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平
結(jié)廬的真相(上篇)
一個比你小時候家門口捉魚摸蝦的池塘可能大不了多少的水潭(水豐為湖,水淺為池),一個潭中自然形成、后通過人工增土方式不斷擴大面積和高度的土墩(也可稱山,稱丘),一座位于潭西林木蔥郁洞穴深廣泉眼密布的石山,一條作為石山的延伸部分直插潭中與土山相接、中間鑿斷通水的石梁(俗稱湖堤),原本是舊年山區(qū)農(nóng)村并不罕見的自然景觀——除了石梁下人工開鑿的居室和點綴周邊寺廟的數(shù)量——卻因歷史或文學的介入,成為古代文獻中不可或缺的核心部分。尤其是位于西山寺前那兩棵古樹,纏滿藤蔓的樹身傷痕累累,說不清年輪究竟有多少,也不知道系何人所植,但當我們在正史里有幸見到的時候,有一棵已在某次語焉不詳或說法太多的戰(zhàn)爭中被人為伐倒。盡管現(xiàn)在全國各地的地方志里都有它的清蔭和枝葉搖動的聲響,但考其籍貫卻只能在以擁有河姆渡和良渚文化聞名的東夷國界。其中杭州方面提供的版本稱為陳朝柏,一榮一枯,以蘇軾柏堂詩為證,所謂“道人手種幾生前,鶴骨龍姿尚宛然。雙干一先神物化,九朝三見太平年”是也。但據(jù)鮮于樞手書《游高亭山廣嚴院記》,原始地望卻非現(xiàn)在的所謂孤山,而是余杭皋亭佛日山的定慧寺,有《佛日山榮長老方丈五絕》,其中第三首“千株玉槊攙云立,一穗珠旒落鏡寒”,第四首“不堪土內(nèi)埋山骨,未放蒼龍浴渥洼”,說的即為這兩棵原本同生然命運迥異的古木。明州方面的版本就是著名的梅梁,歷史要更久遠一些,按《四明它山水利備覽》所稱,梅木有二,一在大梅山系梅子真舊隱(此人即林逋好友梅圣俞先祖);一為它山堰梁實過堰之浮橋。而更早的記載見于漢應劭《風俗通》稱“夏禹廟中有梅梁,忽一春生枝葉”,就算禹廟的禹字作者寫錯了,講的自然是伐落水中為梁的那棵,枯木逢春,顯此神異,靈橋之名就是這么來的。又有唐人徐誥《謁禹廟詩》稱“梅梁今不壞,松祏古仍留。負責故鄉(xiāng)近,朅來申俎羞”,《說文》:“祏,宗廟主也,《周禮》有郊宗石室”;《藝文類聚》的解釋或許更通俗易懂,叫做“宗廟之木主曰祏”,就算面目神秘的它山堰神王元暐跟大禹沒關(guān)系,講的還是倒在水中為梁的那棵。又郡人舒亶《它山堰詩》稱“萬鬼琢石它山幽,梅梁赑屃臥龍虬。咄嗟湍駭就斂揫,巨靈縮手愚公羞。障成十里沙中洲,支分脈引聽所求”,就算赑屃不是禹碑的底座,巨靈不是手擘足蹈鑿開華山通流的河神,《寶慶四明志》里的阿育王山“東北半山間有佛左足跡入石內(nèi)二寸余”不是干寶《搜神記》里的“今觀手跡于華岳上,指掌之形具在”,講的依然還是水中浮沉的那棵。盡管舒某身后留下的名氣并非因為他的詩歌,而是作為“烏臺詩案”主角向皇帝打小報告揭發(fā)蘇軾寫反動詩,將后者直接送進監(jiān)獄,難得兩人在對落水梅梁的形容上倒是保持著高度一致,一個稱“蒼龍浴渥洼”,一個稱“赑屃臥龍虬”,可見文學的力量總是要大于政治。
