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宏通
(上海財經大學會計學院,上海 200433)
已有研究普遍認為,稅會影響到公司的盈余管理行為。公司在進行盈余管理時,必須同時考慮到與信息披露相關的法律成本和稅收成本。[注]這里的稅收成本,不僅包含了列入利潤表的稅收支出,如所得稅,也包含了不列入利潤表的稅收支出,如增值稅。在沒有盈余管理的情況下,是消費者支付了增值稅,公司僅僅是代扣代繳。但是在存在盈余管理的情況下,公司就會為虛增的收入或者虛減的原料成本而支付額外的增值稅,本文將這部分額外支付的增值稅也定義為稅收成本。Hite和Long[1]、Johnson和Dan[2]與Maydew等[3]都發(fā)現(xiàn),公司所得稅成本對盈余管理決策有重要影響,但已有文獻中對公司增值稅成本的研究還比較缺乏。自1994年中國全面改革流轉稅制以來,增值稅已成為財政收入的重要來源,也是公司的重要稅負。[注]雖然增值稅是價外稅,不作為利潤表的相關科目反映在財務報表中,但是本文的后續(xù)分析表明,與企業(yè)所得稅類似,增值稅的稅基也是一種對收入調整的過程,而且稅收經濟學也表明,當公司無法轉嫁增值稅稅負時,公司就成為增值稅的納稅主體。在探討公司盈余管理的稅收成本時,不僅要考慮所得稅成本,更不能忽略增值稅成本。本文以中國稅制為制度背景,深入研究公司承擔的稅種及稅收成本的差異,在此基礎上探討對上市公司盈余管理決策的影響。
稅收成本是影響盈余管理行為的重要因素之一。公司是以盈利為目的,稅收成本作為一種經濟資源的流出,公司在進行盈余管理時,自然會傾向選擇能夠降低整體稅負的盈余管理方式,在企業(yè)表現(xiàn)為可以降低增值稅和所得稅的盈余管理方式。具體來說,收入和原料成本等項目(以下簡稱“增值稅項目”),不僅會影響公司計算增值稅繳納金額的稅基,也會影響公司計算所得稅繳納額的稅基;而如銷售費用、管理費用和財務費用等其他項目(以下簡稱“所得稅項目”),則與增值稅的稅基無關,只與所得稅的稅基相關。從盈余管理的目標水平來看,操縱增值稅項目和操縱所得稅項目是等價的,都可以達到預期的盈余水平,但是兩類項目的稅收成本不一樣,公司的稅收現(xiàn)金流出不同。管理層在選擇哪個盈余項目進行管理時,需要考慮降低因此而增加的稅收成本及現(xiàn)金流出。因此,分析稅收體制對會計信息質量的影響,其中稅收成本與盈余管理之間的關系是本文研究的主要內容。
本文可能的學術貢獻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首先,結合中國的稅制特征來解釋公司的盈余管理決策,為在稅制變化下如何研究公司盈余管理行為提供重要啟示。其次,將公司的增值稅成本納入研究范疇,并從稅收角度剖析盈余的內部結構,將盈余項目區(qū)分為增值稅項目和所得稅項目,研究結果有助于更清晰地認識和分析公司的盈余管理行為及其經濟后果,豐富了國際和國內的相關文獻。最后,本文從稅負轉嫁角度分析了公司盈余管理行為,簡單地考察公司名義增值稅稅負,并不能夠充分反映公司實際承擔的稅負,這為分析公司的實際稅負和未來的稅制改革提供了重要的啟示。
關于盈余管理動機的研究主要從契約動機、資本市場動機和政治成本動機三個角度展開。
契約動機的盈余管理研究可以歸納為報酬契約和債務契約。根據代理理論,經理人的薪酬與公司業(yè)績掛鉤。Deangelo[4]、Holthausen等[5]與張兆國等[6]發(fā)現(xiàn),經理人會通過操縱盈余來最大化其任期內的預期報酬、獲取晉升機會。債務契約理論認為,債權人為了保護自身利益往往會提出限制性條款,對借款公司的會計指標提出具體要求。Defond和Jiambalvo[7]與曹崇延和王阿靜[8]均發(fā)現(xiàn),由于債務契約的違約會給借款公司帶來較高的違約成本,為了減輕、逃避債務契約的約束,經理人會進行盈余管理。除了薪酬契約和債務契約外,還有一些文獻研究的是關系契約動機下的盈余管理行為。Bowen等[9]與方紅星和張勇[10]提出,公司與股東、員工、客戶、供應商等利益相關者之間存在關系契約,公司為了樹立良好的關系契約聲譽,會進行盈余管理,報告高利潤。
