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興林
“鞋子”突然蹦入我的腦際是因為一個人。一個消失了三十年(或者還更久遠)突然就又撞見的人,使我想起了鞋子。
院子里,寂靜地坐著一家人。燈光昏暗,一院子黑色的影子。大人、小孩、男人、女人,一個一個黑色的人躲在黑色的影子里,就連屋子正中停放的裝殮著老去的女主人的棺木和棺木下面也是一片濃重的黑色。黑色象征高貴,就這個意義來說,現(xiàn)在的黑色名副其實。從繁花似錦到秋草連天,從溫馨滿院到孤寂暮年,躺在黑色里的女主人一定也在回首著她的一生,喜怒哀樂都已終結,黑色,是她人生的句號,莊重而又神圣。
多少年了,這座小院仿佛只是屬于一對相依為命的老年夫妻。黑色的瓦片、黑色的墻壁、黑色的院門……黑色,是這座小院的主題。如果還有,便是孤寂。要不是女主人的老去,他們的兒女們是不怎么回來的,至少是幾年遇不上一次的——三個女兒出嫁了,四個兒子外出謀生,一個兒子夭折了。除了死去的,孩子們像長硬翅膀的鳥,一只一只離開了巢,單獨回來都少見,全部聚集在一起更是從未有過的事兒。從兒孫滿堂到清清冷冷成了不可逆轉的結局,生活跟父母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們也是客人。所以,這個小院是不容易熱鬧起來的。進入小院的時候,我并沒有看到異常的悲傷場面,一院子的人在低聲嗑著家常,平靜而祥和,老人的離去仿佛并不是什么傷心的事情。我的到來如門外透進的風,小院平靜的氛圍只是稍微晃動了一下又恢復了它的平靜。
再說我的光顧。村鄰有人老去了,再遠都要回來幫忙,這是一種習俗。誰家沒有老人呢?家家都有老人老去的一天,也都是要人幫忙的,所以,作為小村人,許多像我一樣一直在外飄蕩的人因為有人老去被召喚了回來,就像現(xiàn)在,我走進了這座小院。在女主人的靈堂前三叩九拜,燒了紙錢后,在男主人的招呼下,我坐在了院門的左邊。禮節(jié)性地詢問了女主人老去的情況——89歲,身體弱了,就去了,算是壽終正寢——除此之外,也就沒有別的什么話題可說了。他們不也正像我一樣嗎?彼此之間缺少走動,感情淡了,就算是一奶同胞也生分了。我理解了看不到悲傷的原因——這是一場沒有交集的聚會。
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了他——我三十年前的小伙伴——老人的其中一個兒子。確切地說,不是看到,是聽到——坐在院門左邊的我,聽到坐在右邊的人跟我打招呼。聲音不太熟悉,循聲望去,面孔也是陌生的?;椟S的燈光使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聽到了他的聲音,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種似曾相識是那樣的遙遠,遙遠得仿佛來自天國,使我在他的相貌上找不到丁點兒相識的痕跡。
我把目光從他的身上移動到他的腳上。之所以要看他的腳,這里有兩層意思:一是我不想讓他看出我臉上寫著的尷尬——作為村鄰,不應該是“兒童相見不相識”的;二是我大概猜出來他是誰了——鞋子——我能想起他完全是因為鞋子。我知道這一回老去的人是他娘,他的老娘老去了他是應該回來的。但是他的回來卻還是讓我感到了意外——在我的意識里,這個人已經在我的記憶里消失了。其他人是不會有這種感覺,生老病死是人人該有的生命環(huán)節(jié),如同春夏秋冬,一個季節(jié)過去了,下一個季節(jié)一定會接踵而至的,老人的老去,兒女回來送終,這種天經地義的事只不過是小村年輪上輕描淡寫的一筆,值不得大驚小怪;葉落歸根,是常理,歸根落葉還得要人掃一把,是常情。但在我心里,他是一片被狂風卷走的樹葉,失去了歸根的方向。所以,感覺意外的也許只有我一個人。除此之外,要有,也或許只有他的老娘了——三十年的離別,母親對兒子的思念一定還定格在那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身上。只是有這種感覺的,我是活著的,他的老娘已經老去了,就停在他家老房堂屋的中央。老娘帶走的,除了對兒子的牽掛,一定還有對兒孫滿堂的渴望。