接下來要面對的事實可能過于文學化,讓正史的膜拜者們難免不安甚至有點受不了。首先隨著時間的推移,加上戰(zhàn)爭、災荒和地方政府管理不當,它山堰外的潭體逐漸淤塞葑積,原來位于石堤鑿口作為通行橋梁的梅木不僅逐漸成陸,甚至已被埋在積沙之下,以反《易經(jīng)》的姿態(tài)由水面飛龍成為沙下潛龍。與此同時或者更早,一個有相當技術(shù)含量的工程也在進行之中,即將梅木中間挖空形成一條秘密的地下通道,以便在梅雨泛濫或山洪暴發(fā)季節(jié)潭西濁水奔涌東出,從石梁母體(西山)下來的清水輸至堰體時能以潛行方式抵達對岸,不相混淆,以保證東南居人的食用和灌溉,同時也方便久雨積潦、路面泥濘難行時兩岸的正常交通。這個可能是全世界最早的地下管道工程始建年代雖無法考定,但《乾道四明圖經(jīng)》所記當?shù)厝俟莒魪R,其中就有一座來歷交代不清的佽飛廟,《延佑四明志》更稱郡治即為此廟,還有五代黃晟任刺史時“創(chuàng)筑城堞,再成浮梁”的記載。佽飛是個春秋概念,《淮南子》記“荊有佽非,得寶劍于千隊(干隧之訛)”。《說文》:“佽,便利也”?!稘h書》又有“募佽飛射士”(《宣帝紀》),“更名左弋為佽飛,蓋取便利之意”(百官公卿表)的記載,其義近之。包括地方志里的穿山、梁弄之類,從地名學的意義上來說,也不能說跟它完全沒有關(guān)系,不過以某種曲折方式含蓄地表述而已。由于此梁天生具有或人為粉飾的特殊質(zhì)地,即掩于地下多年不僅沒有朽壞,反而堅硬如石,按蘇東坡的說法是“堅悍如金石,愈于未枯者”,因此梅梁亦蒙石梁之名,內(nèi)部的通道被稱作石室也理所當然。
年長日久,以梅梁為中心的穴體繼續(xù)延伸,范圍擴大到整條石梁尤其潭中土山的下面,形成一個政治面貌復雜的特殊的大型居住區(qū),聚集著流民、隱士、下層士子、當?shù)剞r(nóng)業(yè)生產(chǎn)者、外來小本經(jīng)營人員等各種身份的人,功能自然也不再像從前那么單純,官方或稱為逋逃淵藪,道家愛稱洞天或桃源,愛虛榮的文人號稱山間別墅,此外還有一項更重要的內(nèi)容是,將自己宗族的神像碑志藏在里面秘密祀奉,亦成為異姓統(tǒng)治時期當?shù)赜行叛龅氖雷寰奘宜鶡嶂詮氖碌幕顒?。這種方法顯然得益于先賢的教導,《左傳莊十四年》“命我先人典司(司古本作守)宗祏”下有杜預注云:“慮有非?;馂?,于廟之北壁內(nèi)為石室,以藏木主,有事則出而祭之。既祭(完事后)納于石室?!闭f的大約就是此類冒險的游戲。最初的居住者按地方志說是鬼谷子,并有郭璞游山詩為證:“清溪千余仞,中有一道士。云生梁棟間,風吹窗牖里。借問此阿誰,云是鬼谷子?!保ā肚浪拿鲌D經(jīng)》鬼谷先生祠),不知是否為黃公的道號之一,兩漢張平子梅子真楊德祖葛玄之流也當留下過足跡,《四明洞天丹山間詠集》里記載多多。而東晉應該是它宗教意義上另一個黃金時代,從原來在橋邊的禹廟或王侯廟突然消失不見于文獻記載這一點來看,地下活動的再度繁榮應該就在那時,而當?shù)厥兰易拥芗婢駪?zhàn)士如王謝輩想必執(zhí)此中牛耳,一個寫誓母文,召開蘭亭大會,孫興公詩稱“懷彼伐木,肅此良儔”,一個求岯崲湖,寫《登石室飯僧詩》,亦稱“鉆燧斷山木,掩岸墐石戶”。碰到開明的皇帝或許還能容忍,相反的話就相當于是以命相搏了,這也是對兩人有共同精神指向、結(jié)局卻截然相反的合理解釋。同時也間接說明一個事實,整個南朝時期直至唐代,在臺上的皇帝宗教信仰均取釋儒而非老氏。它山堰神王元暐的正式露面時間為唐太和七年,至南宋淳祐二年魏峴修志時不過四百年,但時人在獻給他的詩篇里開口閉口都稱千年,說明這個斷代既不可靠,也不簡單,必有特別用意在焉。真相究竟如何,只有石室里木主本人知道了。
