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德海
舊海棠《小許和賴文》,三萬多字的篇幅,寫了人生近十年的一段時光,可讀起來不覺匆忙,甚至像是人在逐漸習慣經(jīng)歷日常;小說里當然有生活的艱辛,卻也不是控訴,甚至像是跟從艱辛的一次學習;文字里流露出對人性負面的察覺,但筆力并不聚集于此,甚至像是對這些負面的慢慢接受?;蛟S,這個小說是在試著摸索,人在不為人知時的生活是什么樣子,一個人怎樣漸漸變成了更為豐富的自己?
敏感的人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在小說中,生活的逼迫來得太快了,小許幾乎沒有好好享受人生的高光時刻,日常的瑣碎和冗長就來到了面前。跟賴文戀愛之前,小許“有些事已經(jīng)想清楚了,沒人要她可以不嫁。她是不好看,不是笨,她自己能好好地過一生。起初覺得賴文對她有意思,她還以為自己想錯了,怎么會有人看上她,那個人還那么瘦?”可幸福就這么來了,她“覺出賴文是真心對她,一個女人的嬌媚心才又生長起來,一些人生的小期待也開花了”。這偶爾出現(xiàn)的嬌媚心,真叫人心疼,可如此美好的時光轉(zhuǎn)瞬即逝,一等到生下孩子,窘迫就跟著來了,“人一生的難題太多了,任你怎么抉擇都會碰上。長胖了沒人喜歡,有人喜歡了又窮。窮吧,問題就多,讓人舉步艱難”。當然,這還只是開頭,接下來還有包括孩子生病在內(nèi)的更多艱難在等著她——總是這樣,還沒來得及享受喜悅,悲辛已經(jīng)來臨。
值得慶幸的是,舊海棠沒有把小說寫成災難集錦式的悲苦現(xiàn)實主義,她始終小心地控制著自己的筆,不讓艱難溢出正常人可以接受的范圍,即便是寫到讓人心酸的事,那支筆也始終保持著冷靜:“這六年來她把全部的力氣都用來給人家拖地了,給人家刷馬桶了,給人家煮飯了,以及給人家一家人刷大大小小的鞋。她做的兩家顧主似乎都愛旅行,總有太多的帶著泥的褲腿和鞋需要她來認真刷洗。而她所有的工作都需要低著頭來做,她有時刷累了站起來伸腰,總能從她擦拭干凈的鏡子里看見自己一張浮腫的臉,眼皮是腫的,臉上所有的肉往人中靠攏,法令紋越來越深?!碑斎唬皇钦f現(xiàn)實中沒有比小許和賴文遇到的更悲慘的事,而是在小說里,這些悲慘和艱難必須寫進不斷流逝的時光里,避免把作品變成活地獄里的酷刑大全,以此來勘驗人性的脆弱或堅韌,顯示小說的探索或拷問。
一個小說能控制到這個程度,讀起來卻不顯得平庸,在當下或許已經(jīng)很值得贊賞了,何況,舊海棠還看到了小許在艱難里的成長。你看,那個意識到嬌媚心不久的女孩子,在不斷流逝的光陰里逐漸變化著,生完孩子,她發(fā)現(xiàn)“事前挑東撿西,經(jīng)過一場就知道了,什么外在條件都不重要”;繁忙之后的休息時間被打斷,“她不會再無端發(fā)脾氣了,知道天大的事也要心平氣和地解決”;對孩子,“小許知道不能許諾俊俊一定能回來,但也不能這時跟他說不行,有些事要緩一緩才能來做”;有太多的決定需要做,“她知道越是事情不分青紅皂白地趕到一塊,人心越要停一停才能拿個好決定”……是的,這成長看起來沒什么了不起,不過是學著心平氣和,跟瑣碎的日子平靜相處,可是,想一想這個心平氣和的反面——暴跳如雷、激烈拒絕、根據(jù)自己一時的心情做出反應——我們是不是會意識到,小許已經(jīng)成了一個家庭最值得信賴的人。
有意思的是,在小許成為家庭里最值得信賴的人的過程中,賴文的形象也在不斷變化。起先,“小許覺得賴文像個男人,寬容”,賴文也對小許也好,學著做飯,照顧她的生活,“過馬路時小許都要拉他的手”,“賴文回小許的老家陪小許生產(chǎn),小許很感動,辦完入院手續(xù)躺床上傻笑”。像窘迫的日子總會到來一樣,人會在生活的壓力下逐漸顯現(xiàn)出更為真實(殘酷)的一面,小許慢慢知道了,賴文對她隱瞞了患有遺傳性疾病,對人對事私心也重,甚至把同事捐助給孩子骨髓移植的錢買了房子,有時候也對家人顯得薄情寡義,可是,她連這也學著理解:“誰不自私呢,這世上又有幾人不曾為了得到用過詭計、算計過他人?她不是也沒有揭發(fā)賴文使用那筆捐款嗎,她不是也為了五萬的賠償沒有要求物業(yè)把裝修材料苯超標的情況公示出來嗎?”
