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平 張 曼

（清華大學 美術學院，北京 100089）

在12 世紀，愛情作為獨立的藝術主題逐漸受到了人們的重視，但這一時期的愛情表現(xiàn)更多地受到了“基督教的愛”[1]569的影響，并呈現(xiàn)出“典雅愛情”③的價值取向，淡化了個人的感情需要及欲望表現(xiàn)。到了13 世紀，出現(xiàn)了寓言愛情長詩《玫瑰傳奇》（Roman de la Rose），宣揚世俗愛情的價值觀念并成為理解中世紀世俗藝術的重要來源?；迥贰さ隆ぢ謇迹℅uillaume de Lorris）所寫的《玫瑰傳奇》的第一部分仍然帶有“典雅愛情”的痕跡，讓·德·梅思（Jean de Meung）所續(xù)寫的第二部分則毫無保留地表達了世俗愛情的需求：直觀的愛、私人的愛以及欲望的愛，而這一部分也成為了《玫瑰傳奇》最主要的內(nèi)容，并影響了其后的手抄本圖像對愛情的表現(xiàn)，而這些圖像不僅是對《玫瑰傳奇》本身文本的闡釋，還體現(xiàn)了中世紀后期世俗階層的愛情觀念。

一、愛的禮物

在安德烈斯·卡佩拉努斯（Andreas Capellanus）的《論愛》④中，禮物被認為是求愛的重要手段，這一概念后來成為中世紀約定俗成的愛情守則，禮物不再是單純的贈與和無義務的接受，不同的禮物代表著不同的含義，并揭示了贈與者與接受者的屬性和地位[2]171-182。在《玫瑰傳奇》中，出現(xiàn)了三種典型的“愛的禮物”：鏡子、梳子以及小錢包，它們經(jīng)常作為代表愛情的禮物或是描繪愛情的藝術品出現(xiàn)。

（一）鏡子與梳子

從玻璃鏡子出現(xiàn)起，鏡子就更多地與宗教結合在一起，代表著上帝的神性。在12 世紀，鏡子被當成圣母瑪利亞的象征，但是即使與女性身份有所聯(lián)結，鏡子的含義仍是要求有德的女性效仿圣母瑪利亞保持貞節(jié)，直到進入世俗文學中，鏡子與愛情的關系才得到承認[3]119-122。

鏡子反射出女人美麗的面容，吸引著求愛者不斷沉迷，比如在《玫瑰傳奇》的開篇，“情人”被手持鏡子和梳子的美麗姑娘“慵懶”（Oiseuse）邀請到“愛的花園”，從而開始了對花園內(nèi)玫瑰的追求歷程（圖1）。鏡子反射出“慵懶”的面容，這種直觀的視覺聯(lián)系代表著對女性美貌的幻想,也代表著女性的性別身份。同時，“慵懶”在《玫瑰傳奇》中指代色欲（luxuria）[4]312，對其面容的反射也代表著愛情中的欲望，圓形鏡子的形狀則與作為愛情與性的象征的花冠有關，代表著愛的永無終點的欲望[5]39-40。在中世紀的其他藝術品中，鏡子的這些內(nèi)涵也有所體現(xiàn)。如1320 年制作于巴黎的一對鏡子，背面的象牙雕刻描繪了情侶之間求愛的場面，花冠的不同位置代表了女人對求愛者的態(tài)度，作為性和愛的象征與圓形的鏡子相互呼應，構成了情欲的循環(huán)（圖2）；在14 世紀的一面鏡子盒上雕刻有這樣的畫面：一對戀人中的女人將圓鏡舉在身后，然后又將鏡子舉到男人的上方，從鏡子里看他撫摸她的乳房[3]121。

圖1 《玫瑰傳奇》插圖，巴黎，1380 年，收藏于牛津博德里立圖書館

圖2 象牙鏡子，巴黎，1320 年，收藏于巴黎羅浮宮

梳子讓人聯(lián)想起女人美麗的頭發(fā)，也含有明顯的女性寓意。在1320 年制作于巴黎的一把象牙梳子上，刻畫了愛情的三個階段，圓形花冠作為重要的象征圖像表達了親密關系的發(fā)展遞進（圖3）；1390年產(chǎn)于意大利的一面鏡子的背面，刻畫了一位男子將梳子作為愛的禮物送給女子（圖4）；1330 年制作于巴黎的一把梳子的頂端雕刻了一對愛侶（圖5）。