下面在野的這棵命運如此,上面在朝這棵實在也好不了多少,甚至更慘,古稱天譴,就是現(xiàn)在網(wǎng)上說的裝逼遭雷劈??讖V陶校注本《北堂書鈔》卷第一百五十二有霹靂高禖條稱:“晉朝雜事云:元康七年霹靂破高禖石,占為賈后將誅之象。”如果說稍后惠帝肉袒出降、西晉亡祚是現(xiàn)實的后果,書本里玩的可要復雜得多也深奧得多了。首先是這個禖字,《詩商頌玄鳥》毛傳:“古者必立郊禖焉,玄鳥至之日,以大牢祀于郊禖,天子親往,后妃率九嬪御?!奔创伺_為國祭公祭的場所,后世也稱天臺,與它山堰下的洞祭私祭形成鮮明對比。此外《說文》的解釋是“禖,祭也。求子祭。”前面一樣,后面稍有不同,強調(diào)求得龍種、延續(xù)國嗣是重要內(nèi)容?!墩崱犯歉纱喾Q“天子求子祭名”,這樣,在儀式莊嚴的國家大祭中很奇怪地有皇帝大老婆帶九位小老婆出現(xiàn),虔誠跪拜,原因也就清楚了,就是希望能盡快有身,早生龍子,而且最好是個雙胞胎,于是一個特制的專用字“槑”隆重問世,從字形看,像不像兩個呆頭呆腦的大胖小子?應該是比較像的。這個字就是古文梅字,既是梅子真隱居大梅山的梅,也是林和靖繞宅遍種梅花的梅。有本事能生孩子者,母也。大芋頭為什么叫母芋,附體的小芋頭為什么稱子芋,這里頭的關(guān)系仔細想想你就明白了。而所謂高禖臺的禖,大約是古文槑和今文梅之間的一個過渡,連清人把關(guān)禁嚴的《說文》也承認“梅或從某”,說明在當初這并非什么秘密,不過現(xiàn)在的文人運氣不好,能看到的典籍已被清人整體改造過了而已。想象十位如花似玉的美人跪在樹下虔誠朝拜的感人情景,除了讓人對古人精神生活的豐富多采充滿神往,或許還能順帶解決兩個懸疑問題,一是山上的雷擊木是商祭,宗教屬性為道,山下的它山堰梁是周祭,精神屬性為釋。二是商祭也稱天祭外祭,周祭也稱地祭內(nèi)祭,二者在歷史上的常見表現(xiàn)是輕蔑和對立,而處于中間的儒家大致能起到某種緩和的作用,至于信仰方面則有自己的精神殿堂孔廟在焉。
一個更精彩也更傷感的故事,就隱藏在上面這棵經(jīng)雷擊后樹根為石樹身為木的古樹的枝葉間,或者說,一個掩映于其間的鳥巢,更準確的稱呼是鵲巢,從外表看不會讓人有特別的印象,不過比尋常見到的體積可能要大一些,里面卻藏有上古歷史的最高機密。在《詩經(jīng)里的堇菜》一文中我曾經(jīng)涉及過此事,而《山海經(jīng)》的版本或許更為直接,就是那個有關(guān)懲治貳負之臣、髠發(fā)刖足的故事,記錄在該書卷之十一海內(nèi)舊經(jīng)里。