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洪亮，胡建鋒

（1.上海外國語大學國際文化交流學院，上海 200083；2.上海師范大學對外漢語學院，上海 200234）

一、引 言

在現(xiàn)代漢語中，“不”一般被看作副詞，除單用外，常常用在動詞、形容詞或個別副詞前，表示否定。不過，我們關注到，“不”還有以下用法①本文凡以“CCL”標記的例句均來自北京大學CCL現(xiàn)代漢語語料庫，其余均為自擬的常見用例。：

以上例句中“不”的用法與其作為一般否定副詞的用法有所區(qū)別，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

第一，從語序角度看，在短語層面②又稱句法層面，相對于動態(tài)的句子層面而言。，一般不會出現(xiàn)“不也被一網(wǎng)打盡”“不一直敲打我要學知識學文化”這樣的否定結構。袁毓林具體討論過漢語副詞的語序問題，指出否定副詞“不”一般只能居于語氣副詞之后，時間副詞“一直”等只能居于否定副詞之前等。③參見袁毓林《多項副詞共現(xiàn)的語序原則及其認知解釋》，北京大學漢語語言學研究中心編《語言學論叢》（第二十六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年，第313-339頁。而例（1）“不”后是語氣副詞“也”，例（2）“不”后是時間副詞“一直”。所以以上用例中的“不”與一般副詞的語序規(guī)律不一致。

第二，從焦點情況看，否定句常常有一個否定的焦點，這個焦點一般是句子末尾的成分。呂叔湘曾指出：“跟問句有疑問點一樣，否定句也常常有一個否定的焦點。這個焦點一般是末了一個成分，即句末重音所在?！盵1]246袁毓林認為：“在無標記的情況下，否定的轄域一定是否定詞以后的成分?！盵2]上述觀點得到了學界的普遍認可，許多學者認為漢語的否定轄域是位于否定詞右側的成分（或其成分統(tǒng)制域），同時也有學者進一步指出，“在沒有對比焦點的情況下，否定詞轄域內的信息焦點也會成為否定的焦點?！盵3]綜上可以看出，在沒有使用標記詞、重音等語言形式的情況下，總能夠在否定詞的后面找到否定的成分。如：

（3）他不去。

（4）他不讀小說。

例（3）“不”否定的是其后的謂語中心“去”；例（4）“不”除了可以否定賓語“小說”外，也可能否定謂語中心“讀”?？傊安弧狈穸ǖ亩际欠穸ㄔ~后面的成分。

但在句法上，例（1）（2）找不到“不”否定的對象，例（1）“不”不否定“被一網(wǎng)打盡”；例（2）“不”不否定“一直”和“敲打我要學知識學文化”中的任何一個。這類用法中“不”的有無未改變句子的真值條件，不影響句子的邏輯真值語義（基本意義）,但對句子的語氣表達產(chǎn)生影響。由此可以看出，這里的“不”已經(jīng)不是一個一般的否定副詞，它比一般副詞的語義更加虛化，可以看作是一個專職的反問標記，屬于句子層面的語用成分。

以下從構式省形的角度探討反問標記“不”的來源、產(chǎn)生的條件以及構式義的傳承等。

二、構式省形與反問標記“不”的形成

（一）構式與構式省形

構式是近年來一個非常受關注的概念。Goldberg對構式的定義是：“C是一個獨立的構式，當且僅當C 是形式和意義的配對,而且C的形式（Fi）或意義（Si）的某些特征都不能從C 的構成成分或先前已有的其他構式中推知?！盵4]嚴辰松對構式的定義要寬一些,他認為語言中各種規(guī)約化的“形式-意義/功能”結合體都是構式，構式存在于語言的各個層面。①參見嚴辰松《構式語法論要》，《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06年第4期，第4-11頁。

構式的構成成分（又稱為“構件”）的意義相加不一定能得出這一構式的整體意義，與此相關，一個構式內部某些構件的變化也可能不影響構式義。語言中存在著某些構式隱省一些構件或子構件，且不影響構式義的現(xiàn)象，我們稱之為構式省形。