圖3 象牙梳子，巴黎，1320 年，收藏于倫敦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

圖4 象牙鏡子背面，意大利，1390 年，收藏于巴爾的摩沃爾特茲藝術畫廊

圖5 象牙梳子頂端，巴黎，1330 年

梳子與鏡子都是女性裝扮的日常用品，往往同時出現(xiàn)?；迥吩谒脑缙谧髌分袑⑹嶙雍顽R子視為女人墮落的象征，并警示男人遠離美貌和欲望帶來的罪惡[6]171-175，但在13 世紀末《玫瑰傳奇》完成之時，富家女子使用各種精美的頭飾梳子和小圓鏡已成為潮流，梳子和鏡子也是流行的定情信物，世俗的愛情觀念對中世紀早期的禁欲思想提出了挑戰(zhàn)。

（二）小錢包

中世紀的衣服沒有口袋，掛在腰帶上的錢包成為日常必需品，而錢包的刺繡通常由女人完成，因此女人親手制作的小錢包成為了愛的禮物?！睹倒鍌髌妗返囊环鶊D像描繪了一個女子觸摸到了愛人的小錢包（圖6），這個圖像的引申意義是愛人之間的肉體欲望得到了滿足，小錢包代表著女性的愛情和身體。這個含義同樣出現(xiàn)在1340 年制作于巴黎的一個刺繡小錢包（圖7）上，為了給男人戴上象征愛情的花冠，女人用圍巾抓住了男人，并用力拉向自己。女人的動作不僅代表著對類似男性生殖器形狀的圍巾的控制，也說明著她能夠拉開小錢包上的繩子，將自己向男人敞開。系繩的小錢包在形狀、功能和所處的身體位置上與女性的性器官存在著共同的聯(lián)系，寓意著愛情中的欲望[5]45-49。

圖6 《玫瑰傳奇》插圖，法國，1280 年，收藏于羅馬

圖7 錢包，巴黎，1340年，收藏于漢堡

二、愛的場所

中世紀的詩人往往使用“優(yōu)美之地”（locus amoenus）這種古老的文學圖景來勾勒愛情發(fā)生的場所，這個圖景起初出現(xiàn)在古希臘的荷馬史詩中，經(jīng)過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的《牧歌》⑤和一系列吟游詩人的發(fā)展，最終被引入中世紀愛的藝術中?！皟?yōu)美之地”通常被描繪為有著溪水和茂盛樹木的花園或者城堡，這兩種意象在《玫瑰傳奇》中都是重要的愛的場所。

圖8 《玫瑰傳奇》插圖，巴黎，1400 年，收藏于倫敦大不列顛圖書館

圖9 象牙杯子，14 世紀產(chǎn)于法國

圖11 手稿，Meister E.S，《愛之園里的下棋者》（Liebesgarten mit Schachspielern）1460 年，收藏于柏林國立藝術館

圖10 壁畫，佛羅倫薩，1390 年，收藏于達萬扎特家族

（一）園子

《玫瑰傳奇》的愛情故事有著特定的空間——園子，“情人”最主要的活動就是尋找“玫瑰”所在的園子入口并進入其中（圖8），愛情從追逐到占有都發(fā)生在園子里面。對于“情人”和讀者而言，園子里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奇妙世界，而刻在園子圍墻上的圖像分別代表著“貪婪”“貪財”“妒忌”“悲傷”等罪惡，而它們是被愛的園子隔絕在外，說明這些東西阻礙愛情的成功。最終，“情人”進入到園子中央，他注視著中央的噴泉，卻發(fā)現(xiàn)水面上映出的不是“玫瑰”，而是他自己，這不僅是在影射虛幻愛情的欺騙性，也代表了“情人”在愛情與欲望中的主體地位。

園子在中世紀的文學與藝術作品中是一個重要的愛情意象，比如，在14 世紀產(chǎn)于法國的象牙杯子上雕刻著情侶們在花園中游樂的場景（圖9），14 世紀90 年代的房間壁畫詳細地描繪了發(fā)生在園子里的愛情故事（圖10），以及邁斯特爾·E·S（Meister E.S）于1460 年創(chuàng)作的《愛之園里的下棋者》（Liebesgarten mit Schachspielern）（圖11）。愛的園子模仿了《舊約·創(chuàng)世紀》中的伊甸園和《舊約·雅歌》中封閉的園子（Hortus conclusus），虔誠的宗教信仰與世俗愛欲這兩種看似對立的價值觀在園子里共存，園子既是情人幽會的快樂場所，又蘊含著愛的危險：沉溺愛情可能會使人墮落。同時，園子也暗示了一種女性的空間，這個充滿誘惑與情欲的私密的空間守護著女性的身體魅力，引誘著求愛者不斷探尋入口[7]51-55。