在幾千年后的今天,航天技術(shù)已將嫦娥的后代送上月球背面,但他們不可能在那里遇見她,因這個女人當年所奔之月只是情人所居的月湖,兩人在湖中土山上相愛并泄湖水為田開發(fā)農(nóng)業(yè),即使最終悲劇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但有關(guān)廢田復湖與泄水為田的論爭成為此后浙東學界的一個經(jīng)典主題。據(jù)現(xiàn)存最早的宋淳熙七年池陽郡齋刻本,經(jīng)文如此(括弧內(nèi)字為本文作者試改):“貳負之臣(姬)曰危。危與(去)貳負,殺窫窳。帝乃梏之疏屬之山,桎其右足,反縛兩手,與(去)發(fā),系之山上木。在開題西北。”前人稱此書為天書,文字偽訛超半,注釋也靠不住,實際上很正常,因里面記述的是上古最真實的歷史,如真讓你看懂,司馬遷、班固他們就白辛苦了。所幸引文主要意思大致通順,殺窫窳看起來很嚇人,其實是放去石碶內(nèi)積水的意思,而窳是什么玩意呢?《集韻》:“窳,與窪同?!爆F(xiàn)在簡寫作洼,就是水池,泄水成田是也。尤其“系之山上木”五字,事實清楚。盡管同書大荒南經(jīng)又說帝為黃帝,木名楓木,受刑者就是蚩尤,但疑已被做改性手術(shù),好在有魏人張揖《博雅》的間接證明,其注“媸”字曰“醜也,淫也,癡也。亦作蚩?!笨梢娫瓰榕?,是有人強迫她成為男人,以便稍后由史遷導演的跟黃帝大戰(zhàn)逐鹿的歷史巨片更出采。上座率更高。按郭璞原注戰(zhàn)爭結(jié)局以老公一方得勝而告終,“蚩尤為黃帝所得,械而殺之,已摘棄其械,化而為樹也?!庇谑墙財嗟挠易愫蜐M頭青絲作為戰(zhàn)利品獲得精心保管,一藏樹頂鵲巢,一葬石梁尾端,這樣《宋書》里那些奇葩的大戰(zhàn)場所如鵲頭鵲尾之類,包括《左傳》的鵲岸和《梁書》的鵲尾渚也真相大白,但明州人因為喜愛謝康樂的緣故,還是習慣稱它四明東足。加上又有《左傳哀公七年》“仲雍嗣之,斷發(fā)文身”的旁證(號稱太伯之弟,希望真是男的);《呂氏春秋》哀公與孔子有關(guān)夔一足對話的支持(此物六朝浙東常見,《永嘉記》有詳述,土人喚作山鬼,屈原所一往深情者);甚至最權(quán)威的《尚書舜典》里都有關(guān)于夔龍的記載以及孔穎達“夔龍,二(貳)臣”的注疏,其真實性似不容置疑,從而成為正史里最精彩也最令人向往的部分。
在這樣安全性有可能受到威脅的前提下,為了更嚴密地保護好它不致真相泄漏,史官們自然使出了最上乘的功夫,不僅給當事人特制了十幾張身份證,同時改換性別,讓她同時兼任炎帝(史記)、蚩尤(山海經(jīng))、后稷(周書),菼蛾(楚辭天問)、圍中或沚中(清華簡),夔子(左傳)、孰哉(系本)、虞仲(論語)等角色、連我們已經(jīng)熟悉的那半截雷擊木,也被克隆出無數(shù)的化身,混雜在前人留下的車載斗量的文獻和詩文中,真假難辨,而且彼此競奇斗巧,花樣百出,將傳統(tǒng)文化中比興假借的學問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有稱日中桑的,有稱江上楓的,有稱漸木的,有稱王母桃樹的,有稱漢五大夫松的,有稱仙樹的,有稱神木的,有稱唐梅宋梅,古槐古樟的,包括本文提到的梅梁和陳朝柏,反正字書里有多少樹名,它就能表演出多少形態(tài)。