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迪
5年前,河北保定直隸總督署博物館的工作人員來北京,給了朱傳榮一份當年她父親審查陳列時的復制錄音帶。她沒聽錄音,看著整理出的紙本文字,“一讀自然就是他的響亮的原聲,連句子搭配都是和說話一樣的”。
她的父親朱家溍,故宮博物院著名的“活字典”,從書畫碑帖、工藝美術到清宮檔案、京劇昆曲,無不精通。文字的內(nèi)容,是那時他給工作人員講述欽差大臣來保定的各種規(guī)程制度——選什么地方、說什么話、怎樣行禮,條理清晰,平白簡潔,任何外行都能看明白。
“讀到父親工作中的說話,曾經(jīng)驟然間哭了,眼淚流過,不哀痛,不憂傷,也不自憐。就像廣東的夏天,嘩的一聲下了一陣雨,淋在身上暖暖的,嘩的一聲云就散了,太陽依然照著,只是空氣干凈了?!痹凇陡赣H的聲音》中,朱傳榮寫道。她是父親最小的女兒,也是在他身邊時間最長的孩子,20世紀80年代進入紫禁城出版社(今故宮出版社前身),成為朱家的第三代“故宮人”。
“我沒有能力構架一部詳細談論父親的書。但自從父親去世后,又會事事想到他,想到了就記下,陸陸續(xù)續(xù)地,竟積攢了不少日記一樣的片段?!睍惺珍浀奈恼拢懈赣H鐘愛的戲曲與美食,有家中風趣的軼事與典故,有在編輯工作中與父親和家族不經(jīng)意的遭逢,也有對啟功、王世襄、那志良、莊尚嚴等上一輩“故宮人”的懷念與追述。
1924年11月24日上午,仍在紫禁城小天地里過著皇帝生活的溥儀,正在儲秀宮和婉容吃著水果聊著天,內(nèi)務府大臣們突然踉踉蹌蹌地跑了進來,為首的紹英氣喘吁吁地說:“皇上、皇上……馮玉祥派了軍隊來了,說民國要廢止優(yōu)待條件,拿了這個叫、叫簽字……”溥儀一下子跳了起來,剛咬一口的蘋果滾落到了地上……
1925年10月10日,故宮博物院正式開院,票價是銀圓一元。12歲的朱家溍跟著家人一起逛故宮,看到的正是溥儀倉皇離宮時的一幕:寢宮里,桌上有咬過一口的蘋果和掀著蓋的餅干匣子;墻上掛的月份牌,仍然是屋主人走的那一天;床上的被褥、枕頭也像隨手抓亂還沒整理的樣子;條案兩頭陳設的瓷果盤里滿滿地堆著干皺的木瓜、佛手;瓶花和盆花仍擺在原處,都已枯萎;廊檐上,層層疊疊的花盆里都是垂著頭的干菊花……
朱家溍的父親朱文鈞,光緒年間曾游學英法,辛亥革命后,在國民政府財政部任職。他一生殫心經(jīng)史,故宮博物院成立之初就被聘為專門委員,負責鑒定書畫碑帖。
長兄朱家濟自北京大學畢業(yè)后,也來到故宮古物館做科員。作為“故宮子弟”,朱家溍自小耳濡目染,“卷、軸、冊怎樣打開收起,銅、瓷、玉器如何拿起放下,都和生活中其他事情一樣熟悉”。那時,鐘粹宮被開辟為書畫陳列室,每月更換展品兩次。每次哥哥都事先告訴他,這回展出哪些名畫,讓他別錯過。尤其每到10月“院慶”,必有新的陳列室開放,御花園絳雪軒還會舉辦招待會。
“九一八”事變后,華北告急,從這一年2月開始,故宮文物開始南遷。到了1935年的10年大慶,各陳列室已空空如也。展示皇帝生活原狀的乾清宮,原來的雕龍金漆寶座、屏風、順治御筆的“正大光明”匾額以及地面上的陳設,通通南運了,殿內(nèi)只剩下一座空臺。
兩年后,盧溝橋炮響,古都淪陷。1942年,朱家溍從輔仁大學國文系畢業(yè),逃離淪陷的北平成了當務之急。過完年,他和妻子趙仲巽、三哥朱家源一起離開家,前往重慶。
自北平動身到抵達重慶,一共用了50天,朱家溍一行使用了中國所有的交通工具,火車、汽車、騾車、牛車、渡船,包括長途步行。到寶雞時,他們搭乘紗廠運棉的貨車去廣元。進入秦嶺山區(qū),車在嶺上盤桓前進,過明月峽時,朱家溍正扭著頭看峰頂上的石窟造像,突然車身猛的傾斜,把坐在棉包上的三個人一齊拋下車去,幸好落在了江邊的沙灘上。
