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立新 夏韻

(1. 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 詞典學研究中心，廣東 廣州 510420； 2. 中山大學 南方學院，廣東 廣州 510970)

0 引言

外向型漢英學習詞典是為將漢語作為外語(CFL)的學習者而編纂的雙語詞典，旨在滿足他們在閱讀、翻譯和寫作過程中的解碼和編碼之需，屬于消極型和積極型兼顧的詞典。現(xiàn)有研究表明，漢英雙語詞典受到CFL學習者的一致青睞，他們一般甚少使用漢語單語詞典(夏立新，2009；章宜華，2010)，更傾向于使用漢英雙語詞典，包括漢英雙解詞典(岑玉珍 等，2011；郝瑜鑫 等，2013；楊慧玲，2016)。為了滿足用戶需求，國內(nèi)外先后出版了一些外向型漢英詞典。這些詞典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詞典使用者的查詢需求，但是現(xiàn)有漢英詞典微觀結(jié)構(gòu)過于簡單，譯義照搬或者簡化內(nèi)向型漢英詞典的譯義，以列舉英語對等詞為主，對漢語詞頭的語法、搭配和用法等信息呈現(xiàn)不足。但是，內(nèi)向型漢英詞典的用戶需求與外向型漢英詞典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前者需要有關英語對等詞的知識，而后者需要有關漢語詞頭的知識。因此，如果說內(nèi)向型漢英詞典的“漢語詞頭僅作為學習者查詢詞典的索引(index)”(夏立新，2015：213)，那么外向型漢英詞典的漢語詞頭不僅要作為查詢詞典的索引，更重要的是要成為詞典詮釋的對象。簡單提供英語對等詞的做法可能會導致詞典使用者的誤解或誤用。

敘實動詞屬于表述心理狀態(tài)的動詞，由于其語義和句法的特殊性，近年來引起漢語界的關注(辛斌，1997；伊藤大輔，2007；張家驊，2009；李新良，2015；李新良 等，2017)，其研究重點是該類動詞的語義和句法特征。但是該類動詞在漢英兩種語言中具有哪些異同？外向型漢英詞典如何處理該類動詞的語義和語法信息？外向型漢英詞典應該如何提供該類動詞的語義、句法和用法等信息？這些問題尚沒有學者進行過研究，因此本文將結(jié)合外向型漢英詞典的編纂，對此進行探討。

1 敘實動詞在漢英兩種語言中的語義和句法特征對比

在漢英兩種語言中存在著這樣一類動詞，人們使用該動詞就預設了其后所接的賓語小句或補語成分所表達命題的真實性。其中，預設命題為真的是敘實動詞，與之相對的則是非敘實動詞(Kiparsky et al.，1970；Vendler，1972；張新華，2015；李新良，2016)。例如[注]除了例18以外，本文中的所有中文例子皆引自北京大學CCL語料庫(http:∥ccl.pku.edu.cn:8080/ccl_corpus)，特此致謝。：

(1)我記得我小時候還看過她演的戲。

(2)我們一向認為他是個微不足道的人。

例(1)中的動詞“記得”預設賓語小句的命題為真，即不管主句中的謂語動詞是肯定還是否定，P總是真實的，即使將例(1)改為“我不記得我小時候還看過她演的戲”，賓語小句“我小時候還看過她演的戲”仍為真。例(2)中的動詞“認為”不能預設賓語小句的命題為真，即從“我們一向認為他是個微不足道的人”，或者“我們一向不認為他是個微不足道的人”中都不能判斷他是否是個微不足道的人。

敘實動詞表達“知識”，知識是客觀事實，它不僅存在于認知主體的觀念中，也存在于客觀世界中(張家驊，2009：244)，事件P“不會隨著認知主體態(tài)度的變化而發(fā)生變化”(王洪明，2013：9)，因此命題總是真實的。而非敘實動詞表達信念，與知識不一樣，信念不一定是事實，它“只存在于認知主體的觀念中，與客觀世界無關”(張家驊，2009；王洪明，2013)，因此非敘實動詞不能預設其命題為真。

漢英兩種語言中，常用的敘實動詞有：知道/know、記得/remember、忘記/forget、明白/understand、懊悔/regret、認識到/realize等。常用的非敘實動詞有：認為/think、相信/believe、發(fā)覺/find、覺得/consider、懷疑/doubt等。由于篇幅限制，下面將主要探討敘實動詞在漢英語言中的用法特點。詳見表1：

表1 敘實動詞在漢英語言中的使用特點

Vendler(1967)指出，敘實動詞不能表示一個持續(xù)的動作(duration)，因此不能用進行時(見表1a)，這一點在英漢兩種語言中都得到證實。

(3)*很多人正在知道吸煙對身體不好。/*Many people are knowing that smoking is bad for your health.