構式省形與省略的區(qū)別在于：一、省略形式本身是不自足的，必須在一定的語境或上下文中通過語用推理補足省略語方能完整理解，而省形之構式本身在意義的傳遞上是自足的；二、省略成分的補足完全依賴語境，通過具體語境的介入才能實現(xiàn)。而省形之構式與原構式之間存在一種衍生關系（從共時角度來看，它們之間又可以看作是一種變體關系），因此，省形之構式與原構式之間的對應關系是唯一的、固定的。一個構式之所以能夠省形而意義基本保持不變，是因為保留下來的構件吸收了原構式的構式義。

構式省形在漢語中是很常見的，如王燦龍討論“非VP 不可”中“不可”的隱現(xiàn)問題時提到：“‘非VP 不可’是現(xiàn)代漢語中常見的一個句法格式。該格式中的“不可”有時可以隱去。”[5]109即“非VP”可以看作“非VP 不可”這個雙重否定構式省形的結果。

之所以出現(xiàn)構式省形現(xiàn)象，是語言的經(jīng)濟性起作用，語言的經(jīng)濟性要求語言在沒有歧義的情況下用盡可能少的形式表達盡可能多的意思。如“連……都”出現(xiàn)在“連他都來了”和“連他們都來了”中，在不考慮其他表達形式（如口語中的重讀等）時，前者“連”可以省形，后者不能夠省形。因為“都”既可以表示范圍，也可以表示主觀強調（此二種用法本來就只能依靠語境而無法依靠語言形式來分化），在“連他都來了”中“他”是個體，“都”不可能理解為范圍副詞，所以“連”可以省形；而后面一個句子中因為“他們都來了”中“都”還可以理解為范圍副詞，如果“連”省形就可能造成歧義。

（二）構式省形與反問標記“不”的形成

我們認為，反問標記“不”也是由于構式省形產(chǎn)生的。它來源于“不是……嗎”反問句。如：

例（5）（6）中的“不是……嗎”，其形式和意義的配對已經(jīng)規(guī)約化，可以看作一個構式。這一構式中，“不是”與“嗎”是其中的兩個構件（“不是”內部也可以再細分出“不”和“是”兩個子構件），它們形成一個框架，與一個論斷（記作P）組配，構成典型的漢語反問句。所以這個構式（形義對應體）可用公式“C＜Fi，Si＞”表示如下：

但是，在漢語中，還可以經(jīng)?？吹饺缋?）（2）的反問句。再如：

（7）這下，可嚇壞了仲的母親，好不容易把這個獨子養(yǎng)大成家，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就斷了祖宗的香火。（CCL）

例（7）中，“不就斷了祖宗的香火”仍是一個反問句，但其構成情況有所不同：

這個反問句中，構成反問句的是“不”和P，我們認為其中的“不”是“不是……嗎”中的“是”和“嗎”省形后產(chǎn)生的，它既可以看作是原有構式“不是……嗎”的一個特殊變體，又可以看作是一個獨立的反問標記。之所以認為“不”是“不是……嗎”省形后產(chǎn)生的，基于以下幾點考慮：

第一，從歷時角度看，在清代白話小說中，就出現(xiàn)了“不是……嗎（么）”反問句的用法，但基本沒有發(fā)現(xiàn)如例（7）用“不”單獨標記的反問句，在早期的現(xiàn)代漢語作品中也沒有發(fā)現(xiàn)，說明“不是……嗎”的用法早于“不”。①我們查找了清代的白話小說《兒女英雄傳》《孽?；ā贰独蠚堄斡洝贰豆賵霈F(xiàn)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等，均出現(xiàn)“不是……嗎（么）”表示反問的用法，但除了在“豈、何、何嘗、難道”等表示反問的詞后面以外，只在《兒女英雄傳》中發(fā)現(xiàn)1例單用“不”標記反問的。在早期現(xiàn)代漢語的作品中，如魯迅的《朝花夕拾》、老舍的《四世同堂》《駱駝祥子》等，也沒有發(fā)現(xiàn)這類用法。

