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立新
孔明老婆首次產前檢查的日子,孔明陪她到了市婦幼保健醫(yī)院,走向婦產科??酌鞯碾p手插在褲兜里,微皺眉頭,望著藍天里的一塊白云??酌鞯哪抗獠皇且桓渚€,還看到迎面而來以及超到自己前方的行人和車輛;看到松樹和企鵝形狀的垃圾箱、樓房移向身后;看到老婆昂著公雞般挺刮刮的頭,迎風招展的一臉幸福。
孔明皺眉頭,是隱憂老婆的隱私會毫無遮攔地暴露在男醫(yī)生的目光里??酌髦灰氲嚼掀旁诖┲状蠊拥哪嗅t(yī)生注視下,脫去長褲內褲,躺到床上,張開雪白渾圓的雙腿,徹底暴露隱私,就覺得暗處仿佛有射不完的箭射向自己,就會深憋一口氣,雙手脹滿勁道,恨不能一巴掌拍碎什么。
孔明相信沒有男人愿意老婆的隱私暴露在其他男人的眼中,相信沒有暴露癖的女人也不愿男醫(yī)生看到她們的隱私??酌髡J為出于對男人和女人的尊重,婦產科里就不該有男醫(yī)生??酌鞑幌嘈乓患状蠊?,即一塊白顏色的布,能改變男醫(yī)生的人性??酌髡J為這樣的邏輯若成立,那么披著羊皮的狼就是羊??酌髦泪t(yī)生和總統(tǒng)、流氓、教師等統(tǒng)統(tǒng)是名詞,它們像個空口袋,填裝的只能是人性??酌鞑环裾J女性的隱私與她們的眼睛、鼻子、耳朵,都是器官而已。但孔明知道人不僅僅是器官的組合物,還有精神意義的文明,其中包括保護隱私,包括男女有別,因此廁所、浴室等地方才會隔離男女??酌饕蚕氲结t(yī)生救死扶傷的一面,但不愿想下去??酌髡J為婦產科里都是女醫(yī)生也一樣解決問題的,更認為婦產科有男醫(yī)生的規(guī)定屬于人間集體犯蠢。
孔明更不愿老婆在這家醫(yī)院做產前檢查和分娩的。
三個月前,孔明邂逅了十八年未謀面的初中同學曹操,他是市婦幼保健院的兒科醫(yī)生。兩人還沒從相逢的喜悅和回憶里走出來,或者說,曹操仿佛急著要給孔明好處似的,說婦產科男醫(yī)生閑聊時,最喜歡談論女人的隱私;說他們會從女性的臉蛋一步跳到臀部,從臀部說到女性的陰毛形狀、毛密毛稀、陰部的大小肥瘦等。曹操講述這些的時候,不時地咽口唾沫,兩眼放光,一臉壞笑。曹操說完這些,像警覺的老鼠望望四周,壓低聲音,說,看在老同學的份上,我?guī)闳D產科開開眼界,我和那些醫(yī)生關系很不錯的,他們不會多話的。曹操說著,指指門后掛著的白大褂,說,你穿上,你就是病人眼中的醫(yī)生,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保證沒事。曹操說完,去拿白大褂。
孔明真的太想去了??酌鞣路鹂吹阶约阂荒樞θ莸匮杆僬酒鹕恚L風火火地搶過那件白大褂,歡歡喜喜地穿上,迫不及待地摟著曹操的肩膀,用這種既表示親熱又可暗暗推著曹操快走的方式,和曹操直奔婦產科。但孔明旋即想到老婆也會在這家醫(yī)院進行產前檢查和分娩,也會經(jīng)歷這樣的遭遇,隱憂頓重,討厭白大褂就是白布??酌饔X得曹操和曹操說的男醫(yī)生,像一幫偷偷分贓的齷齪流氓,希望他們遭受報應??酌鞑缓脤Χ嗄晡匆姷牟懿俦砺缎乃?,笑著說了聲“去你的”。
曹操熱情不減,見孔明還坐著,把白大褂往孔明的手里一塞,說,若不是看在老同學的份上,求我也不會帶的;傳出去,我要受處分的,趕緊穿上。