例(3)在漢英中都違反語法規(guī)則。但是，敘實動詞屬于狀態(tài)動詞(stative)，因而在英漢中都可以用完成時態(tài)(見表1b)。不過，筆者通過查詢英語本族語語料庫[注]本文中的所有英文例子皆引自美國當代英語語料庫(https:∥corpus.byu.edu/coca/)，特此致謝。發(fā)現(xiàn)，英語中敘實動詞單獨使用完成時態(tài)[如例(4)]的情況并不多，更多情況下是與should、could等情態(tài)動詞連用[如例(5)]。在漢語中則比較普遍[如(例6)]。

(4)For months we have known that we only have three or four months.

(5)Well, the problem is that the U.S. Department of Agriculture knew that something was very wrong, or should have known that something was very wrong.

(6)古希臘哲學家已經(jīng)知道大自然有個基本特性，他們稱之為“完美原理”。

英語敘實動詞可以接以wh-疑問詞構(gòu)成的間接疑問句，如why、what、when、where、how等，漢語亦然(見表1c)。

(7)Nobody knew why everybody was disappearing.

(8)我知道為什么一年后事情有所改變，一切都是從悉尼奧運會開始的。

敘實動詞在漢英語言中都不允許否定移位(見表1d)。Kiparsky et al.(1970)認為，敘實動詞后所接的賓語小句是個語法孤島，阻止了否定移位(neg-transportation)。從語義上來說，敘實動詞用否定形式，只否定主句動詞，而不否定敘實動詞預設的賓語小句。因此，從句法和語義上敘實動詞都不允許否定移位。例(9)和例(10)中的敘實動詞否定移位后，語義發(fā)生了改變，因此不能進行否定移位。

(9)一般人也不知道它們是從日語借回來的詞語?！僖话闳艘仓浪鼈儾皇菑娜照Z借回來的詞語。

(10)But I didn’t know I was gonna get lost. ≠I knew I was not gonna get lost.

敘實動詞預設的賓語小句陳述的是事實，人們通過一定的來源獲取事實而不是原因(Apresjan，2008；張家驊，2009)，因此例(11)合乎語法而例(12)則不合乎語法。英語和漢語的敘實動詞都具有這個屬性(見表1e)。

(11)赫斯渥早已從報上知道了這件事情。

(12)*我們?yōu)槭裁粗肋@件事？

敘實動詞在漢英語言中都可以與程度副詞共現(xiàn)(見表1f)，因為程度副詞可以進一步修飾敘實動詞預設的事件P的真實程度。漢語中常與“很、非常、太、大概、不太、約略”等副詞共現(xiàn)，而英語中常與well、exactly、little等共現(xiàn)，如例(13)和例(14)。

(13)你大概知道兩年前我去南美做了一次旅行。

(14)We know the stakes and we know roughly what will happen.

敘實動詞在漢英語言中允許將賓語小句提前到句首(見表1g)。張家驊(2009)認為，在敘實動詞句中，賓語小句為主位，表達已知信息，敘實動詞為述位，表達新信息。因此，“允許按照已給信息在前，新給信息居后的慣常邏輯順序” (張家驊，2009：246)，將賓語小句話題化，移到句首，如例(15)和例(16)。

(15)教育是有目的地培養(yǎng)人的社會活動(主位)，我們知道(述位)。

(16)I never want to lose my brother (theme), I know (rheme).

賓語小句關系化是指將賓語小句指稱化，如通過復指將賓語小句轉(zhuǎn)換為一個名詞化結(jié)構(gòu)，但是話題保持不變。漢英語言中的敘實動詞都允許這種轉(zhuǎn)換(見表1h)，在例(17)中增加“這一事實/ the fact”，變?yōu)槔?18)的名詞化結(jié)構(gòu)。

(17)我知道他是對的。/ I know that he is right.

(18)我知道他是對的這一事實。/I know the fact that he is right.

2 現(xiàn)有外向型漢英詞典對敘實動詞的處理

“知道”是敘實動詞的原型，具有敘實動詞的所有典型特點，本文將選擇“知道”作為調(diào)研對象，調(diào)查它在六部外向型漢英詞典中的詞條設置和譯義處理情況，這些詞典如下：《漢英雙解詞典》(王還，1997)(以下簡稱《漢英雙解》)、《簡明漢英詞典》(修訂版)(《簡明漢英詞典》編寫組，2002)(以下簡稱《簡明漢英》)、《ABC漢英大詞典》(德范克，2003)(以下簡稱《ABC漢英)》、《漢英雙語學習詞典》(錢王駟、姚乃強，2007)(以下簡稱《漢英雙語》)、《留學生漢英學習詞典》(本書編寫組，2008)(以下簡稱《留學生漢英》)、《商務館學漢語字典》(黃全愈、黃礦巖、陳彤，2011)(以下簡稱《商務館雙語》)。其結(jié)果如表2所示。