資本市場動機,指投資者和分析師等資本市場上的報表使用者會根據公司的會計信息對公司進行估值,使得管理層有動機通過操縱盈余來影響公司股票的短期價格。國內外研究中,Teoh等[11]、蔡春等[12]與王亞平等[13]均發(fā)現(xiàn),公司在首次公開募股(IPO)、再融資(SEO)和配股等場合,為了提高發(fā)行價格、牟取私人利益,或者為了達到監(jiān)管層要求獲取發(fā)行資格,會操縱應計項目,甚至進行真實的盈余管理,且后期通常伴隨業(yè)績的下降。Burgstahler和Eames[14]與Degeorge等[15]則發(fā)現(xiàn),公司管理層會通過盈余管理來迎合分析師對公司的盈利預測。
政治成本動機,指公司為了避免政治成本而進行盈余管理。Zimmerman和Watts[16]發(fā)現(xiàn),美國上市公司為了規(guī)避反壟斷調查,或避免陷入不利的政治程序,會進行盈余管理調低盈利能力。Jones[17]發(fā)現(xiàn),上市公司在申請進口減免稅優(yōu)惠等政府補助期間,會遞延收益。張曉東[18]發(fā)現(xiàn),為了規(guī)避政治成本,石化行業(yè)公司在油價飆升期間會調減利潤。如果政府對經濟運行干預越多,那么公司面臨的政治成本越復雜,可能會影響其盈余管理的目標和方式。
陳琴[19]提出,避稅和規(guī)避稅收監(jiān)管也是影響公司盈余管理行為的重要因素?,F(xiàn)有文獻主要從所得稅成本如何影響盈余管理角度進行研究,Shackelford和Shevlin[20]認為,所得稅成本會影響公司的盈余管理水平,高額的所得稅成本會削弱管理層進行向上盈余管理的動機。王躍堂等[21]研究了所得稅稅率變化對公司盈余管理的直接影響。李增福和鄭友環(huán)[22]與趙景文和許育瑜[23]均發(fā)現(xiàn),稅收成本是盈余管理方式選擇的重要因素。Erickson等[24]以1996—2002年被美國證監(jiān)會認定為虛增利潤、財務欺詐的27家公司為樣本研究發(fā)現(xiàn),這些公司平均每虛增1美元利潤,需要多承擔12美分的公司所得稅成本。國內研究中,葉康濤[25]則發(fā)現(xiàn),中國公司進行盈余管理的所得稅成本低于美國公司,具體而言,中國公司平均每增加1元利潤,所得稅支出僅增加0.012元。但是,目前國內外文獻均較少討論公司增值稅成本及其對盈余管理的影響。
綜上所述,關于盈余管理的研究相當豐富,其中討論稅收成本與盈余管理的相關文獻中,主要研究的是公司所得稅成本對盈余管理決策的影響,及盈余管理行為導致公司所得稅成本增減的經濟后果,但少有文獻將增值稅成本納入研究范疇,使得我們在理解中國稅制對公司會計和財務決策的影響時不夠充分完整。本文通過探討公司盈余背后承擔的稅種、稅收成本的差異以及由此帶來的公司盈余管理的啄序決策,豐富補充已有研究。
在中國增值稅和企業(yè)所得稅為雙主體的稅制結構下,對利潤表中不同盈余項目進行操縱,會給公司帶來不同的納稅成本:首先,當公司虛增(虛減)收入時,會同時增加(減少)增值稅成本和所得稅成本。其次,當公司虛增(虛減)原材料成本時,會同時降低(增加)所得稅成本和增值稅成本。最后,當公司虛增(虛減)如銷售費用、管理費用和財務費用中不得作為增值稅抵扣的期間費用時,會降低(增加)所得稅成本,但不會改變增值稅成本。本文將首先實證檢驗不同類型的盈余管理方式是否會顯著影響公司的稅負。