60年后,朱傳榮在那志良先生的《典守故宮國寶七十年》中,再次看到了“明月峽”這個地方:“走到明月峽時,一旁是高山,一旁是懸崖,古松連綿,甚是好看,押運古物,雖蹙苦事,也有他的樂趣?!?937年11月,那志良押運著7000多箱文物從南京出發(fā),一路歷經(jīng)大雪封山、汽車翻覆、敵機轟炸,最終于1939年7月抵達峨眉。
“父親活著的時候,談到文物南遷,敘述非常清晰,非常生動,以至于很多人誤以為他是親歷者?!敝靷鳂s說。
盡管沒有親歷這場歷時15年的“國寶大遷移”,朱家溍“干上文物工作”卻始于一次南遷文物的展覽。1943年,趁著重慶冬季霧天,沒有敵機轟炸,故宮博物院決定舉辦一次短期展覽。參展的文物共80箱,由莊尚嚴從貴州安順押運而來。自1937年從南京運出,這批文物躲過了長沙、貴陽大轟炸,在安順華嚴洞存貯了近5年。5年里,莊尚嚴一家老小吃的是摻雜著谷殼稗子和石粒的“八寶飯”,下飯靠辣椒粉和醬油。他和同事們每天清早在洞口外的土場上集合,高唱《大刀進行曲》;遇上天氣好的時候,就把容易受潮的字畫取出,攤開曬晾。
朱家溍當時還在糧食部做專員,被借調(diào)來當布展的臨時工。裝車、押車、卸車,抬箱子,寫說明,搬出卷、冊、軸陳列起來,腦力體力勞動一齊干。
由此,在重慶海棠溪向家坡,朱家溍結識了這一批隨國寶輾轉漂流的“故宮人”。1945年8月15日,朱家溍在故宮古物館的科員牛德明家吃晚飯,牛太太烙了餅,他不知不覺就吃撐了。正在難受的時候,他忽然聽見外面人聲鼎沸,鼓樂鞭炮齊鳴,原來是日本投降了。“我和牛德明就下山,在上清寺街上走著,只見人山人海,都在喊口號,唱《大刀進行曲》。我們倆也蹦起來喊著‘勝利萬歲。從來沒經(jīng)受過這樣使人激動的事,高興,又有點想哭,我不知所措了?!?0年后,朱家溍回憶當日情景,依然如在眼前。
在朱傳榮的記憶中,父親講起舊人往事,“都是這些微小的細節(jié),一種吃食,一句詩”?!芭L睦语灐蓖饨估锼?,是戰(zhàn)爭年代里的溫情日常;莊尚嚴那一句“苦憶黃沙大北風”里,有對故都北平的思念,也有這8年里人與物輾轉飄零的悲情。這些父親常掛在口頭的“典故”,是她關于故宮與“故宮人”最初的生動記憶。
1946年,朱家溍回到北平,正式進入故宮博物院工作,直到85歲,仍每天騎著自行車上下班,幾十年如一日。
朱家溍對自己的評價是“一個稱職的博物館工作者”,遇見什么問題,解決什么問題。他最初的專業(yè)是書畫鑒定,剛進故宮不久,就在一批被當作贗品而封存許久的古字畫中,挑出了宋徽宗的《聽琴圖》與馬麟的《層疊冰綃圖》,讓這兩幅傳世珍品“重見天日”。
20世紀50年代,空空蕩蕩的各大宮殿面臨著如何恢復歷史原貌的難題。吳仲超院長將難題交給了朱家溍,他于是“改行”做起了原狀陳列,先查閱各宮殿的陳設檔,再結合老照片與口述史料,從庫存文物中找出各種杯盤碗盞、桌凳屏幾、金玉珍玩,力求一物一事必有依據(jù)。太和殿的雕龍髹金大椅,自1915年袁世凱篡位稱帝后一直下落不明。1959年,朱家溍在一張1900年的老照片中發(fā)現(xiàn)了御座的“真容”,根據(jù)照片一間間倉庫查找,終于在一處堆放著舊家具的凌亂庫房中,找到了已然破爛不堪的龍椅。1964年,經(jīng)過幾年修復,重獲新生的龍椅終于再度陳列在金鑾殿之上。
在故宮做事60年,朱家溍從來都是“其他人先選,剩下的我做”。工藝美術是個冷門,他就自告奮勇去研究漆器、琺瑯器、家具,每天進庫房看藏品,翻閱造辦處的各種檔案,自稱是“如入寶山,虛往實歸”。
20世紀80年代以來,因為“文物熱”的升溫,朱家溍、王世襄等人的名字漸漸為人熟知、追捧。他們倆人是“發(fā)小”,都出身世家,又興趣寬博。朱家溍擅丹青,通音律,文武昆亂不擋;王世襄更是養(yǎng)鴿子,蓄秋蟲,架大鷹,馴獾狗,樣樣精到。在壁壘分明的現(xiàn)代學科體制下,“專家”易得,“通家”難遇,他們前半生跌宕波折,及至晚年,“國寶”“泰斗”之譽紛紛而來。