通過對現(xiàn)有詞典的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主要存在以下問題。

(1)微觀結(jié)構(gòu)過于簡單

詞條“知道”在六部外向型漢英詞典中的微觀結(jié)構(gòu)基本一致，僅有發(fā)音、詞類標注、對等詞和例證四項，其中《留學生漢英》沒有提供詞類標注，《簡明漢英》和《ABC漢英》沒有配例。反觀《朗文當代英語詞典》，詞條“know”有51個義項，搭配、語法、語用、語體、語域等信息齊全，詞條末尾還設置了“WORD CHOICE/用詞選擇”的說明欄。

表2 敘實動詞“知道”在詞典中的譯義處理情況

(2)語義描寫不完整

“知道”在漢語中至少包括兩個常用義：命題意義和了解意義，后者指聽說或者了解某人或某物，如：“我知道她，但不認識她?！薄澳阒辣本┞飞系哪羌椅鞑宛^嗎？”但是，除了《漢英雙解》以外，其他五部詞典都沒有給出這個常用義項。

(3)缺乏語法、搭配等必要的用法信息

由于敘實動詞的屬性，“知道”用作命題意義時具備一些獨特的語義和句法特點，如賓語小句為真，不能用于進行時，不能與表示原因的從句連用，不允許否定移位等(詳見表1)。本文所考察的六部詞典，對詞目詞的語法、搭配等用法信息在詞典中統(tǒng)統(tǒng)沒有給出。

3 敘實動詞在外向型漢英詞典中的系統(tǒng)處理

從認知角度來說，雙語詞典譯義應包括被釋義詞“在人們的意義表征中的全部或主要認知圖式，包括音頻圖式、視頻圖式、概念圖式和語言圖式，后者包含了支撐意義表述的所有語言規(guī)則”(章宜華，2005：9)。外向型漢英詞典的目的是幫助CFL學習者學習和使用漢語，最主要的功能是幫助他們用漢語進行交際。語義是交際的核心內(nèi)容，但是現(xiàn)有外向型漢英詞典的編纂以提供對等詞為主要任務，而忽視了提供語詞所使用的語境，這樣的譯義難以滿足CFL學習者的交際需要。因此，外向型漢英詞典應以意義為主線，多層面、多維度地描述漢語詞目詞的認知語義結(jié)構(gòu)，以形成完整的譯義體系。

就“知道”這個動詞來說，其最突出的語義特征是其命題義，即謂語動詞預設其賓語小句命題為真，這應為詞典重點描述的概念圖式。它還有了解義，這是該詞概念圖式的一部分。普通人說話時通常只有概念圖式，而沒有詞匯圖式，因此從認知角度出發(fā)，外向型漢英學習詞典應該提供適當?shù)挠|發(fā)條件，讓CFL學習者在大腦中從概念或者語義表征轉(zhuǎn)換到詞匯圖式，并順利地在英漢兩種語言間完成語義結(jié)構(gòu)轉(zhuǎn)換。具體來說，詞典不能籠統(tǒng)地列出“知道”在英語中的對等詞“know、realize、be aware of”。詞典可以分列義項，對動詞的命題義和了解義分別加以解釋，如命題意義可以釋為：know sth./(that)、 realize sth./(that)、be aware that/of sth.。而了解意義可以釋為：know sb./sth.、learn about sth、know of sb./sth.。上述釋義中通過給出動詞后所接的賓語成分，釋出了“知道”的命題義和了解義，如“知道某人”不用于命題義，只用于了解義。這樣，學習者通過英語對等詞(know)的用法可以推測出“知道”用作命題義時，它預設其賓語小句為真。同時，詞典可以在例證中用顯性方式說明“知道”的命題義，如“村民知道這種做法是違法的?！@種做法是違法的”“村民不知道這種做法是違法的。→這種做法是違法的”。詞典通過上述漢英兩種語言之間的聯(lián)想和映射，完成了從源語言到目的語的認知語義結(jié)構(gòu)轉(zhuǎn)換。

語言圖式的描述重點應放在“知道”命題義的各種語言規(guī)則上，即圍繞意義通過例證、標注、括注、用法說明、詞義辨析、搭配欄、錯誤警示、提示、參見等多種方式提供語詞的語法、語體、語用、語域等具體使用語境。認知語言學認為，語義和語法不可分割，是一個連續(xù)的統(tǒng)一體。因此，漢英詞典要提供詞目詞的語法信息，包括詞類信息和時態(tài)信息。建立范疇是人類所具有的一種基本認知能力，而詞類是語法范疇的基礎成分，“是語義結(jié)構(gòu)和音系結(jié)構(gòu)的結(jié)合體”(張鳳 等，2008：43)，然而，國內(nèi)出版的漢語詞典和漢英詞典一向不重視詞類標注，但詞類信息可以顯著提高譯義的準確性(王仁強 等，2006；王仁強 等，2017)，因此外向型漢英詞典必須標注詞類信息。時態(tài)信息可以用括注的方式注明，比如[不用進行時]。