接下來的問題應該更加尖銳——一篇三萬多字的小說,最后就是告訴我們?nèi)硕际亲运降??這不是任何一碗心靈雞湯都會涉及的內(nèi)容,用得著如此大張旗鼓?或許是吧,可我卻覺得不止如此,小許在這些成長和寬容里,學會的不只是理解人性的自私,而是一種與生活從容相處的態(tài)度。生活中難免有各種不幸襲來,甚至平常的日子也有難堪的時候,可這一切并非我們的敵人,而是需要面對的事實,學會與這些事實相處,我們差不多也就有了一點耐心。這個需要練習才能學會的耐心,如果不需要最好,可生活會時時提醒我們耐心的重要,這是生活的不幸,卻是經(jīng)歷者一點小小的幸運,有心人會由此意識到一點人心的幅度,并調(diào)動出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某些力量,不至于在一個變動過速的時代進退失據(jù),深陷于牢騷不平里去。
即便是這看起來并不起眼的耐心吧,卻也讓小許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她為什么要去做三份家政?從一百六七十斤的大胖子瘦掉三十五斤。三十五斤,她得出多少汗,給人家拖多少遍地洗多少次馬桶才能消耗掉的脂肪?”更何況,她還要嘗試接受這耐心帶來的心理后果:“小許難免還是在心里祈禱高峰不要因為哥哥的抉擇栽得太慘。一個人不會栽得太慘就不會有太多的恨,這樣哥哥就不會遭到太大的報應。‘報應?這兩個字一出現(xiàn)在小許的念頭里把小許嚇著了,這么幾年她心里太多的擔憂不就是怕‘報應嗎?”更進一步,她還要在說服自己之后學著影響別人,比如她要嘗試著跟孩子講,“不要覺得媽媽丟人,一個媽媽為了孩子做什么工作也不丟人”;她要在哥哥和侄子出車禍后告訴嫂子:“你不要總哭,孩子會受你的影響的,你樂觀起來,孩子才會樂觀。”
不管你樂觀還是悲觀,生活還是一如既往。張小姐雇小許做家政,因為誤會有了齟齬,后來知道自己的孩子跟小許的在一個學校,就順勢不動聲色地把小許辭了,小許告辭出來,“按了電梯,取了電動車騎上經(jīng)過地庫的斜坡上來,過道風吹著她的臉,她才覺出風把眼淚吹干后臉上癢癢的”。小許這節(jié)制的眼淚,包含著自己的委屈和辛酸,卻也恰當?shù)乇憩F(xiàn)出自尊自重。這自尊自重的淚水里,閃現(xiàn)著一個社會不因身份、地位和窮富而改變的最基本的情感基準。這樣的情感基準,是一個人承擔了艱難之后的選擇,也是一個社會良性運行的基礎。這基準傳遞下去,后來者才不會只擁有仇恨或怨懟的記憶——小許,包括各種各樣承擔艱難而不失節(jié)制的人們,是世上的鹽——這,或許就是生活一直在試著教會我們的那些。
舊海棠中篇小說《小許和賴文》刊于《文學港》2018年第3期,獲得2018年儲吉旺文學獎優(yōu)秀作品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