任何增加利潤的盈余管理行為必然增加公司的稅收成本。以利益最大化為目標的公司會傾向選擇稅收成本低的盈余項目進行向上操縱,盡可能避免操縱稅收成本高的盈余項目,這就構成了公司盈余管理結構的優(yōu)序決策。
如前所述,在中國上市公司的利潤構成中,增加所得稅項目的盈余操縱通常只會增加公司的所得稅成本,[注]扣除(銷售收入-原料采購成本)后的盈余仍有可能會影響到增值稅的繳納額。例如,在2009年增值稅轉型后,購買的固定資產,如果符合相關法律法規(guī)的要求,也可作為增值稅進項稅抵扣,這樣與增值稅不直接相關的盈余,如公司的期間費用和折舊費用等仍有可能與增值稅的繳納額相關。但如果虛增增值稅項目的盈余水平,會同時加重公司的增值稅成本和所得稅成本。在給定盈余管理目標時,公司的最優(yōu)決策應當是優(yōu)先增加所得稅項目的盈余操縱,其次才是增加增值稅項目的盈余操縱,以降低盈余管理的總稅收成本。基于此,筆者提出如下假設:
假設1a:具有向上盈余管理動機的公司,其所得稅項目的盈余操縱更多。
假設1b:具有向上盈余管理動機的公司,其增值稅項目的盈余操縱更少或不變。
公司在供應鏈上的談判能力會影響到公司盈余管理結構的優(yōu)序決策。一方面,當公司是供應鏈上的強勢者,對上游的供應商以及下游的客戶在預收款和預付款上都有較為強勢的談判力的情況下,公司相對更有能力去操縱與增值稅有關的盈余,如產品的售價和原材料的采購價;另一方面,作為供應鏈上的強勢者,公司更有可能將增值稅的稅負實質性地轉嫁給上下游公司,因此,公司不在乎操縱與增值稅有關盈余所帶來的較高的稅收成本。所以,當供應鏈地位強勢的公司希望通過借款進行融資時,高管會傾向于增加增值稅項目的盈余管理,改變原本的盈余管理優(yōu)序原則,這些公司既可以將增值稅的稅負轉嫁給上下游公司,不必擔心較高的稅收成本,又可以傳達公司主營業(yè)務健康發(fā)展的信號,更有可能獲得借款?;诖耍P者提出如下假設:
假設2:供應鏈地位強勢的公司進行借款融資時,會增加增值稅項目的盈余管理。
1.盈余管理項目的稅收成本
本文先檢驗盈余管理結構與稅收成本之間的關系,即不同盈余管理方式是否會影響到增值稅、所得稅以及整體稅負。采用如下回歸模型考察兩者之間的關系:
TAXi,t/VATi,t/CITi,t=α1+β1VATPROFITi,t+β2NVATPROFITi,t+β3LEVi,t+β4SIZEi,t+β5PROFIT+εi,t
(1)
其中,TAXi,t為公司的總稅收成本(不包括公司的營業(yè)稅、消費稅、城市維護建設稅、資源稅和教育費附加等相關稅費),具體計算方法為,以現(xiàn)金流量表中披露的支付各項稅費加上本期應交稅費與上期應交稅費之間的差額,再扣除營業(yè)稅金及附加的凈額,并除以營業(yè)收入進行標準化。[注]根據會計等式,期初應交稅費+本期計提應交稅費-本期支付稅費=期末應交稅費,因此,本期計提應交稅費=本期支付稅費+(期末應交稅費-期初應交稅費)。在此基礎上,再扣除“營業(yè)稅金及附加”來估算公司當期繳納的總稅收(不包括“營業(yè)稅金及附加”科目中的稅費)。VATi,t為公司的增值稅成本,由于上市公司財務報表中沒有單獨披露增值稅的金額,本文以公司的總稅收成本扣除所得稅成本后的差額作為增值稅成本的代理變量。CITi,t為公司i的所得稅成本,具體計算方法為利潤表中的所得稅費用扣除現(xiàn)金流量表中的遞延所得稅資產減少與遞延所得稅負債增加,即公司支付公司所得稅的現(xiàn)金流出。主要解釋變量為VATPROFITi,t和NVATPROFITi,t,前者為與增值稅相關的盈余組成部分,在中國的稅制安排下,這部分盈余不僅需要繳納所得稅,還需要繳納增值稅,具體金額為銷售收入與采購原材料金額之間的差額;后者為與增值稅無關的盈余組成部分,這部分盈余主要繳納所得稅,具體為營業(yè)利潤扣除上述與增值稅相關的盈余后的盈余部分,兩者均除以營業(yè)收入進行標準化。另外,模型(1)選取有息負債比例(LEV)和平均總資產的自然對數(shù)(SIZE),分別控制公司利息節(jié)稅效應和公司規(guī)模等因素對稅收成本的影響,選取公司凈利潤(PROFIT)作為控制變量。