第二，從分布角度看，“不是……嗎”的使用比較自由，但“不”標記的反問句的使用有一定的限制。“不”標記的反問句一般都可以用“不是……嗎”反問句表達，但“不是……嗎”反問句只有在一定的條件下才可以轉換成“不”標記的反問句，所以“不是”和“不”并非對立和互補的。在共時平面，還存在著大量的“不是+↗（升調）”和“不……嗎”的反問句，說明從“不是……嗎”到“不”有明顯的中間狀態(tài)。

第三，從表達角度看，“不”單獨標記的反問句具有部分“不是……嗎”反問句的語用功能，即“不”標記的反問句所具有的語用功能，“不是……嗎”反問句都具備，但“不是……嗎”反問句的部分語用功能，在“不”單獨標記的反問句中已經(jīng)喪失。足見兩者之間具有明顯的傳承性。（詳見下第五節(jié)）。

三、構式省形的條件——不影響表義

這一節(jié)我們主要討論“不是……嗎”構式中的“是”為什么可以省形。

（一）從一般否定和特殊否定談起

顯然，構式省形不是隨意的，當以不影響意義的表達作為其前提條件。如：

（9）賀芳就笑道：姐夫天天忙得恨不得長出四只手來，這事你還煩他啊！你自己去辦辦就行

例（8）（9）中的“不……嗎”雖然在形式上“不”后的“是”沒有出現(xiàn)，被隱省了，但在意義表達上卻與“不是……嗎”一致。

例（8）（9）中的“是”為何可以隱省卻不影響構式的意義呢？這需要從漢語中判斷一般否定和特殊否定的句法標記以及它們出現(xiàn)的句法環(huán)境談起。

沈家煊曾具體討論過現(xiàn)代漢語中的一般否定（作者稱之為“無標記否定”“語義否定”）和特殊否定（作者稱之為“有標記否定”“語用否定”），指出：“無標記的否定是對句子真值條件的否定，有標記的否定不是對真值條件的否定，而是對語句使用的‘適宜條件’的否定?！盵6]60“在形式上有標記否定句一般有額外的標志，漢語一般要在‘不’后加‘是’字，說成‘不是’。”[6]74因此，“不是”常常用來表示特殊否定，以區(qū)別于表示一般否定的“不”。胡德明認為“不是”與“不”“沒有”的根本區(qū)別在于前者是引述性否定標記，否定一個論斷或已有的說法，后者主要是描述性否定，主要用來否定真值條件。②參見胡德明《從反問句生成機制看“不是”的性質和語義》，《安徽師范大學學報》，2008年第3期，第361-367頁。我們認為，特殊否定傾向于用否定標記“不是”正是由“不是”的引述性否定的性質決定的，因為所有的特殊否定都是引述性否定。Horn所謂的“元語否定”(metalingustic negation)指的也就是這種引述性否定。③Laurence R.Horn.Metalinguistic negation and pragmatic ambiguity.Language,1985（61）,pp.121-174.

但是，當句子中還有其他的語言形式可以用來標記特殊否定的時候，“不”后“是”的標記作用就會弱化。

（二）“是”的特殊否定標記功能的弱化

本文開頭提到，表示一般否定的副詞“不”只能用在“個別副詞”前，說明其在副詞前的句法位置有一定的限制，而表示特殊否定的詞一般沒有這些限制。如：

例（10）“不是”在“已經(jīng)”前，例（11）“不是”在“剛剛”前，而“已經(jīng)”和“剛剛”前都不能出現(xiàn)表示一般否定的“不”，所以一般否定詞與特殊否定詞句法位置分布特點有所不同。而這種分布的不同，足以用來區(qū)分一般否定和特殊否定。