我想看看他的鞋子,可是,他的雙腳深陷在黑影里,我的眼睛被擋在了黑影之外。
循著他的聲音——一個摻雜著濃濃的滄桑,或者還帶著某種凄涼感覺的聲音,我依稀捕捉到了一絲熟悉的味道。三十年前的那個場景涌進了我的腦際:星期六,學校操場邊的洗衣臺,人不多,就十來個,我一眼就看見了他。我用臉盆把衣服泡好,挨著他站著,洗鞋子。我搓洗著我的鞋子,他也在搓洗著他的鞋子。我發(fā)現(xiàn),我們的搓洗有些不同。我的搓洗用的是鞋刷,把鞋放在盆里,打開水龍頭,讓水淋在鞋上,左手摁著,右手握著刷柄,里里外外使勁刷,然后上肥皂,再刷,再沖,水一直流著;他的搓洗不用鞋刷,甚至很少用水,右手把著鞋子,左手握著一個玉米棒核,里外上下飛快地“洗刷”著(玉米棒核被他當成了鞋刷),刷完一遍,關了水。我正以為他是左撇子的時候,只見他兩只手上的活計突然來了個對調,一雙小手靈活地配合著、洗刷著。他的洗刷方式和使用的工具使我很感意外,我將我的鞋刷遞給他,“不用。”他一口回絕,繼續(xù)著他的動作。我不由得認真觀察起來,他洗的單單只是一雙鞋子,除了沒有鞋刷,連盆子、肥皂也沒有。他正在洗著的鞋子也是非常的特立獨行:帆布鞋面、剪刀口、蟹形扣絆、輪胎底——這是那個年代農家子弟的流行款式——但是,從材質到款式,他的鞋子的每一個部件都透露出了另類。首先是面料,大多數(shù)人用的是燈芯絨,毛乎乎的,手感很好;對比起來,他的帆布面料就顯得很是僵硬了。再說鞋扣,常見的是疙瘩形,他的是蟹形,由兩條變成為四條的“蟹腿”扣絆緊緊地盤踞在鞋面上,顯得異常結實。還有鞋底兒,別人的是單層輪胎底兒,他的是雙層;別人的防滑底紋是槽錐挑出的網狀格,平整而輕巧,他的因為多了一層,還保留著輪面的凹槽,結實卻笨重。總而言之,從鞋面、鞋口、鞋絆到鞋底兒,他的鞋子顯示出了太多的與眾不同。我還注意到,在他飛快的洗刷動作里,處處透著生怕磨壞鞋子的小心。除了里面和鞋底兒,其他地方他是不用玉米棒核刷的:鞋面上的污漬,他用手指肚反復搓揉,直至露出了干凈的灰白色;鞋絆的每一個縫隙,他都用指甲靈巧地摳著,從左到右,從上到下,一絲不茍。
看他洗得辛苦,我再次將鞋刷、肥皂遞給他。
“不用?!彼仡^一笑,打開水龍頭一沖,清清爽爽的一雙鞋就洗完了。提起鞋子一晃:“好了。”轉身就走。臨了,回頭道:“洗鞋子何必還用肥皂呢?”
秋日的陽光下,一個光腳少年,手提一雙輪胎底兒布鞋,穿過操場,走向一片燦爛霞光般的秋葉,匆匆背影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我和他都在同一所中學上學,都來自遠離學校的同一個小山村,算是“同鄉(xiāng)”。鄉(xiāng)情是一種不由自主的情感,我想和他聊聊,借我的用品給他方便。“不用”、“好了”、“洗鞋子何必還用肥皂呢?”想和他聊,他卻惜字如金。我的熱情被擋在了他不亢不卑的柵欄外邊。
其實,通過上面的場景描述我們不難看出,他并沒有領會我的意思。他語言簡潔,動作干練,不亢不卑的態(tài)度不容侵犯。這是多年以后這個場景給予我的感悟。
“洗鞋子何必還用肥皂呢?”在當時,這只是一句隨口說出的話。隨口的話過了就過了,誰也不會把這么一句無關緊要的話裝在心里的。我之所以會重提這句無關緊要的話,是因為不久他就輟學了,輟學以后他就去了南亞一個國家——據(jù)說是隨他的兄長去的,此后再沒碰面。他是因為貧困輟學的。我呢?在那個經濟困難物質匱乏的年代,是根本沒有條件計劃早晚兩頓伙食之外的其他事情的,包括肥皂!我的那條肥皂是我省了一天的菜錢得到的。穿著用肥皂漂洗過的衣服鞋襪,端著無菜可下的干飯艱難咀嚼的時候,突然就想起了他的那句話——“洗鞋子怎么還用肥皂呢?”慢慢咀嚼的過程,竟然悟出了眾多含義:一個“還”字,包含的是沒有必要、多余、浪費等等;而那個“怎么”就是責備了。就是懷著這些被我悟出來的含義,他因為貧困輟學了,我卻堅持下來了,一直讀到找到了“鐵飯碗”。