根據之前的分析,與增值稅相關的盈余不但要繳納所得稅,還需要繳納增值稅,這部分盈余越高,公司的增值稅、所得稅以及總稅收成本均會提高,因此,我們預期,在以TAX、VAT和CIT分別為被解釋變量的三個回歸結果中,VATPROFIT的系數(shù)均應大于NVATPROFIT的系數(shù)。
2.盈余管理結構的啄序決策模型
首先,本文對增值稅和所得稅相關的盈余管理水平進行估計,構建如下模型:
TA_VATi,t=α1+β1OCF_VATi,t+β2DEPi,t+εi,t
(2)
(3)
具體方法是對模型(2)和模型(3)進行回歸估計增值稅項目和所得稅項目的超額應計值,其中,TA_VAT[注]增值稅項目應計項(TA_CIT)=與增值稅相關的盈余-與增值稅相關的現(xiàn)金流。為與增值稅項目的應計項,TA_CIT[注]所得稅項目應計項(TA_CIT)=總應計項-增值稅應計項。為所得稅項目的應計項,OCF_VAT[注]與增值稅相關的現(xiàn)金流(OCF_VAT)=銷售商品、提供勞務收到的現(xiàn)金-購買商品、接受勞務支付的現(xiàn)金-支付給職工以及為職工支付的現(xiàn)金。以上變量均除以平均總資產進行標準化。為與增值稅相關的經營現(xiàn)金流,OCF_CIT[注]與所得稅相關的現(xiàn)金流(OCF_CIT)=經營活動產生的現(xiàn)金流量凈額-(銷售商品、提供勞務收到的現(xiàn)金-購買商品、接受勞務支付的現(xiàn)金-支付給職工以及為職工支付的現(xiàn)金)。以上變量均除以平均總資產進行標準化。為與與增值稅無關的經營現(xiàn)金流,DEP為折舊攤銷,模型(2)和模型(3)中的殘差項即為DA_VAT和DA_CIT。DA_VAT和DA_CIT是相關現(xiàn)金流與折舊攤銷無法解釋的相關應計項,即為增值稅項目和所得稅項目的超額應計項,數(shù)值越高代表向上操縱的程度越大。
其次,為了檢驗公司盈余管理結構的啄序選擇假設,筆者借鑒Roychowdhury[26]的研究方法,建立以下回歸模型:
DA_VATi,t=a1+b1LOANi,t/IMEETi,t+b2PRVTi,t+b3LEVi,t+b4SIZEi,t+b5GROWTHi,t+b6CIHi,t+b7OCFi,t-1+
b8LEADERi,t+δi,t
(4)
DA_CITi,t=c1+d1LOANi,t/IMEETi,t+d2PRVTi,t+d3LEVi,t+d4SIZEi,t+d5GROWTHi,t+d6CIHi,t+d7OCFi,t-1+
b8LEADERi,t+μi,t
(5)
模型(4)和模型(5)中的被解釋變量分別為DA_VATi,t和DA_CITi,t,即增值稅項目和所得稅項目的盈余管理程度。解釋變量LOANi,t和MEETi,T是虛擬變量,當樣本公司具有向上盈余操縱的動機時取取1,否則取0。根據上述的分析,當公司具有向上盈余管理的動機時,既要達到盈余管理的目標,又要考慮降低由此帶來的稅收成本,公司應當更傾向選擇對所得稅項目進行盈余操縱,即預期系數(shù)d1應當顯著大于b1。