“不是……嗎”反問句中的“不是”后也常常會出現(xiàn)不能出現(xiàn)在一般否定副詞“不”后的副詞。例如：

例（12）“不是”后是“就是”，例（13）是“還”，例（14）是“也”。一般否定副詞“不”一般不能出現(xiàn)在這幾個詞的前面，而表示特殊否定（引述性否定）的“不是”可以出現(xiàn)。顯然，“不是……嗎”反問句中的“不是”也是特殊否定標記。但“不是……嗎”反問句一般是說話人故意將自己認定是正確的或已經(jīng)成為事實的某種論斷以否定形式提問，從而提醒聽話人注意或讓聽話人發(fā)現(xiàn)自身邏輯上的矛盾性，即說話人的真正目的是想肯定、強調該論斷而不是否定該論斷。當語境中的這種矛盾性越凸顯（即說話人在主觀上越是肯定該論斷），句子的反問語氣便越強烈。因此，反問語氣對語境有很強的依賴性，語境也可以幫助判斷一般否定和特殊否定。

事實上，除了“不是……嗎”反問構式，包括反問語氣、語調、以及特定副詞的位置，都可以成為特殊否定的形式標記。而出現(xiàn)這些標記后，“不”后的“是”標記特殊否定的作用就大大降低，有時甚至成為一個羨余成分。與此同時，由于“不是”后的“也”“就”等多數(shù)是單音節(jié)的詞語，它們與“不”的組合是雙音節(jié)的，這正好符合漢語的韻律特征，因為一個標準的漢語韻律詞就是由兩個音節(jié)構成的。①參見馮勝利《論漢語的韻律詞》，《中國社會科學》，1996年第1期，第161-176頁。實際上，“不”單獨標記反問句時，如果后面沒有“也”“就”等單音節(jié)詞與其構成一個韻律詞，其與表示一般否定的“不”仍有明顯的韻律差別，即其音長要長一些，且可以有停頓。

另外，在反問句中，“不是”一般不能是句子中的重讀部分，而“是”的特殊否定標記功能弱化后，又是“不是”中的輕讀部分，所以是“輕上加輕”，自然更容易隱省。

（三）“是”隱省的前提條件

由于“是”的隱省，構式變成“不……嗎”，但構式義未發(fā)生變化。但是，倘若在一定的語境中，“不……嗎”到底是反問句還是一般疑問句不確定時，即無法消除歧解時，“不是”中“是”的特殊否定標記功能又會再次凸顯。比如，有的語境中，“他不來了嗎”有可能被理解成一般疑問句（其中的“不”表示一般否定），那么改為“他不是來了嗎”則一定是反問句，而不可能是一般疑問句。因此，構式省形的前提條件是不影響表義的準確性。

四、構式省形的對象——非核心構件

這一節(jié)我們主要討論“不是……嗎”構式中的“嗎”為什么可以省形。

（一）非核心構件可能被隱省

在一個構式中，幾個構件可能同等重要，也可能其中一個/些是核心，另外一個/些是非核心。構式的核心構件一般是不可隱省的。比如“非VP不可”中“不可”可能被隱省，而“非”必須保留下來。王燦龍指出其原因在于：“在解讀者心理認知層面，‘非’的作用被突顯，解讀者會想當然地認為‘主觀推斷’的句式義不是‘非’和‘不可’共同造成的，而是‘非’單獨帶來的，或主要是它帶來的?！盵5]117可見，“非 VP 不可”構式中，“非”是核心構件，“不可”是非核心構件。

當然，構件是核心還是非核心，有時還受句法語境的影響，即在某一句法語境中是同等重要的兩個構件，在其他語境中可能重要性不一樣。比如在漢語中的“VP 不VP”（如“喜歡不喜歡”），可用于句末位置“國畫，你喜歡不喜歡？”，用于句末時還可以說“國畫，你喜不喜歡？”和“國畫，你喜歡不？”；它也可以出現(xiàn)在句中位置“你喜歡不喜歡國畫？”，用于句中時也可以說“你喜不喜歡國畫？”，但不能說“*你喜歡不國畫？”可見，“VP 不 VP”出現(xiàn)在不同位置，可以隱省的成分不一樣，在句子中間時后一個VP不能省形，而在句末時可以。這是因為正反問句一般采用“X 不X”這個格式提問，“X”和“不X”既負載了疑問信息，又是疑問的焦點。所以在句中時后一個X（即“喜歡”）是核心構件，不能省形。而當“國畫”在句首、“VP不VP”在句末時，由于后面沒有賓語，其功能與“VP 嗎”相似，后一個VP不再是焦點，變成了非核心構件，就可能隱省了。所以焦點成分（即核心構件）不能隱省，非焦點部分（即非核心構件）則可能。由此可見，同一個構式中的子構件在不同的句法語境中關系可能發(fā)生變化，這對其能否被隱省產(chǎn)生影響。