他在說那句話的時候,是不會有過多思考的,比如人生,比如哲理,那個年齡是思考不了那么沉重的話題的,如果硬是要給他強加上一些深刻的大道理是不客觀的。每當想起那句話,我都是這樣認為的,即使是現(xiàn)在,在我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也是如此。不就是因為貧窮而買不起肥皂嗎?買不起,自然就用不了。洗鞋子不用肥皂是他的習慣。習慣有好有壞,他的這種習慣無所謂好壞。同樣的道理,我洗鞋子用肥皂也是我的習慣,也無所謂好和壞。或者與其說是習慣,還不如說是無奈。
小時候,母親摁著我洗頭用的是堿水——一種用大豆秸稈燒成灰,放在篩子里過濾出來的黑褐色的滑滑的清清亮亮的堿水,辣得頭皮發(fā)麻。母親洗衣服也用堿水,只在領口上打肥皂。隔壁鄰居還用觀音粉(一種白色的堿性泥土)當肥皂。這些也都不是習慣,是無奈。
事實是,他的那句話被我記住是因為他的背影。這里的背影與朱自清筆下“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父親的背影相去甚遠,這里的“走進一片燦爛霞光般的秋葉里”的背影與我無關,纏繞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的是那片“燦爛霞光”里的那個“光腳少年”搓揉帆布鞋面的指頭肚和仔細摳著鞋絆的柔弱指甲。這個與我無關的背影或許就是我自己——如果去掉其中的從容和淡定的話。這是他想不到的,我也想不到。
說到這兒,我不得不放下鞋子說一點別的了。最近,一個同鄉(xiāng)對我說起過一樁事情:說是他的一個親人不行了,沒災沒病卻未老先衰,才過四十的人就臥床不起,吃喝拉撒都要人服侍。從事件本身來看,同鄉(xiāng)“不行了”的話有些夸張。同鄉(xiāng)感嘆:當初要是像你就好了。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呢?其實,他的那個親人我認識,跟我年齡相仿,一起上的學,因為家庭條件好(他爸是領國家工資的人),在我為買一塊肥皂而省掉一天菜錢的時候,他正衣食無憂地在校門外的小吃攤上精挑細揀。也是在我有感于“洗鞋子怎么還用肥皂”的話的啟示而滿心羞愧,更加省吃儉用地遠離那些誘人的小吃攤潛心鉆進書本里,下定決心要讀出一個未來的時候,帶著就算回家種地也高人一等的優(yōu)越感,他的親人荒廢了學業(yè)。隨著優(yōu)越感的一天天消失,竟然就過得“不如你了”。而你,竟然就“春風得意”,走得“一馬平川”了。引號里的話是同鄉(xiāng)說的。不難看出,在這里,我成了他們的參照物。對比的結果是:他們曾經優(yōu)越的家庭條件是他們最終沒有“形成氣候”的罪魁,而極度貧困竟然成了我“成功”的推手,引申開來,我就是形成他的心理落差、自甘墜落的禍首。
在這里,我沒有要標榜自己的意思,我也從來沒有把我自己當成過成功人士,我與他的親人相比,不同點僅僅在于:當時我努力學習,后來找到了“鐵飯碗”,并且一直在努力工作,努力生活著;他沒有好好學習,自然就與“鐵飯碗”無緣,后來他依然沒有“努力生活”,所以就窮困潦倒了(我的理解可能有些偏激,但卻是我的真實想法)。他們不可能知道的是,在我當時的心里,對一頓飽飯的渴望究竟深刻到了什么程度——《平凡的世界》里學生時代的孫少平就是我的寫照。我與他們的落差是那個年齡的我用語言形容不出來的;還有,在我心里開始裝著“鞋子”了。
