別較多,所以呂坤在此處要說明的是河洛音有著深厚歷史淵源,是正宗之音。
3.“我朝《正韻》,皆取裁焉”,即《洪武正韻》序言所說的“一以中原雅音為定”。目前學界一般認為《洪武正韻》提到的“中原雅音”指的不是韻書《中原雅音》。王洪君在考察了中古開口二等七攝(梗江假蟹效咸山)的舒聲見系字在《中原音韻》《洪武正韻》的韻類分合及之后在當代官話方言不同地域中的讀音后,認為“《洪武》自稱為‘一以中原之音為定’確有一定的道理”,“明代和清前期中期的權(quán)威方言是《洪武》型的中部官話”。以上這些都證明此處的“中原雅音”不是指韻書,而是指當時中原地區(qū)的語音,即呂坤認為應當以河洛音為標準音來作為正音的標準。
(四)“余所收以中原雅音為主”,此句是呂坤表明《交泰韻》音系以中原雅音即河洛音為主。正如上文所論,《交泰韻》《中原雅音》兩書音系有別,呂坤自然不會以《中原雅音》音系作為自己的韻書音系。
(五)“去集成之繁蕪,就正韻之簡凈,準中原之雅音,大都已成。但正韻之初修也,高廟召諸臣而命之云:韻學起于江左,殊失正音,須以中原雅音為定。而諸臣自謂從雅音矣。及查正韻,未必盡脫江左故習。如序、敘、象、像、尚、丈、杏、辛、棒、項、受、舅等字,俱作上聲,此類頗多,與雅音異。萬歷中,余侍玉墀,見對仗奏讀,天語傳宣,皆中原雅音。今二書具在,余不敢與正韻抵牾,聽讀者之所從耳”。第一個“準中原之雅音”,準是依照,依據(jù)的意思。呂坤依照中原地區(qū)的雅音作成《交泰韻》。與前文說“余所收以中原雅音為主”互相印證。第二個“中原雅音”指的是河洛音?!逗槲湔崱放c河洛音不同之處以及其編排體例的缺陷,促使呂坤編纂了《交泰韻》。第三個“中原雅音”同樣是指河洛音,這是對明代官話基礎(chǔ)方言的一個重要文獻記載。呂坤38歲入仕為官,曾赴任山西、山東、陜西等處,57歲調(diào)任京城,59歲任刑部侍郎,宦海經(jīng)歷豐富,又對音韻之學卓有見識,“余侍玉墀,見對仗奏讀,天語傳宣,皆中原雅音”等話當非虛言,是可以采信的。明代王驥德:“識字之法,須先習反切。蓋四方土音不同,其呼字亦異,故須本之中州”(《曲律·論須識字》);楊文驄說:“得中原之正音,去五方之啁雜”(《同文鐸》);孫貞說:“讀韻必須漢音方能翻切,合中州之韻,調(diào)平仄亦然。若以各處音則不能合乎中上下左右?!边@些明代的文獻資料也都說明中州音是當時的官話基礎(chǔ)方言,具有不同尋常的高超地位。
萬歷年間來華傳教的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說:“除了不同省份的各種方言,也就是鄉(xiāng)音之外,還有一種整個帝國通用的口語,被稱為官話(Quonhoa),是民用和法庭用的官方語言。這種國語的產(chǎn)生可能是由于這一事實,即所有的行政長官都不是他們所管轄的那個省份的人,為了使他們不必需學會那個省份的方言,就使用了這種通用的語言來處理政府的事務。官話現(xiàn)在在受過教育的階級當中很流行,并且在外省人和他們所要訪問的那個省份的居民之間使用?!崩敻]之后的金尼閣在1626年出版了旨在幫助西方傳教士學習漢語、漢字的工具書《西儒耳目資》。據(jù)羅常培先生研究,利瑪竇寫的四篇羅馬字注音材料的音系與《西儒耳目資》音系幾乎完全一樣。喬全生先生在具體翔實的語音資料對比基礎(chǔ)上,論證了“山西方言中原官話汾河片作為當時中原雅音的一支,與《耳目資》存有很多相合之處”。這些既證明了呂坤關(guān)于天語傳宣皆中原雅音的可信,也說明當時的河洛音——中原雅音在明代的通語地位。
從以上對《交泰韻》中原雅音一詞的逐個辨析,可以發(fā)現(xiàn)有5處指的是《交泰韻》所描寫的河洛音系,只有一處指的是韻書《中原雅音》。歷史文獻對漢語語音史研究有著重要義,正確解讀文獻材料才能有益于漢語語音史的研究。因此,我們不能先入為主,而是要對比、辨析其所指,才能讓文獻材料發(fā)揮作用,得出正確的結(jié)論。
另外,我們要辯證認識河洛音——中原雅音在當時通語地位。萬歷二十年(1592)壬辰科進士余自強曾撰《治譜》一書,說:“忌衙役傳話,各處鄉(xiāng)音不同,初到未必通曉,如遇閩地但令各寫情節(jié),參之詞狀又令從容言之。不能說官話不妨當堂寫答問語。或亦不甚相遠。切不可令門子等解說,一恐其因而說謊,一恐觀者不察以州縣之權(quán)盡在若輩也。”這與呂坤和利瑪竇的說法一致。中國地域廣闊,方言眾多,俗話說“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若沒有通語作為橋梁,不同地域人之間的交際會有困難。但是當時沒有客觀、明確的官話標準,也沒有現(xiàn)代漢語時期持之以恒的推廣普通話的種種措施。即使現(xiàn)在普通話標準明確,多數(shù)人的普通話還會帶有自己母語的特點。更不用說當時的讀書人學習讀書音受到自己方言的影響了,這應是有約定俗成的共同語,但是當時官話音韻文獻音系有相同的一面卻又各有不同音系特征的一個重要原因。恰如耿振生所說:“官話的核心部分是比較穩(wěn)固的,是人們共同承認的官話成分,官話的非核心部分有些游移不定,可以因時、因地、因人的觀念有些變化……不規(guī)范性、游移性是近代官話語言有別于現(xiàn)代普通話的主要特點?!泵鞔僭捠墙鷿h語語音研究中的一個難點、熱點。呂坤及明代一些學者對中州音、中原音推崇的觀點值得我們持續(xù)關(guān)注,以期發(fā)現(xiàn)更多的相關(guān)歷史文獻證據(jù),從而早日解決這個熱點、難點,推進近代漢語語音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