江藍生指出：“當一個成分在結構中變得越來越不重要時，它就會不斷虛化，發(fā)展到極端，就變?yōu)橐粋€零形式，從結構中消失?！盵7]我們也曾考察過一些句法語義標記詞因其標記功能羨余而在形式上弱化甚至脫落的現(xiàn)象。②參見邵洪亮《漢語句法語義標記詞羨余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第68-74頁。如果這種變化發(fā)生在一個構式內部，就可以看作構式省形，而被隱省的不重要成分，便是非核心構件。

（二）“嗎”是非核心構件

呂叔湘曾經(jīng)指出：“是非問句一般是對整個命題的疑問，但有時候也會集中在某一點，形成一個焦點。這個焦點在說話中可以用對比重音來表示?！盵1]242如：

（15）a你去過紐約嗎？

b你去過′紐約嗎?

例（15）a疑問的對象是整個陳述“去過紐約”，（15）b“紐約”是用重音表達的，是句子的焦點。所以是非問句中整個陳述或者某一個對比項可能成為焦點，而“嗎”不是焦點，這還可以從下面兩點進一步證明。

第一，“嗎”有不同的變體或記音符號。在現(xiàn)代漢語中，“不是……嗎”的句末語氣詞可以是不同的形式。如：

（17）我一路上又不接見外賓，現(xiàn)在國家有困難，棉布緊張，這件衣服打個補丁不是還可以穿

（18）聽了一會兒，他笑道：“值得，再貴也值得！”又朝上一指，反問，“怎么是送給別人了呢？不是鋪在我屋里的天花板上了

例（16）句末語氣詞是“嗎”，例（17）中句末語氣詞是“嘛”，例（18）句末語氣詞是“么”。但無論使用哪一種形式，聽話人都不會出現(xiàn)理解方面的歧義。選擇不同形式的語氣詞，可能只是記音符號的不同，也可能是受到方言或個體語言習慣的影響，當然也可能存在語用方面的細微差異，比如正式和非正式、會話雙方的關系等，但都未影響反問意義的表達。使用這個構式時，語氣詞可以有細微區(qū)別，存在著變體也正好說明它不是核心成分。

第二，疑問語氣可以用語調表示。我們認為“嗎”不是核心構件，還表現(xiàn)在它可能是零形式。事實上，語氣詞僅僅是語氣的標記，相同的語氣可能使用不同的語氣詞，甚至不使用語氣詞，而只是依賴說話時的語調來表示。陸儉明曾指出，在一個不包含表示疑問的詞語的語段中，可以用“句尾趨升”的形式表示疑問。①參見陸儉明《現(xiàn)代漢語里的疑問語氣詞》，《中國語文》，1984年第5期，第330-337頁。袁毓林也具體討論過北京話里疑問句的情況，認為通常所說的是非問句至少包括以下兩類：

A 類問句可以看成一個論斷（P）和一個升調構成的（即“P+↗”），B 類問句可以看成一個命題和一個疑問詞“嗎”構成的（即“P+嗎”）②參見袁毓林《正反問句及相關的類型學參項》，《中國語文》，1993年第2期，第103-111頁。。在“不（是）……嗎”反問句的用法中，有時句末也不出現(xiàn)語氣詞，而是用語調來表示語氣。如：

（20）她去請桐芳幫忙。桐芳建議從墻頭上爬過去。她說：“咱們的南房西邊有一棵小槐樹？（↗）上了槐樹，你就可以夠著墻頭！”（CCL）

以上兩例中，都是用升調表示疑問語氣，例（19）可以說“剛才帶我來的那位同志不是介紹過了嗎”，例（20）可以說“咱們的南房西邊不是有一棵小槐樹嗎”，所以“不是+↗”構成的構式與“不是+嗎”表達功能一致。

