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張月
麥家最喜歡的博爾赫斯曾在一首小詩中寫道:“日子是一張瑣碎小事織成的網(wǎng),遺忘是由灰燼構(gòu)成,難道還有更好的命運?”
也許沒有更好的命運,但有更糟的,那就是無法遺忘。
麥家是我們本期的封面人物。我們在杭州與他相處兩天,聊天,散步,爬山。他在西溪的園子里種菜養(yǎng)花,看書寫作,看上去過著平靜的日子,但令人困惑的是,他身上始終彌漫著一種痛苦感。
他毫不掩飾,或者說無法掩飾這種痛苦感。那來自于他的童年遭遇和一段漫長的、不被認可的寫作生涯。像一道封印,即使現(xiàn)在擁有聲名、財富、圓滿家庭,都無法讓他感到幸福。他說:“我永遠生活在苦大仇深中,什么功成名就都洗不白。”
這并不是創(chuàng)作者的矯揉造作,它真實而巨大,幾乎壓垮他的人生。他多次想要自殺,在懸崖邊緣涉嫌而過。如果有機會見到海明威,他想跟他聊聊寫作,再問問他為什么自殺,自殺是什么感受。
大概是時代的原因,麥家的同齡人大都擁有糟糕的童年。只不過大部分人在漫長的時光和瑣碎的生活里,為了保護自己,自我化解掉了。麥家不可以,他的痛苦綿延至今,幾十年過去了,看上去依舊無解。
不能遺忘到底意味著什么?到底人應(yīng)該如何解決自己的痛苦?不是日常平庸的煩惱,而是從過去拖曳而來無法擺脫的巨大陰影。哲學(xué)勸人用審美的方式對抗或者說欣賞痛苦,但大多數(shù)人無力做到,人們傾向于遺忘,從而與現(xiàn)實保持融洽的關(guān)系,過上痛苦程度最輕的生活。但對于偏執(zhí)的創(chuàng)作者來說,痛苦是他們通向自身更深處的旅途,他們依賴這種痛苦,從而延續(xù)自己的事業(yè)。麥家因為痛苦而找到了寫作,因為無法遺忘痛苦而將寫作視作一生歸宿。他的命運軌跡幾乎復(fù)制了博爾赫斯,后者在中年失明之后寫下:“那些高飛的鳥,那些黃金的月,留給別人的是整個宇宙,我所有的是陰暗,寫詩的習(xí)慣?!?/p>
在這種情境下,痛苦似乎有了光榮的意義。創(chuàng)作者以痛苦為汁液,去澆灌那些從心里生長出來的故事。但同時也是危險的,靈魂時時回看和被擊打,如果創(chuàng)作者不能在痛苦和自我之間建立起一道圍墻,就容易走向瘋狂和毀滅。
從這個角度來說,無法遺忘痛苦的人既是弱者,也是強者,他們承受著糟糕的命運,以此為土,開出花來。命運的尖刻變成了可以層層疊疊書寫的故事。
普通人常常羨慕故事里的強者,想擁有不平凡的天賦和命運,可人總要犧牲些什么,才會獲得些什么,這種命運到底更好還是更壞?
采訪結(jié)束的時候,我有點羨慕麥家心靈的強韌,但同時也慶幸,不曾擁有那般光榮又危險的痛苦,那種一直被捶打的靈魂。
等等,掃了《人物》微信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