關于什么情況下公司具有盈余管理動機,國內外文獻有相當豐富的研究,管理層盈余操縱的動機主要來自于契約、薪酬、政治成本以及迎合投資者盈余預期等方面的壓力。本文主要考慮兩方面盈余管理動機:一方面,公司的債務融資情況會影響管理層盈余管理的動機。陳慧明[27]發(fā)現(xiàn),上市公司會為了達成下一期長期借款的債務契約,而在當期進行盈余管理,以期達到債權人的放貸要求或以更優(yōu)利率獲得貸款。因此,本文將變量LOAN定義為下期的長期負債大于本期的長期負債,公司獲得債務融資則取1,否則取0,作為公司具有盈余管理動機的代理變量。另一方面,公司為了迎合分析師預測而操縱盈余的動機。以往文獻發(fā)現(xiàn),供應商、客戶、員工、投資者和債權人等利益相關方會參考某個業(yè)績基準來判斷公司的質量,被認為是優(yōu)質或劣質的公司,面臨不同的經營合作條件和融資環(huán)境。如Bowen等[9]發(fā)現(xiàn),那些被認為是優(yōu)質的公司,供應商會給予更好的銷售條件,客戶和員工的忠誠度會更高。管理層為了公司和自身的發(fā)展,必需關注外界對其“業(yè)績基準線”的預期。而隨著證券分析師行業(yè)的日益成熟,分析師的盈余預測逐漸成為公司利益相關者決策時參考的重要盈余基準之一。Degeorge等[15]與王晶晶[28]就發(fā)現(xiàn),分析師發(fā)布的盈余預測是投資者對公司業(yè)績預期的基準之一,且管理層有動機去迎合分析師的業(yè)績預測。本文將變量MEET定義為公司的實際每股盈余(EPS),或實際凈利潤,或者息稅前利潤超過對應的分析師預測值1%則取1,否則取0。這些公司很有可能通過盈余管理去迎合分析師的盈利預測。
上述兩類盈余管理動機也是對公司管理層面臨不同外部壓力時的描述。一般情況下,公司管理層為獲得借款,所面臨的來自監(jiān)管層或借款人的外部壓力,可能要遠大于來自分析師對其盈利預期的外部壓力。如果能在外部壓力較大和較小情況下都有預期的實證結果,那么結果應該是較為穩(wěn)健的。
股權性質會影響公司對稅收支出的敏感性。具體而言,作為國有控股股東的政府與民營控股股東相比,不僅可以獲得按照股權比例計算的現(xiàn)金流權以及控制權的私有收益,而且可以獲得公司繳納的稅收。對于國有控股上市公司來說,效用目標應該是最大化包含稅收在內的稅前經營成果,而公司繳納的稅收,只是從“左口袋”移到“右口袋”,其對稅收支出的敏感性相比于民營控股股東而言要小得多。這種由產權性質引起的對稅收成本的不同態(tài)度,會影響公司基于稅收成本考慮的盈余管理結構的決策。因此,在模型(4)和模型(5)中加入控股股權性質(PRVT)作為控制變量,控股權為非國有性質時,PRVT取1,否則取0。另外,本文以Roychowdhury[26]的研究模型為基礎,選擇了公司資產規(guī)模(SIZE)、有息負債比例(LEV)、庫存現(xiàn)金(CIH)、上期經營活動凈現(xiàn)金流量(OCF)、銷售增長率(GROWTH)和供應鏈地位(LEADER)為控制變量,分別控制規(guī)模效應、負債的稅盾效應、現(xiàn)金流情況以及公司成長性和供應鏈地位對盈余管理決策的影響。
本文樣本選取了2000—2015年非金融行業(yè)的上市公司,剔除了股東權益賬面價值為負數(shù)的樣本以及缺失關鍵變量的觀測值。在檢驗假設1時,考慮到虧損公司會導致各項稅收成本的估算值與真實值產生較大偏離,因此,剔除了虧損公司樣本,最終觀測值為18 628個。在檢驗假設2時,首先要估計DA_VAT和DA_CIT變量,模型(2)和模型(3)中的變量按照年度行業(yè)分組后,若觀測值少于30,則予以剔除,最終觀測值為17 044個。樣本公司的各項財務指標均取自CSMAR數(shù)據庫,將所有指標均按上下1%分位數(shù)進行Winsorize處理,以控制極端值的影響。
表1列示了模型(1)、模型(4)和模型(5)所涉及的主要變量的描述性統(tǒng)計結果。