（三）“嗎”的隱省與反問標記“不”的形成③本文為行文的方便，先討論“是”的隱省，再討論“嗎”的隱省。實際上，也可能是“嗎”先隱省，再“是”隱省，因為從真實的語料不難看出，這兩種情況都存在。但無論路徑如何，都不影響本文的觀點。

“不是”中的“是”隱省后，如果句末不出現(xiàn)語氣詞，只是依賴語調凸顯其疑問語氣，那么“不都/也/就/又……+↗”仍然是一個反問句。如：

例（21）和（22）中，前面都是“不”，后面的“嗎”沒有出現(xiàn)。當語氣詞不再出現(xiàn)，“不”已經(jīng)不能與其構成一個框式，這時在線性序列上“不”成為了反問標記，也就是原來作為構式的“不是……嗎”，變成了“不+↗”，但句子仍然是反問句。從表達角度看，“嗎”的省略或者說本身不出現(xiàn)更能加強“不”的反問作用，因為用語調表示疑問本身帶有明顯的傾向性，即信大于疑，說話人對肯定的回答抱有或多或少的希望。④參見袁毓林《正反問句及相關的類型學參項》，《中國語文》，1993年第2期，第103-111頁。所以這時反問的意義主要是由“不”帶來的，我們可以把它單獨看作是一個表示反問的標記了。

五、構式義的傳承性

當“不”單獨標記反問時，傳承（或稱“吸收”）了原構式“不是……嗎”的構式義,但與“不是……嗎”反問句相比，語用功能上有了一些改變，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有疑與無疑

反問句有時也可以有表示疑問的用法①參見齊滬揚、胡建鋒《試論“不是……嗎”反問句的疑問用法》，《上海師范大學學報》，2010年第2期，第105-113頁。。如：

（23）“吉阿弗雷先生，今天不是該您召開每周的例會嗎?”“呃，不錯，是有個會，不過……”董事長顯得很不自在。（CCL）

例（23）問話者的主要意思不是為了強調“今天應該您召開每周的例會”，而主要是想詢問“為什么今天沒開會”。

但是“不”標記的反問句，一般不能出現(xiàn)表示疑問的用法。如：

（24）黃興安興奮得滿臉放光，“圖窮匕首見！高科技、現(xiàn)代化喊破了嗓子，最終不還得在陸地戰(zhàn)中一決高下？常麻稈這回不惜血本，不就是沖我來的嗎，……”（CCL）

（25）你們在里邊忙乎什么？你們把李老喜殺了，村長就輪到你們了？你們不還做飯喂馬？（CCL）

例（24）（25）兩個問句都不表示疑問，只表示強調，例（24）強調“最終還得在陸地戰(zhàn)中一決高下”，例（25）強調“你們仍然得做飯喂馬”。

（二）引發(fā)與結句

“不是……嗎”反問句既可能引發(fā)話題，也可能完結一個表達。如：

（26）就在小艷琴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民警們走上前，拉著小艷琴的手說：“小艷琴，你不是非常想讀書嗎？今天我們是來幫助你重返校園的?！保–CL）

（27）那么一點傷還要打上石膏，住進醫(yī)院，花那么多錢，不是要嫁禍于人嗎？

例（26）只說“你不是非常想讀書嗎”，話就沒有說完，這句話主要是引出后面的“今天我們是來幫助你重返校園的”，具有引發(fā)功能；而例（27）“不是要嫁禍于人嗎”明確表示了說話人的觀點，具有結句功能。