對這些稱譽,朱家溍不以為意?!八粣凵窕约旱墓ぷ?。”朱傳榮說,“所以我也輕易不說父親‘研究什么。工作中有需要,就去考查資料,得出結論。既為文,說清楚是最重要的。至于用什么詞來形容這個弄清楚的過程,不重要。”
1999年,朱家溍將百余篇文章收羅成書,定名《故宮退食錄》?!巴耸场闭Z出《詩經(jīng)·羔羊》,意為“退朝而食于家”。所謂“退食錄”,也就是下班之后利用業(yè)余時間撰文自遣,集腋成裘。書中包羅萬象,書法、繪畫、碑帖、琺瑯器、漆器、木器、圖書、古硯、古建筑、園冶、戲曲、飲食,無所不有。書分上下兩冊,呈現(xiàn)的是一種“讓檔案史料說話”的治學之道,不像一般的學院派作風,愛用理論嚇唬人;也是一種“與讀者聊天”式的為文之道,沒那么多起承轉合,只是就事說事。
“有時候學院科班的害處在于,他們寫文章是給老師、同學、同行們看的。他們有一個共同的語境,圈外人進不去?!敝靷鳂s說,“其實任何文字都不應該在受眾上劃定界限,一個外行人看了能懂,才是寫作的最終目的。我父親和他的同齡人都有這種能力,不端腔,用簡約的語言把話說明白,把道理講清楚,就是他們的追求。”
這些“退食之暇”寫就的文字,幾乎全部完成于朱家溍那間位于板廠胡同的狹小“蝸居”里。那里原是清代名將僧格林沁的府邸,1934年由朱文鈞買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大部分房屋“充公”使用,朱家三代人搬到后院,朱家溍一家就住在西南角的兩間耳房中。屋里的橫楣上掛著齋額,是許姬傳先生寫的“寶襄齋”,對面山墻門上有啟功寫的“蝸居”二字。
在不大的空間里,朱家溍還建構出“院中八景”:兩棵太平花是“太平雙瑞”,花下狗尿苔是“玉芝呈祥”,葫蘆藤架為“壺中天地”,兩株老丁香是“香雪春風”,紫色牽?;ㄔ陴纼蓚取白显评@徑”,墻角向日葵為“映日金輪”,窗外的槐樹叫“槐窗月色”,房后的杏樹叫“紅杏朝暉”。
朱傳榮說父親和母親都是“詩意”的人,“對待生活細微、敏銳、心平氣和。面對各種突如其來的介入和改變,第一尊重,第二接受,第三還會記住它,即便有苦,也仍然能苦中求樂”。
抗戰(zhàn)時期,從北平到重慶,一路輾轉。多年后,朱家溍憶起這50天的“南行記”,提筆寫下的是小村落里“任何高級麥片都趕不上”的麥粥,洛陽春發(fā)樓的紅燒鯉魚焙面和集鎮(zhèn)大鍋里滾煮的鮮美羊肉湯。還有種種對“美”的欣賞和揣摩:坐悶罐車到華陰,天黑又下雨,在車站靠著行李睡了一夜,次日天明,走出候車大廳,雨過天晴,眼前一亮,西岳華山像一幅畫卷鋪展在眼前,“當時不由得就想起了王世貞的詩中有‘太華居然落眼前之句。這個‘居然正是我此刻心頭所感”;坐在貨車的棉包上,把頭從雨布里伸出來看秦嶺風光,“這雨后飛泉,竹林如沭,長松落翠,峰巒參差,隱現(xiàn)云層中,各自處于陰晴不同的地帶,因而山色各異,實在太美了”。
“文革”中,55歲的朱家溍被下放到湖北的“五七”干校,去咸寧火車站卸煤,去嘉魚潘家灣運磚,偶爾還要推著板車,來回走幾十里路,去縣城拖盛咸菜的大缸。作為連隊里的“壯勞力”,不少苦活會分配給他。有一個雨天,他被派去看管秧池,一整夜都得在池邊守著。多年后,他對女兒說:“這項工作雖然苦些,但也有意想不到的享受,就是雨天的雷電之美是原來從未看到過的,有一次竟然看到從天而降的一個大火柱,通天到地,真是難得一見的自然景觀。”
朱傳榮記得,兒時家里一到冬天冷得不行,覺得冬天非常漫長。直到有一天父母指給孩子們看,西屋北墻上來了一小塊陽光,說“春來了”,讓他們從這一天開始注意,看春的大小,看春來的時刻,以及在墻上的位置有何不同。
直到去世,朱家溍一直住在這間簡陋的“蝸居”里。學者趙珩回憶,每次去他家里,兩人總會左右分坐在外屋僅有的兩張粗木扶手椅上,中間是個茶幾,對面的方桌上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一直到20世紀90年代中期,家里擺的還是一臺12英寸的小電視機。