（二）城堡

“圍攻愛堡”的題材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中世紀的愛情藝術中，這個寓言性質的圖像最早來源于1214 年的特拉維斯，被當做慶典節(jié)日的一種儀式[8]255-256：女人守在城堡里，用鮮花、果子、衣物等沒有殺傷力的武器來對抗攻城的男人。女人處在城堡的頂點，象征著她在理想愛情中的優(yōu)越和權力，但也暗示了現(xiàn)實中她的孤立和束縛：女人被困在教會戒律的高墻中，并且受到其他手持武器的女人的威脅。所以對城堡的圍攻不是對愛情的反抗，而是男人對女人的救贖，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女人的武器更像是誘惑男人的禮物，有些圖像還表現(xiàn)出女人幫助男人登上城墻（圖12、圖13）。

圖12 圍攻愛堡，象牙鏡子背面裝飾，1320-1350 年，11.5×10.9×1.27cm，收藏于西雅圖藝術博物館

圖13 手鐲垂飾，英格蘭，1325-1340 年，收藏于倫敦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

在1345 年的一幅《玫瑰傳奇》插圖（圖14）中，畫面左側的修女用繩子牽著一名修道士的生殖器，畫面右側這位修女站在塔上，修道士正在試圖爬上高塔接近她。在法國，生殖器被牽著走被認為是一種恥辱，用來懲罰奸夫，此處則是對愛情中男人受欲望驅使的嘲諷，象征著女人控制男性欲望的幻想。1420 年的插圖中（圖15），維納斯代表愛神將箭瞄準了塔的洞門即女人的雙腿之間，象征羞愧的塔最終向愛情屈服了，這種帶有明顯性暗示的圖像更加強調了世俗愛情對欲望的渴望。而在1490 年的圖像中（圖16），女人與城堡的聯(lián)系有了新的解釋，堅固的城墻、層疊的溝壕表明了這場愛情戰(zhàn)爭的艱難，城堡墻頭環(huán)繞著清純迷人的紅白玫瑰，雄性的擬人化代表丹格爾守在門口，而城堡里手持兵器的士兵都是男性，“情人”處于畫面的邊緣，無助地望著城堡中的“玫瑰”。毫無疑問，這場戰(zhàn)爭是男人之間對愛情的爭奪，所以城堡被命名為“嫉妒”。

圖14 《玫瑰傳奇》插畫，巴黎，1345 年，收藏于巴黎國家圖書館

圖15 《玫瑰傳奇》插畫，巴黎，1420 年

圖16 《玫瑰傳奇》插畫，1490 年，收藏于倫敦大不列顛圖書館

三、愛的象征

作為一首寓言性質的愛情長詩，《玫瑰傳奇》本身使用了許多象征物來指代愛情，從圖像角度出發(fā)，愛的象征在給人浪漫幻想的同時，也使避免了冗雜的解釋，可以直觀地理解愛的藝術主題，并形成了許多約定俗成的愛情象征物。在《玫瑰傳奇》中，典型的愛的象征是玫瑰和心。

（一）玫瑰

《玫瑰傳奇》將玫瑰作為貫穿全篇的愛的象征?！扒槿恕痹趫@子里看到了玫瑰叢，并被其中最美的那朵所吸引，從而展開了對“玫瑰”的追求。男子不僅是因為花朵的美麗而注視它，更重要的是“玫瑰”是戴著花冠的美麗女子的化身（圖17），“玫瑰”既是“情人”渴望得到的愛人，也代表了對世俗愛情的追求。值得注意的是，圖像中的玫瑰被刻畫成了與現(xiàn)實不符的五瓣花的形狀，這與身體的五感和五種慈善的愛⑥有關，并且，沒有刺的玫瑰通常與圣母瑪利亞相聯(lián)系，玫瑰叢的形狀也來自耶穌樹。但《玫瑰傳奇》中的玫瑰明顯與這些中世紀的固有圖像含義不同，代表著私人的愛的欲望，隱含著對禁欲式的愛的反叛。

在其他的世俗藝術作品中，玫瑰繼承了這種含義。比如在1320 年的一只箱子上畫有男女下棋的場景，玫瑰作為裝飾物出現(xiàn)（圖18）；15 世紀中葉的掛毯上表現(xiàn)了玫瑰園中的三個人物，女人將玫瑰插在左側男人的帽子上，右側的男人沒有得到女人的贈禮，只能抓住被女人采摘過的長滿荊棘的藤蔓（圖19）。