但是從具體的語料來看，用“不”標記的反問句不再具有引發(fā)功能。如：

（28）下意識一把拔出那牌子塞進褲兜，這要叫同事們知道，不又多了一道茶余飯后的談資？（CCL）

（29）省委組織部是這次機構改革的規(guī)劃者和實施者，全省的干部都盯著你們，一有風吹草動，還不都知道了?（CCL）

以上二例中，“不”所在的句子都是結句，表示一個話題的結束。

（三）前景化與背景化

“不是……嗎”反問句具有背景化和前景化的功能②參見胡建鋒《“不是……嗎”反詰問句的前后景功能》，《當代修辭學》，2011年第3期，第42-47頁。。如：

（30）于是，胡健中撥通了陳家的電話，對陳立夫說：“你不是想見王映霞嗎？怎么個安排?。俊保–CL）

（31）你八嫂子為我生兒養(yǎng)女的，我要再娶一個，不是對不起她嗎？（CCL）

例（30）“你不是想見王映霞嗎？”中“不是……嗎”具有背景化功能、引發(fā)功能，其內容“你想見王映霞”是引出后句“怎么個安排啊”的原因；例（31）“不是對不起她嗎”中“不是……嗎？”具有前景化功能，因為在這個表達中，從“你八嫂子為我生兒養(yǎng)女的”容易推出“我要再娶一個，對不起她”，所以后者是易推信息，信息量不夠，就用“不是……嗎”加以凸顯，使之前景化。

“不”標記的反問句，一般不再具有背景化功能、引發(fā)功能，而是凸顯前景信息。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

第一，可以單用。

Hopper & Thompson 將信息屬性與小句的句法特征和及物性聯(lián)系起來，指出前景信息所在小句往往具有一系列高及物性特征，背景信息所在小句則常具有一系列低及物性特征，在小句層面上，自立小句（independent clause）常用于表現(xiàn)前景核心信息。③Paul J.Hopper,Sandra A.Thompson.Transitivity in grammar and discourse.Language,1980（56）,pp.251-299.這類“不”所在的句子，可以單用。例如：

（32）她把臉轉向一邊：“你不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嗎？”我笑著說：“這不又走到了一塊兒？”（CCL）

（33）徐慧說：“除非我死了，只要我活著，這輩子都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睔W陽一鳴說：“這不就行了？再說你都接受我家的傳家金鐲子了，你也就是我家的人了，我還能咋樣啊。……”（CCL）

例（32）（33）“不”所在的句子用于答句中，都是自立小句，表達前景信息。

第二，在偏正復句中一般用于正句。

方梅認為小句與背/前景信息的關系大體為：“主句為前景，表達事件過程；從句為背景，表達事件過程以外的因素?！盵8]“不”標記的反問句不單獨使用時，可以與相關的小句構成偏正關系的復句，其所在的句子一般都是正句。如：

（34）大企業(yè)都這么搞，市場的秩序不就亂了？（CCL）

（35）劉東旭忍不住說道：“如果他們長驅直入，我們不還得跟著他們轉？”（CCL）

（36）倘若不加解釋，不又等于承認給中堂大人吃臟東西？（CCL）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這類反問句，一般都表達前景信息。

綜上，“不”標記的反問句與“不是……嗎”反問句在語用功能上的傳承關系，可以概括如下（見下表1）：

表1 “不”標記的反問句與“不是……嗎”反問句在語用功能上的傳承關系

“不”標記的反問句，一方面不表示疑問，另一方面又常常是結句，而結句在沒有特別標記的情況下常常是表達前景信息的。

總的看來，構式省形產(chǎn)生的話語標記的使用會受到一定的限制，有一定的制約條件。王燦龍?zhí)岬降摹胺荲P”的情況也是如此，“在‘非VP不可’這個句法表達式中，‘不可’并不是可以隨意隱而不現(xiàn)的”[5]109，比如“非VP”在“我”后相對比較自由，但在“你”后則有一定的限制。

王寅指出：如果一個獨立存在的構式B 在句法和語義特征上僅為構式A 的一部分，則B 就可視為A的一個分部，兩者之間就存在著“分部性連接關系”。①參見王寅《構式語法研究》，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210頁。這里說的是B構式傳承了A構式的部分句法語義特征。就我們討論的情況看，省形之構式傳承了原構式的句法語義特征（如“不”傳承了“不是……嗎”的“反問”義等），同時傳承了原構式的部分語用功能。如果從廣義的角度把語用功能也看作某個構式的句法語義特征，那么“不”所標記的反問句，對原構式“不是……嗎”的傳承關系也可以認為屬于此類。