這跟電影里日本鬼子到村里抓受傷的八路,幾百個人同時站出來掩護一個人的情景非常相似。但不管史官們怎樣試圖對真相進行掩蓋偽飾,也無論文人們?nèi)绾问┏驯臼禄驗E用才華,它身份證上的名字依然只能是木而不是樹,理由很簡單,古人的植物知識根本不如我們想象得那么豐富,大都只是隨口胡說而已,《說文》釋樹只稱“生植之總名”,段玉裁補充說“豆柄直,亦有直立之義?!蹦鞘沁B家里的孩子和田頭的芋艿梗都包括了,怪不得《清華簡楚居》季連的三小子叫侸叔,《清華簡程寤》小子發(fā)的哥哥叫大子梪(今學界從傳世本《尚書》釋作杍梪),可見大梁山的高禖神確實法力無邊,有禱必應,而芋頭的頭古文作“頭”,同樣少不了這個“豆”字?!稜栄拧酚终f屛(豆)謂之樹?!稉P子方言》又說床(木)謂之樹。朱熹稱漢儒的東西大多胡說八道,可能有些冤枉了他們,即使再信口開河,也不可能如此荒誕不經(jīng),因此真實的原因應該是“被胡說?!毕M@些混亂現(xiàn)象只發(fā)生于古代早期,至少在我們深受愛戴的和靖先生受到皇帝關(guān)注,正式成名以前,讓一切都徹底宣告結(jié)束,比如說,上面的木不再因地域為公族所有而稱松,又因曾經(jīng)染有受刑者的鮮血而稱楓;下面的木也不再因地域為母族所有而稱梅,又因地下有條秘密隧道而稱榕。尤其是政治結(jié)構(gòu)再次發(fā)生重大變化即改朝換代時,上面的高禖臺千萬不要再創(chuàng)新名叫天臺或靈臺,下面的木也不要走復古路線稱公路或馳道,否則歷史太豐富后世研究的人實在吃不消了。
在上述這個或人或神的故事中,樹盡管充滿傳奇性,對本文而言依然只是附屬部分,并非重點所在,真正的秘密是樹稍的那只鵲巢,因刑者被強迫剃去那如《僧伽經(jīng)》所形容的“佛發(fā)青而細,猶如藕莖絲”的秀發(fā)后,就被勝利者作為戰(zhàn)利品秘密地藏在里面,今存《山海經(jīng)》的首篇即名鵲山,不會沒有理由。而《莊子》達生篇“竈有髻”的記錄加上郭向的注解,讓我們知曉髻不僅就是傳說中的竈神,而且“著赤衣,狀如美女”,并非如同情老公一方的史官形容得那么丑。在南朝,這是席卷整個國家的狂歡,由一個叫劉薩河的家伙率先發(fā)起,至梁武帝時達到了高潮。晚唐的烏巢法師和雪竇延壽當年對此也都有特別興趣,一個“見秦望山有長松枝葉繁茂盤屈如蓋,遂棲止其上,故時人謂之鳥窠禪師。復有鵲巢于其側(cè)自然馴狎,人亦目為鵲巢和尚(《景德傳燈錄》卷四鳥窠道林),一個“嘗于臺嶺天柱峰九旬習定,有鳥(烏)類,尺(尸,祭式)鷃巢(鵲巢。李時珍說鷃不木處呵呵),棲于衣褶中(棲天衣寺中),乃得韶禪師決擇所見,遷遁于雪竇山”(宋高僧傳卷二十八延壽);“西巖有檜枯株存于焚敗之余。法師以水灑而祝之,枝葉重榮”(釋氏稽古錄大中祥符八年);但對里面所藏的圣物不知為何卻只字不提。最早揭開它現(xiàn)實面紗的當屬五代陳篡的《葆光錄》,其卷三有記云:“孤山寺前楓樹上有一鵲巢甚偉,人上取其子,探得頭發(fā)子數(shù)結(jié)光潤,各長五尺。莫知其由。”話雖然說得吞吞吐吐,意猶未盡,但能在文字劊子手們的刀光劍影下存活下來,已經(jīng)相當?shù)牧瞬黄?。