孔明接過白大褂放在桌上,掏出了香煙,抽出一支遞給曹操。孔明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會掏煙給曹操。孔明一點感謝曹操的心思也沒有,只恨恨地想著,狗東西,這種事也當作給人的好處啊,太齷齪了吧??酌麟m然這么想,卻覺得曹操對自己很講交情,但孔明很想抽曹操耳光也是真的。孔明知道這是為了老婆。
曹操笑了,食指點指著孔明說,跟老同學還裝假正經(jīng),行,行,你是柳下惠,不是太監(jiān),佩服你。
孔明為曹操點煙??酌髡嫦胗么蚧饳C燒曹操的眉毛。孔明還是為了老婆。
曹操說,你暗戀吳菲菲的時候,就喜歡盯著她的屁股蛋子猛看,現(xiàn)在帶你看個夠,你卻假正經(jīng),當我沒說過,以后不要求我哦。
孔明心里罵道,求你個頭,一群該遭報應的齷齪鬼。但孔明對自己究竟會不會求曹操,不敢打包票的。
曹操又一笑,說,不看就不看吧,看了影響性欲。不瞞你,來婦產科的人,都是有病的,看了惡心巴拉的,那些男醫(yī)生看多了,基本上對老婆沒興趣,對女人也沒興趣的,就圖個嘴快活。
孔明沒想到這么快聽到了齷齪鬼們的報應,心里罵著“活該”,慶幸自己沒去??酌黝D感自己與曹操的那份交情仿佛煙消云散,覺得曹操又賤又齷齪,怎么看都是賊兮兮狀??酌髌鹕砀孓o,看著曹操意猶未盡的表情,覺得他像失意的狗。
遭遇曹操的經(jīng)歷,讓孔明隱憂再生時,就會想到曹操咽著唾沫、兩眼放光、一臉壞笑的樣子??酌鞣路鹂吹搅四嗅t(yī)生的表情,仿佛被開水燙到了似的,更覺婦產科像個囚禁自己的憋悶黑洞。
孔明知道只要婦產科有男醫(yī)生,自己的隱憂必然會成真的。孔明更恨自己不是婦產科醫(yī)生,恨自己沒有財力專門請女性婦產科醫(yī)生為老婆檢查或接生,恨自己沒有規(guī)定婦產科不準有男醫(yī)生的權力,更恨自己面對這種事,要裝作若無其事,甚至在老婆假如難產有生命危險時、男醫(yī)生救了老婆的性命,還要感謝看見老婆隱私的男醫(yī)生??酌骱奚鐣娖茸约航邮軏D產科有男醫(yī)生的規(guī)則,恨得都懷疑自己是不是一個有社會權利的人;恨大家居然接受這樣的規(guī)則,甚至認為它合理與正確,蠢到這是不是與綠帽子有關也不管了??酌飨氲阶怨偶敖竦娜碎g大惡人,利用的恰恰就是合理與正確??酌飨氲阶怨偶敖竦膫€人與社會該有的權利,那么混亂如麻,又那么脆弱易碎。
孔明覺得自己的隱憂即便與占有欲有關,也沒錯??酌髡J為廣義上而言,人擁有物質和觀念,本質上都屬于占有??酌饕矎姆蚱蘅梢噪S時離婚的、人會死的事實,知道人連占有自己都會成為泡影的。但孔明相信人活在觀念里,是觀念制造了人的意義??酌鞑辉诤鮿e人說自己傳統(tǒng)??酌髦罌]人能活在傳統(tǒng)之外的??酌髡J為男女有別的觀念人性又正確。
此刻,孔明與老婆走向婦產科??酌鞑恢喇a前檢查的具體內容,但想到老婆接受男醫(yī)生檢查的場景,孔明深憋一口氣,狠勁伸了伸褲袋里的十根手指,用力挺了挺腹肌。
孔明的老婆感到了孔明的暗力,柔聲說,怎么了?
孔明沒吱聲,盯著那塊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