六、余 論

以上主要討論了反問標記“不”的形成與反問構式“不是……嗎”的省形有關，是構式省形的結果，而并不是一般否定副詞“不”在原發(fā)位置上虛化而來的。如前所述，反問標記“不”常常出現(xiàn)在一般否定副詞“不”不能出現(xiàn)的位置(比如可位于語氣副詞、時間副詞之前）。兩者句位不同也正好說明了反問標記“不”并不是從一般否定副詞“不”直接虛化而來的。這也使我們進一步明確，構式省形也是話語標記形成的途徑之一。省形的結果形成了新的話語標記，這個標記往往吸收了原構式的構式義，但在語用功能上會產(chǎn)生一定的差異。

此外，反問標記“不”形成后，會引發(fā)其他變化，主要表現(xiàn)如下：

第一，“不”單獨標記反問后，句末的語氣詞“嗎”的位置空缺，這就進一步為“不”與其他語氣詞共現(xiàn)創(chuàng)造了條件。

反問標記“不”與其他語氣詞的共現(xiàn)，使得句子往往具有了一種“反問+確認”的復合語氣功能。這種復合語氣功能，是反問句與感嘆句或陳述句糅合的結果，凸顯了強調和肯定的語氣，往往具有“夸張”的意味。如：

（37）姚京臉紅了，急急忙忙地說：“不，您不了解情況，我決定嫁給他時，還沒有獲得去美國的那個機會……”（CCL）

（38）得！先騙過幾塊錢來再說！姐姐，咱們倆出去玩會兒好不好？等媽媽回來，咱們說把幾家都拜訪過了，可是都沒有人在家，（CCL）

（39）歐陽一鳴想了想說：“也是，現(xiàn)在還怕啥？就一起來一起走?！毙旎壅f：“就是嘛，你看好多人咱們倆干嘛還跟做賊似的？”（CCL）

例（37）是反問句“不還沒有獲得去美國的那個機會？”與陳述句“還沒有獲得去美國的那個機會呢?！边@兩個句子糅合的結果；例（38）是反問句“不就完了？”與感嘆句“就完啦！”糅合的結果，其中“啦”是“了+啊”的合音；例（39）反問句“你看好多人不都這樣了？”與感嘆句“你看好多人都這樣了?。　濒酆系慕Y果。這些糅合句往往讀成降調，句末使用句號或感嘆號就是一個明證。反問句之所以能夠與感嘆句或陳述句糅合，正是因為反問句不是真性疑問句。這些糅合句的出現(xiàn)，豐富了句子的表達功能。下面的兩個句子也存在語氣的變化：

（40）a你不去想它，不就解決了？（↗）

b你不去想它，不就解決了。（↘）

例（40）a 仍是“不+↗”形式的反問句，而例（40）b事實上也是一個糅合句，說話者在句子的前半段還想使用一個反問句的形式，可是到了后半段卻表述成了一個陳述句，是反問句和陳述句糅合的結果，句末使用句號就是一個明證。

第二，“不”單獨標記反問后，有可能與其他語言單位組配成一個新的話語標記。

漢語中一組相關的話語標記“這不”“那不”“可不”等（都不表示否定意義），它們的形成與我們討論的反問標記“不”有直接的關系。因為上文已經(jīng)提到，這個“不”與句子中其他句法成分沒有結構關系，是一個屬于句子層面的語用成分，另外又是一個單音節(jié)的語言形式，所以很容易與其前單音節(jié)詞“這”“那”“可”等組合形成新的話語標記。例如：

（41）楊媽急切地說，卻說不到點子上：“誰知道哇？我端來兩碗蓮子羹，擺到桌上還在這兒擺著哪，……”（CCL）

“這不還在這兒擺著哪”這樣的句子，在“這不”后往往有一個停頓，而且整個句子也常常不使用疑問語氣，其中“哪”是“呢+啊”的合音。顯然，“這不”之類已經(jīng)有明顯的詞匯化傾向，事實上成了一個具有“提醒”功能的話語標記。關于這一點，因為已有數(shù)篇專門的論文涉及，我們不再展開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