漢英語中敘實動詞的句法特點可以歸因到人類共有的認知機制，比如人們普遍認為獲取事實或知識要通過一定來源，但不能問它為什么是事實，因為事實就是事實。漢英詞典可以將此句法特點使用錯誤警示或用法說明的方式提供給詞典使用者，以免他們出現(xiàn)言語偏誤。又如，“知道/know”接疑問代詞的句式雖然看起來是個疑問句，但是它并不要求聽話者回答，實際上是個陳述句，這可能會給CFL學習者帶來習得困難，詞典應該把該用法告訴詞典使用者，可以用“知道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如何/誰等”，并配例證來表示。此外，know在英語中可直接接賓語從句，或用that引導賓語從句。漢語一般直接接賓語小句，沒有引導詞用法，但在CCL語料庫中發(fā)現(xiàn)大量在“知道”后用逗號的句子，如“我們知道，美國和澳大利亞的母語同是英語”，外向型漢英詞典應該把漢英兩種語言這種不同的用法明確地呈現(xiàn)給詞典用戶。

搭配是外語學習的重點和難點之一，在學習詞典領域得到了充分的重視，但是漢外詞典中搭配信息的處理仍然存在不足，比如詞典提供的搭配數(shù)量偏少、沒有區(qū)分搭配使用的限制條件等(夏立新，2012；陳瀟，2017)。在本文所調(diào)查的六部詞典中，沒有一部給出與“知道”搭配的副詞。英語中know常與表示程度較高的副詞連用，如exactly、perfectly well等，較少與表示程度較低的副詞共現(xiàn)。漢語中，“知道”常常與表示程度較低的副詞搭配使用，如“大概、不太、約略”等，其共現(xiàn)頻率大大高于英語。因此，外向型漢英詞典應該用多種方式呈現(xiàn)搭配信息，如將重要搭配分立義項、在例證中呈現(xiàn)搭配結(jié)構(gòu)、設置搭配專欄等，以便在詞典中不僅呈現(xiàn)語詞的共現(xiàn)，而且說明其共現(xiàn)背后的認知機制，這樣可以幫助學習者進行有效習得。

構(gòu)建譯義網(wǎng)絡的目的是按照人類心理詞庫的組織結(jié)構(gòu)在詞典中重現(xiàn)自然語言的語義關系，將與詞目詞在形態(tài)、語義、語法和語用上相關聯(lián)的語詞通過釋義、參見、說明等方式關聯(lián)起來，以便加深詞典使用者對詞目詞的理解，幫助他們習得和記憶詞匯。“知道”是敘實動詞的原型動詞，外向型漢英詞典應該系統(tǒng)處理這類敘實動詞。系統(tǒng)處理在這里有兩層意思，一是在“知道”詞條下設置較全面的用法說明，說明敘實動詞典型的語義、語法和語用特點。其他敘實動詞可以簡略說明，再參見“知道”這個詞條的注釋，同時與反敘實動詞設置對比參見。這樣處理可以確保詞典對同類型詞目詞的處理系統(tǒng)化，并且符合人類的認知機制。傳統(tǒng)詞典將同一類型的語詞孤立處理，割裂了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詞典使用者也只能單個學習這些語詞，難以把它們聯(lián)系起來，更無法了解它們之間的相似和不同的地方。另一層意思是詞典對“知道”的近義詞“了解、懂得、明白、理解、知曉”和反義詞“不懂、不知”等設置參見，建立譯義網(wǎng)絡。

4 結(jié)語

本文以敘實動詞“知道”為例，從認知視角探討了外向型漢英詞典的譯義處理。從詞典的編纂目的來說，外向型漢英詞典相當于為中國英語學習者編纂的英漢學習詞典，前者旨在幫助CFL學習者學習漢語，后者幫助EFL學習者學習英語。因此，二者的編纂思想和理念亦應相同，英漢學習詞典的編纂模式已經(jīng)從傳統(tǒng)的查考型轉(zhuǎn)向服務于外語學習。但是，外向型漢英詞典仍然以傳統(tǒng)的提供對等詞為目的，缺乏必要的學習特征。因此，外向型漢英詞典最重要的是要改變目前的編纂理念，要綜合考慮CFL學習者的認知特點和詞典查詢需求，全面提供有利于CFL學習者習得漢語的各種語言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