由表1可知,在模型(1)中,VAT和CIT分別為公司繳納的增值稅和所得稅占營業(yè)收入的比重,其中,增值稅占營業(yè)收入比重為4.70%,而所得稅占營業(yè)收入比重為2.32%,可見增值稅占用公司的現(xiàn)金比所得稅更多,這也說明,增值稅是財政收入的重要來源,也是中國企業(yè)面臨的重要稅負。VATPROFIT和NVATPROFIT分別代表增值稅項目盈余和所得稅項目盈余,其均值分別為0.2151和-0.1030。在模型(4)和模型(5)中, DA_VAT和DA_CIT分別代表增值稅項目和所得稅項目的盈余管理程度,其取值為模型(2)和模型(3)的殘差項,因此,其均值接近于0.0000。LOAN的均值為51.85%,也就是說,約一半的樣本獲得了債務融資。MEET的均值為5.26%,約有5%的樣本公司存在迎合分析師盈利預測的嫌疑。LEADER的均值為0.82%,按照供應鏈中對上下游的預收預付款具有談判能力來判斷公司是否是供應鏈上的領導者。0.82%的樣本可以被定義為領導者;PRVT的均值為0.4074,說明樣本中40.74%的公司是民營控股公司。
表1變量的描述性統(tǒng)計
表2是盈余管理結構對稅收成本影響的回歸結果。
表2盈余管理結構對稅收成本影響的回歸結果
注:***、**和*分別代表在1%、5%和10%統(tǒng)計水平上顯著,括號內為t值,下同。
由表2可知,模型(1)的回歸結果中,第2列顯示公司凈利潤與稅負是顯著正相關的,第3列、第4列和第5列將公司的盈余分為增值稅項目(VATPROFIT)和所得稅項目(NVATPROFIT)。其中VATPROFIT的系數(shù)均顯著為正,表明增值稅項目會增加增值稅、所得稅及整體稅負。[注]增值稅轉型后,購買固定資產也可作為增值稅進項稅抵扣,因此,扣除(銷售收入-原料采購成本)后的盈余仍會影響到增值稅的繳納額,這解釋了第4列中NVATPROFIT的系數(shù)較小但仍然是正顯著的。比較每一列中變量VATPROFIT和NVATPROFIT的系數(shù)大小,并檢驗了兩個系數(shù)是否存在顯著差異,結果顯示VATPROFIT的系數(shù)顯著大于NVATPROFIT的系數(shù),表明增值稅項目對稅收成本的影響更大,如前所述,銷售收入扣除原材料采購的部分不但是增值稅的稅基,需要繳納增值稅,也是所得稅的征稅對象,因此,這部分盈余需要繳納雙重稅收,對公司稅收成本的影響更大?;貧w結果基本上支持不同盈余項目背后的稅收成本存在差異的觀點。理論上,第5列以所得稅為被解釋變量時,VATPROFIT與NVATPROFIT的系數(shù)應該不存在顯著差異,因為這兩部分盈余對所得稅的影響應該是相同的,但VATPROFIT與NVATPROFIT變量并不是完全精確的計量,存在一定的計量誤差,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在第5列中VATPROFIT與NVATPROFIT系數(shù)之間的差距(約為0.0090),要遠小于在第3列和第4列中VATPROFIT與NVATPROFIT系數(shù)之間的差距(均大于0.0200),一定程度上表明VATPROFIT與NVATPROFIT對所得稅成本影響的差異是較小的??刂谱兞縇EV的符號與理論預期是基本一致的。LEV的回歸系數(shù)在第2列、第3列和第5列中顯著為負,表明公司負債率越高,利息節(jié)稅效應越明顯,可以顯著降低公司稅收成本,尤其是所得稅成本,而公司負債率與增值稅成本之間則無顯著相關性。
既然不同的盈余項目存在不同的稅收成本,那么具有向上盈余管理動機的公司是否會選擇稅收成本最小的盈余管理結構呢?表3列示了公司盈余管理結構的啄序決策模型的回歸結果。
表3盈余管理結構的啄序決策模型的回歸結果