1953年,遵照朱文鈞遺愿,朱家將其所藏700余種碑帖捐贈給故宮博物院。1976年,在朱家溍的提議下,朱家又將“文革”抄家退還的明代紫檀、黃花梨木器,以及明代名硯、宣德爐等多種古器物,捐贈給承德避暑山莊。同年,數(shù)萬冊古籍善本捐贈給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1994年,包括唐朱澄《觀瀑圖》、北宋李成《歸牧圖》、南宋夏圭《秋山蕭寺圖》在內(nèi)的書畫及明成國公朱府紫檀螭紋大畫案等,捐贈給浙江博物館。自此,所有“家藏”變?yōu)椤皣鴮殹?,“我家從此與收藏無緣”。
朱家溍曾說:“古器物有聚有散,有散有聚?!凼且粯?,‘散而能得其所,亦是一樂?!碑斈辏抑幸咽恰拔伨印?,退還的家具堆在院子里日曬雨淋,進出口公司的人天天守在一旁,愿意出高價收購。用朱家溍的話說,“他們都是大二道販子,文物賣到他們手里,就會流散到國外”。與其散佚海外,不如捐給國家。
朱傳榮說,很多人問過他們兄弟姐妹,是否都同意捐贈這些價值超過億元的文物。她想起先祖朱鳳標寫過的一副對聯(lián):“種樹類培佳子弟,擁書權拜小諸侯?!薄罢嬲艚o后代的是什么?一件收藏、一件寶物,哪怕一個城、一個國,都有可能失去。文化和教育才是真正的遺產(chǎn)。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p>
趙珩回憶,直到晚年,朱家溍仍保持著三四十年代的老式洋派,喜歡穿蘇格蘭呢子的花格襯衫,寬條燈芯絨褲子。他們都熱愛戲曲,每當聊得高興,老先生就比劃幾個云手、山膀,正宗大武生的架勢。他曾得到楊小樓后人的指點,還有幸和“紅豆館主”溥侗學過昆腔,13歲時就以京劇《乾元山》的哪吒角色首次登臺,一直到85歲,還能上臺出演昆曲《天官賜?!分械奶旃?。
他們也都鐘情于吃。2001年,趙珩的《老饕漫筆》出版時,朱家溍寫來一篇6000多字的長序,從英、法、俄、德的西餐,“烤肉季”的來歷談到老北京的“盒子鋪”,致美齋的月餅。“當時寫得特別高興”,朱傳榮說。
二十四五歲的時候,朱傳榮開始給家里做飯,在此之前“完全無知”?!艾F(xiàn)在我想,一開始做飯,得多難吃啊,但父親什么也不說,體諒你的這份好意?!彼∠笾信c父親的相處,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日常。如今,她仍住在父親的“蝸居”里。春節(jié)時,像父親一樣,她也會擺上幾盆水仙,為此一進臘月,就要開始精心培植。白天加滿水,放外邊窗臺曬太陽,晚上倒干凈水再進屋,不能嫌折騰。這樣養(yǎng)一個月,所有的花筒子都能長出來——這個方法是王世襄教給她的。
2003年,父親去世那一年,朱傳榮開始編輯那志良先生的《典守故宮七十年》和莊尚嚴先生的《山堂清話》(出版時更名為《前生造定故宮緣》)。此后15年,她試著走近父親的老師、朋友、同事,“他們是一個時代的人,也互為彼此的成長背景,像自然界中的一片混生林”;試著走近高祖、祖父為之付出心血的碑帖和藏書,用閱讀的方式觸摸家族的歷史;繼續(xù)著父親推動故宮原始檔案出版的事業(yè),至2018年,《養(yǎng)心殿造辦處史料輯覽》已出版到第九輯。
父親的聲音,因此變得越發(fā)清晰。在這位朱家的第三代故宮人心中,“父親一天也沒有離開過我,一直在和我交談”。
〔本刊責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環(huán)球人物》
201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