因為過不了多久,吳越小錢就要把它取下來藏進新筑的雷峰塔,那就是深深葬入地底的秘密,永遠不會再有人知道了。即使后來因同樣遭雷劈并徹底坍塌,有幸看到在央視直播下挖出來的真假難辯的碑文,那“數(shù)結(jié)光潤,各長五尺”的羅髻實物,不可能再有緣拜觀,只能讀著如“諸宮監(jiān)尊禮佛螺髻發(fā),猶佛生存,不敢私秘宮禁中”(《皇妃塔記》)、或“錢王時獲佛螺髻發(fā),始建塔于雷公之故峰”(《慶元修創(chuàng)記》)這樣的文字過過癮罷了。問題是已經(jīng)俯首稱臣的錢某敢稱自己愛妾為皇妃嗎?因此,塔名自南宋起編出各種故事來或稱雷峰或稱黃皮或稱王妃,包括那個知名度更大的有關(guān)白娘子的傳說,總體上應該還是幫忙大于胡鬧。
當錢弘俶在國亡前夕率帶嬪妃臣僚隆重舉行寶塔落成儀式時,如果觀望的人群中鉆出一個小朋友來,很有可能就是我們的和靖先生,因當時他畢竟也已有八歲了,這滄桑的古木和樹身的鵲巢,對他而言是相當于國旗國徽一樣神圣的東西,而三代榮華、位極人臣的家族是如何鼎盛起來的,拜誰所賜,內(nèi)心想必也一定清楚得很。盡管國家因納土稱臣不得不將它取下來藏入地底,但自己血液里的宗教印記是什么,怎樣以某種秘密方式繼續(xù)保持對它的忠誠,或許是在此后的歲月里最讓他牽腸掛肚的事情。在這樣的背景下回過頭來重新考量結(jié)廬的語言神話,或許就不會再像以前那樣茫然無主、任由前人欺瞞。因所有那些人為的障礙物現(xiàn)在基本已被識破或清除,剩下的事情實際上已變得相對簡單,就是認真面對文本,弄清它真正想表述的意思是什么。其中最關(guān)鍵的是要盡快跳出古人設(shè)置的陷阱,立足于語言的傳承演變對它進行重新認識。事實上無論陶潛筆下的還是他筆下的,其本義從來不是今人所謂造房子的意思,而是一種曲折的委婉的精神傾訴。顏師古注《漢書》對它有兩種權(quán)威解釋,一可讀曰“系”,就是捆綁拘押的意思。二可讀曰“髻”,就是藏在鳥巢里那的玩意。加上此前兩位漢代專家王逸和許慎,一個在《楚辭章句疏證》里說:“結(jié),髻發(fā)也”,一個在《說文》里說“髻,緫發(fā)也,從髟,吉聲,古通用結(jié)”,而段玉裁的注解又進一步挑明:“古無髻字。即用此”。這樣字義的本來面目就完全顯現(xiàn)出來了,好比老電影里看到的地下黨冒著生命危險送出來的情報,紙上寫的是“周末小女生日敬請光臨”,用顯影藥水一涂就是“明天山本太郎傾巢出動”。結(jié)廬即為髻廬,俗稱呼作鵲巢,這就是灰暗的歷史通道里偶然閃亮的一點火光,盡管相當微弱而細小,但在寒冷的冬夜,它至少給了我些許的暖意或慰藉。另外,或許是因曾經(jīng)被誣為淫神的緣故,歷史上除了少數(shù)帶木傍的朝代如梁、宋之類,大多時期似乎都被列為禁區(qū),或者說,一個被正史所蔑視和遮蔽的憂傷的文化圖騰。而當年越地的宗教狂熱分子弄出這種以結(jié)代髻的特殊玩法,嚴格說來應該也是迫于無奈,但后世或出于無知,或被不懷好意的人加以利用,麻煩或劫難從此就這么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