由表3可知,第2列和第3列的主要解釋變量為LOAN,檢驗公司為了舉債進行盈余管理時,是否有選擇性地對盈余項目進行操縱。比較LOAN在模型(4)和模型(5)中的系數(shù)的大小及其差異是否顯著,第3列中LOAN的系數(shù)顯著為正,而在第2列中系數(shù)不顯著,表明當公司存在為了獲得長期借款而進行盈余管理的嫌疑時,公司高管會選擇更多地操縱所得稅項目,而增值稅項目的操縱水平沒有顯著變化。第4列和第5列的主要解釋變量為MEET,有類似的回歸結果,公司為了迎合分析師的盈利而需要盈余管理時,管理層同樣會選擇增加所得稅項目的操縱,避免增值稅項目的操縱,在達到盈余管理目標的同時,減少稅收的現(xiàn)金流出。假設1得到了驗證。
表4檢驗公司在供應鏈上的地位是否會影響到公司的盈余管理決策,分別在模型(4)和模型(5)的基礎上,增加了LEADER與主要解釋變量LOAN的交乘項。從回歸結果上看,第2列的被解釋變量為DA_VAT,LEADER與LOAN的交互項回歸系數(shù)為正,且在5%的水平上顯著,值為0.0329;第3列被解釋變量為DA_CIT,LEADER與LOAN的交互項回歸系數(shù)為0.0068,且不顯著??傮w而言,作為供應鏈上的強勢公司,當其需要長期借款融資時,會相對增加對增值稅項目的操縱,而不影響所得稅項目的操縱。假設2得到了驗證。
表4供應鏈地位與盈余管理結構的啄序決策的回歸結果
本文檢驗了中國特定稅制環(huán)境下盈余管理的稅收成本及其對公司盈余管理結構決策的影響。由于其他國家不實行增值稅制度,因而國外相關文獻主要探討的是盈余管理與所得稅成本之間的關系,而國內研究在借鑒國外研究框架時,忽略了中國與其他國家在稅制上的重要區(qū)別,即中國的稅制結構是以增值稅和所得稅為雙主體的,公司不同盈余項目背后隱含著不同的稅收成本,管理層會選擇稅收成本更低的盈余管理方式。本文以2000—2015年除金融行業(yè)以外的上市公司作為樣本研究,得出以下結論:首先,證明了不同盈余組成部分其背后所需繳納的稅種、承擔的稅負是不同的。其次,本文估計了公司整體盈余管理水平及其結構,特別地,將其區(qū)分為增值稅項目的超額應計項和所得稅項目的超額應計項,在此基礎上,檢驗公司存在向上盈余管理嫌疑時,是如何在兩類應計項之間選擇、權衡的。結果表明,當公司為了獲得長期負債融資或為了迎合分析師盈利預測而存在向上盈余管理的嫌疑時,會優(yōu)先增加所得稅項目、避免增值稅項目的盈余管理,在達到盈余管理目標的前提下,減少盈余管理帶來的稅收成本。進一步的橫截面檢驗結果表明,具有舉債需求的公司,若其在供應鏈上,對上下游的供應商、客戶的預付預收款具有強勢的談判力,則公司有動機和能力操縱增值稅項目。
本文的研究結果對于中國的稅制改革和公司會計信息披露具有一定的政策啟示:首先,稅收制度的改變,不僅會影響國民經濟的發(fā)展和國家的財政稅收狀況,而且也會影響公司會計信息質量,影響資本市場的資源配置效率。無論是稅收制度的改革還是對特定稅種的細節(jié)調整,都可能會改變公司盈余管理決策及稅收成本,因此,宏觀層面在制定稅收政策時,需要考慮、預測微觀層面公司的行為,才能保證稅收政策的落實及有效性,達到預想的經濟效果。其次,本文將公司的盈余分為與增值稅相關的項目和與所得稅相關的項目,為今后從稅收角度探討會計信息質量提供了重要的啟示,增值稅及其改革不僅會影響公司的現(xiàn)金流量,也會通過影響會計信息質量,間接地影響公司價值。因此,綜合分析增值稅及其改革對公司價值的全面影響,是政策制定過程中需要考慮和分析的問題。最后,本文的研究結果對增值稅會計信息的披露規(guī)定具有一定啟示。由于增值稅不能作為費用進入利潤表,導致報表使用者無法確知增值稅對當期損益的影響,增值稅信息的披露是否有利于提高公司信息披露透明度與資本市場的健康發(fā)展,值得準則制定者的進一步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