圖17 《玫瑰傳奇》插畫，巴黎，1380 年，收藏于牛津博德里圖書館

圖18 木箱裝飾畫，1320 年

圖19 掛毯，尼德蘭，1450-1455 年，收藏于紐約大都會博物

（二）心

心臟對于人體的重要性無需多言，它不僅僅只是能跳動的人體器官，在文學中還是情感、感覺、思想甚至記憶的來源。作為愛情的象征符號，心代表著墜入愛河的人的狂熱的情感，以及甘愿臣服的被支配的權利。在中世紀的愛情守則里，對心的撼動直接來自視覺的沖擊，《玫瑰傳奇》的手稿也經(jīng)常用“情人”對玫瑰癡迷的凝視來表現(xiàn)他的沉溺[5]92-101。1380 年的這幅圖像（圖20）是對于心的直接刻畫，愛神用一把鑰匙鎖住了求愛者的心，并要求他將所有的心放在一起，在必要的時候當做充滿占有權利的禮物送出，把心放在不同的地方或者隨意出借都是卑鄙的行為。由此可以看出，《玫瑰傳奇》對于理想愛情的設想是忠誠、真誠的，且將男性作為獻出心臟的求愛主體。

圖20 《玫瑰傳奇》插畫，巴黎，1380 年，收藏于倫敦大不列顛圖書館

在一些其他的藝術品，如1344 年的《阿雷安德傳奇》（The Legend of Ariel）的手稿（圖21）中，男性手捂胸口，少女手捧心臟，說明男性將自己的心贈與了少女；15 世紀出現(xiàn)了大量的心形小書來歌頌愛情，比如1475 年的這本心形曲譜（圖22），它由15 個法國吟游詩人和13 個意大利唱詩人創(chuàng)作而成。愛情遭遇背叛的情況同樣可以由心來表現(xiàn)，如1430 年制造于巴塞爾的一只木盒子（圖23）上，一個女人正在洗衣板上清洗她愛人的心，下一步就要將這顆心磨碎，旁邊的題詞是“心正在遭受苦難”（das herze din lidet pin），表現(xiàn)了女人遭遇變心的情況；1479 年的版畫《福諾·米勒在男人心上的暴力》（Fono Miller's Violence on the Man's Heart）（圖24）則展示了男人的痛苦，女人無情地傷害著一顆顆男人的心，臉上的微笑仿佛在嘲諷鮮血滿身的求愛者。

四、總結

《玫瑰傳奇》作為經(jīng)典的愛情長詩，成為許多手抄本作者的創(chuàng)作對象，本文所研究的13—15 世紀的手抄本圖像彰顯了中世紀獨特的審美傾向和豐富的象征意味，并蘊含了初步系統(tǒng)的平面設計思想。它們不僅具有獨特的美學價值，更為理解這首寓言長詩提供了更加直觀的解讀，是文學與藝術的完美融合，表層的意象表達以及其背后的象征意味也從圖像志的角度為我們研究中世紀的世俗愛情觀以及世俗生活提供了支撐。從基督教的傳教工具到世俗流行讀物，手抄本的附屬意義已在不知不覺中發(fā)生了偏差，尤其是《玫瑰傳奇》的一系列手抄本，表現(xiàn)了沖破教會禁欲觀念、追求自由愛情的“反叛”觀念，代表了世俗階層對個性解放的強烈要求。這種對教會崇拜的批判沖擊了麻木已久的社會思想氛圍，促進了“人”的解放，也為文藝復興時期的新的藝術追求奠定了基礎。時到今日，《玫瑰傳奇》中一些有關愛的禮物、愛的場所和愛的象征的圖像內(nèi)涵仍在使用，這些圖像也為我們了解現(xiàn)代愛情的起源和發(fā)展提供了借鑒。

圖21 《阿雷安德傳奇》手稿，1344 年，收藏于牛津德博里圖書館

圖22 心形曲譜，1475 年，收藏于巴黎國家圖書館

圖23 木箱，巴塞爾，1430 年，收藏于巴塞爾歷史博物館

圖24 版畫《福諾·米勒在男人心上的暴力》，1479 年，柏林

注釋：

①《玫瑰傳奇》（Roman de la Rose）,是13 世紀的法國寓言愛情長詩。全詩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的作者是Guillaume de Lorris，第二部分的作者是Jean de Meun。這首詩講述了主人公“情人”（the L’Amant）在夢中歷經(jīng)重重挫折，最終采摘到深愛的玫瑰（the Rose）并收獲愛情的故事。

②《玫瑰傳奇》的手抄本種類繁多，創(chuàng)作時間跨度較大，本文研究的圖像主要來自13-15 世紀。

③典雅愛情是中世紀騎士階層的理想愛情模式，主要特征為地位不平等、無關婚姻、無條件地效忠。

見：趙立行、于偉《中世紀西歐騎士的典雅愛情》，《世界歷史》2001 年第4 期。

④（法）安德烈斯·卡佩拉努斯（Andreas Capellanus）寫于12 世紀，被認為是有關典雅愛情的指導書。

⑤講述古羅馬時期的田園風光、牧人生活與愛情故事。

⑥Charles Dahlberg:Love and the Roman de la Rose,Speculum, Vol. 44, No. 4 (Oct., 1969), pp.576-581.詳細論述了五種慈善的愛、身體五感和玫瑰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