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
我住的樓是六號樓,臥室窗前有一棵病柏,因旁邊一棵大柳樹霸占了天上的陽光、地上的土壤。二〇〇三年,一雙喜鵲就銜枝在病柏枝頭筑巢。
一年后,它們下蛋了,每天還不停地修補這巢,銜的都是軟草羽毛之類。我貢獻了掃把上的幾枝軟草,都給銜去鋪墊了。
四月三日,鵲巢完工了。以后就看見身軀較小的母鵲經(jīng)常臥在巢內(nèi)。據(jù)阿姨說,雞孵蛋要三個月,喜鵲比雞小,也許不用三個月之久。父鵲每日進巢讓母鵲出來舒散一下,平時在巢外守望,想必也為母鵲覓食。這時已是四月十九日了。
五月十二日,我看見五六只喜鵲(包括我窗外巢里的父鵲)圍著柏樹打轉(zhuǎn),又一同停在鵲巢旁邊喳喳叫。
十三日,阿姨在我臥室窗前,連聲叫我“快來看!”我趕忙去看,只見鵲巢里好像在鬧鬼似的。對我的窗口的一面,鵲巢編制稀疏。隙縫里,能看到里面有幾點閃亮的光,和幾個紅點兒。仔細看,原來巢里小喜鵲已破殼而出,伸著小腦袋在搖晃呢。閃亮的眼睛。嘴巴張得很大,嘴里是黃色,紅點兒該是舌頭??床磺骞灿腥换蛩闹唬际青秽淮傅狞S口。
昨天那群喜鵲繞樹飛轉(zhuǎn),又落在巢邊喳喳叫,又繞樹一圈,又一齊落在樹上喳喳叫,該是為了這對喜鵲喜生貴子,特來慶賀的。
阿姨說,小鵲兒至少得七到十天,身上羽毛豐滿之后才開始學(xué)飛。
阿姨忽然想起,不久前榆樹上剛噴了殺蟲藥。想來全市都噴藥了。父母鵲往哪兒覓食呢?十四日我還聽見父母鵲說話呢,母鵲叫了好多聲才雙雙飛走。小鵲兒已經(jīng)三朝了,沒吃到東西,又凍又餓,還能活命嗎?
晚飯前就下雨了,下了一晚。鵲巢上面雖然有頂,卻是漏雨的。我不能為鵲巢撐把傘,因為夠不著。出了殼的小鳥不能再縮回殼里,我愁也沒有用。一夜雨,是不小的中雨。早上起來,鵲巢里寂無聲音,幾條小生命,都完了。這天飯后,才看見父母鵲回來。父鵲只向巢里看了一眼,就飛走了。
五月十六日八點半,我聽見兩只喜鵲在說話,急看窗口,只見母鵲站在柏樹枝上,跳上一枝,又一跳逼近巢口,低頭細看巢里,于是像啼哭似的悲啼,喳喳七聲,共四次。隨后飛走了。
又過了兩天,五月十八日上午,六天前曾來慶賀小鵲生日的四五只大喜鵲,又飛集柏樹枝上,喳喳叫了一陣。午后四時,母鵲在巢邊前前后后叫,父鵲大約在近旁陪著,叫得我也傷心不已。下一天,五月十九日,是我女兒生忌。下一天,也是下午三時多,老時候。母鵲又來向巢叫,又跳上一枝,低頭向巢叫,又抬頭叫,然后和陪同前來的父鵲一同飛走。
小鵲是五月十二日生,十三、四日死的。父母鵲又同來看望它們的舊巢。從此以后,它們再也不站上這棵柏樹,只在鄰近守望了。一次來了一只老鴉,踞坐巢上。父母鵲呼朋喚友,小院里亂了一陣,老鴉趕走才安定下來。我懷疑,小雛的遺體,經(jīng)雨淋日曬,是不是發(fā)臭了,老鴉聞到氣息,心懷不善?
轉(zhuǎn)眼又是一年了。父母鵲登上舊巢,用嘴扭開糾結(jié)松枝的舊巢。去年費了好大工夫牢牢拴在樹巔的舊巢,拆下不易,每拆一枝,都要銜住一頭,雙腳使勁蹬。漸漸最難拆的部分已經(jīng)松動。這個堅固的大巢,拆得很慢,我卻不耐煩多管它們的閑事了。直到五月五日,舊巢拆盡。一夕風(fēng)雨,舊巢洗得無影無蹤。五月六日,窗前鵲巢已了無痕跡。過去的悲歡、希望、憂傷,恍如一夢,都成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