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雯
哭泣是一種引力。
原點在眉頭和鼻梁之間。
每次發(fā)作時,顏回都能強烈地感受到,五官撕心裂肺地要奔赴過去,拋棄舊巢。
“這孩子真丑?!庇醒哉Z飄過,像黃葛樹葉刮過她耳畔,這正是暮春的一場雨季,黃葛樹樹葉迎風掉落,比老人的頭發(fā)掉得還多。
最早說她丑的是她媽媽。“丑,像青蛙!”還會用手戳她鼓起來的眼球、鼻頭。
顏回便更大聲地號啕起來,她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抵制媽媽的評判,那種侮辱,像鏟子刮著舊墻灰,于是變本加厲。而媽媽的笑聲也在此時更加清脆,不停地取笑:“像青蛙,像青蛙?!?/p>
但這次不一樣了。媽媽沒有再來戳她的眼睛、鼻頭,在新陽文具店門口,她已經(jīng)氣急敗壞地離開,她潑灑出的壞情緒是來不及清掃的落葉,覆蓋地面一層又一層。顏回的哭聲想必她已聽不見,可是顏回停不下來,淚水掛滿了臉龐,眼、鼻、耳、口正在集體大混戰(zhàn)。她是這個暮春里含混風景中的一員,或者就是本身。
媽媽去哪里,顏回不得而知,媽媽何時回來,顏回也還是不得而知。
只有女營業(yè)員僵硬地守著哭泣的孩子,有一種天降大任的彷徨,十分鐘后,她把這個同她一樣不知所措的孩子領(lǐng)回了柜臺。
傍晚六點的文具店充滿生氣,不少大學(xué)生從校門里出來,直奔這里,除了筆墨文具外,這里還銷售不少精美飾品,手機裝飾品、挎包配件,毛茸茸的小熊、小貓玩具,惹得女孩子流連,男孩子微笑。在“文創(chuàng)產(chǎn)品”的專柜處,充滿了戀愛的氣息。
顏回和守著她的營業(yè)員,注視著那些洋溢著歡笑的身影,像兩個被遺忘的在舞臺邊緣的丑角。
剛剛在文具店里打碎的水晶相框,現(xiàn)在又出現(xiàn)在顏回眼前,連同那張寫有二百三十元的標簽。
顏回抬頭,這次是一個穿制服的男人。
“這是你打碎的?”男人問。
顏回點點頭。那些碎掉的渣渣觸目驚心,像媽媽渾身顫抖的咆哮,看著瘆人。
等制服的男人把碎物裝進一個大牛皮口袋里,折好,放在一旁。
“先等一會兒,大人來了,再好好說。”
“是,經(jīng)理?!迸疇I業(yè)員說。
二百三十元是多少錢,顏回不知道,對于這些用于購買的數(shù)字,六歲的孩子可沒概念。就在剛才,媽媽的嘴里一再吐出錢這個字,又讓自己去商店里上班,去償還,顏回一下子就被嚇哭了。這是個讓媽媽不能原諒的數(shù)字!她痛哭流涕。
上班是最大的懲罰。每次顏回出錯,媽媽就咆哮著讓她去上班,如果她還怵著對這句話無動于衷,媽媽就會使勁搖晃她說,“上班!上班!你現(xiàn)在就給我去上班!”轟鳴中的胸腔像個巨大的水泵,那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一股股地被壓出來,硬生生地砸在顏回身上。此時,她腦子里就會出現(xiàn)那些被灑水車噴灑的萬年青,它們東倒西歪,新葉夾雜著舊葉,努力接受著滋養(yǎng),痛苦,但必須得站住。
說得氣喘吁吁了,媽媽的眼淚也跟著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她又沉浸在撫養(yǎng)孩子的艱辛中,絮絮叨叨,不能自已。顏回搞不清楚何時媽媽會因為緊張又發(fā)作起來,那些生活中,害怕突然而來的破壞、打斷,那些害怕并沒有隨著媽媽簌簌掉下的眼淚而減輕。
絮叨歸絮叨,春去秋來,每次顏回仍是最后一個去幼兒園,而晚上,無一例外地要到十二點才睡覺?!澳阍趺纯偸沁t到?!崩蠋煼籽?,對貼著墻根低頭進來的孩子沒好臉色。
夜晚仍舊很長,可以畫畫、過家家,一個游戲接著一個游戲,一個人對著毛巾、橡皮說話,終于,她等到了哈欠連天的媽媽和她一塊兒上床。
“抱抱?!彼诖艘徽恚瑢λ暗膵寢屟肭?。
“媽媽要上班?!眿寢尶偸枪緡佒芙^女兒的要求,最后還氣急敗壞地來一句,“還不趕緊睡!”
大牛皮口袋安靜地趴在桌上,和顏回一拳之遙,好像已成了一段往事。
但事情,其實僅僅發(fā)生在二十分鐘前。
媽媽的聲音高亢尖細,突然間就把自己說得激動起來,她渾身搖晃,像要努力掙脫枝條的黃葛樹葉。
顏回哭得更大聲了,五官都變成脫韁之馬,在她臉上狂奔。哭泣的瞬間,她偷看了下媽媽的臉,發(fā)脾氣的時候,媽媽的皺紋好多,而且亂跑,像電影開始前的沙畫廣告,一勾、一摔,在此處快速消失,又在彼處快速堆積,唯有五官不動。難怪自己哭起來這么難受,她小小的心思琢磨著,這一切都是因為沒有皺紋,對,如果瞬間變老,老得可以讓臉上的一切伸縮自如,就像媽媽那張臉一樣,她哭起來的時候,五官也就原地蹦跶,不會有掙脫的撕裂感了。
想到這里,她更傷心地號啕大哭。
女營業(yè)員安慰著暴跳如雷的母親,讓顏回給媽媽道歉,“好了,好了,讓媽媽給她買個教訓(xùn)?!彼┲品?,留著短發(fā),一板一眼,像她幼兒園的老師。
“不用給我道歉!你給阿姨道歉!”母親繼續(xù)咆哮,她完全明白這是推諉。“損壞了東西是不是應(yīng)該照價賠償!”
“沒事,沒事?!迸疇I業(yè)員安慰著?!坝惺裁葱枰o阿姨說,阿姨給你拿,你不要自己拿?!?/p>
又來了新的顧客,女營業(yè)員忙著招呼去了。
“要賠自己賠,我不會給你賠,手這么賤?!眿寢尣恢涝趺雌綇?fù)自己的情緒。她自知失態(tài),極力掩飾,來回踱著腳步,苦思對策。
剩下她母女倆,著實尷尬。
“是不是要原價賠償?”媽媽壓低了聲音,走過去問那個營業(yè)員。
“當然?!?/p>
“能不能打折?”
“不能?!迸疇I業(yè)員微笑地說。
媽媽面無表情地走了出去。顏回聞訊而動,追了上去。
“回去,你給我回去?!彼龎旱土寺曇粽f,同時瞥見了追上來的營業(yè)員。
顏回的哭泣聲變小,但仍是嗚咽不停。
“好了,好了,給媽媽道個歉?!睜I業(yè)員調(diào)解著,“您也不要這么發(fā)火,小孩子不懂事。”
“不懂事?她都六歲了,該知道的都知道了,告訴了她多少次,叫她不要亂碰東西,非要亂碰?!眿寢層珠_始氣急敗壞地說,“自己回去等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