看著拎著鞋子穿過陽光,從容不迫遠去的他,我無地自容。從容不迫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一種寵辱不驚的生活態(tài)度——盡管那種從容不迫很卑微、很無奈,也顯得很無知,但在我心里,還是掀起了巨大的波浪。眼里噙著淚,我對鞋子產生了一種特別的情感,不由自主地,我也不再用肥皂洗鞋子了——走過那段歲月以后,也肯定不再是錢的問題了,就是一種情感——一種藏在我內心深處的對那段無奈歲月帶來的傷痛的祭奠。
一方面,我想在心里記住“鞋子”,是它曾經給予我刻苦學習的啟示;另一方面,我又在刻意地回避著“鞋子”,我不想活在那段“不光彩”的卑微歲月里。就是這種極度復雜的矛盾心理,使得那片“燦爛霞光”“才下眉頭,卻上心”。盡管歲月的年輪一圈一圈繞出了很遠,想要忘卻的那一圈,卻始終定格在了圓心位置,移不走?;赝麜r,竟然異常清晰——鞋子就仿佛成為了我生命中一個揮之不去的陰影。
因為那句話,使得那雙鞋停留在我的記憶里并且產生了一些對他的遐想:在他的呵護下,那會是一雙永遠穿不破的鞋子嗎?帆布依然灰白嗎?毛邊露著尼龍線
的輪胎底的輪紋依然還在嗎?從容不迫的腳步還依然從容嗎……三十年,是一串省略號,將他的腳步省略成了一段空白,也將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省略成了話語滄桑的模糊容顏。
鞋子,還是鞋子!我真的很想看看穿在他腳上的到底是一雙怎樣的鞋子。皮鞋?涼鞋?草鞋?還是那雙灰白帆布的輪胎底鞋?我看不清。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穿的一定不是草鞋——穿草鞋的年代早已遠去;也一定不是輪胎底鞋,那鞋只有那個年代的母親才能做出來的——三十年沒有回家看過母親的人,母親和她的輪胎底鞋恐怕就是連記憶都已經消逝了;也許……在想象窮盡的地方,也就只剩下了“也許”。
離家三十年,就是接近人生的一半時間。人生的一半時間應該是很漫長的,但是一見到他,一認出是他,給我的卻是驀然回首的凄涼。
十四五歲的少年,陌生的環(huán)境,陌生的人,遠離母親在外漂泊三十年,不說是生計,孤獨恐怕也是要人命的。他卻一去就是三十年,遠走他鄉(xiāng),杳無音信。我是曾經打聽過他的消息的,不為別的,就為三十年前的那雙鞋,那個情景。三十年,他過得好嗎?成家了嗎?有孩子嗎?現(xiàn)在,種種猜測都匯聚到了昏暗燈光下的暗影里。
他坐著,他的腰佝僂著;一件看不清是灰色還是白色的夾克衫肩上打著塊黑色補丁,領子一邊高一邊低,直愣愣地戳著脖頸;在他微微地朝我側過來的臉上,溝溝坎坎的皺紋里擠滿了謙卑的笑;頭發(fā)直犟犟地朝天刺著,像一蓬結滿霜花的秋草……活脫脫一個現(xiàn)實版的成年閏土。
從他的舉止、他的穿著可以看出,他過得不好。盡管三十年后的再見他只是給了我一個模糊的輪廓,但是,境遇可以掩蓋,氣質是掩蓋不住的。
我始終執(zhí)著地尋找著鞋子的蹤跡,眼前鋪展著的卻還是那片一望無際的黑。透過黑色我仿佛看到了一縷陽光,一片耀眼而祥和的暖色。
這是另外一個場景的片段:一個鋪著麻袋面料的長條沙發(fā)上,并排坐著三位六旬老人,三雙姿態(tài)各異的腳擺放在沙發(fā)前面,三雙暴露在陽光里的鞋。
陽光是從門縫里斜射進來的。陽光應該是上午的陽光,透明而干凈。棱角分明的光束像是故意擺出來的一個特寫姿勢——我摁下了相機快門。照片內容把三位老友纏綿地握在一起不忍分開的手、淚眼婆娑的面部表情、聲情并茂的談話內容全部剪輯掉了,單單只剩下了三雙鞋:水泥地面,有剛剛沖洗過的痕跡,露出了幾條裂痕;距離沙發(fā)大約八十厘米的地上,擺著一碟帶殼花生(碟是電飯煲蒸飯碟,掉了一個把兒的蒸飯碟。),還有一碗葵花籽兒,旁邊散落著兩顆新鮮的煙蒂;碗碟中間,一不小心伸進來半截貓尾;照片的主角當然是三雙鞋。
這究竟是三雙什么樣的鞋呢?中間,一雙嶄新的款式有些像翻毛皮鞋的登山鞋:后跟并攏,鞋尖呈八字形分開,半截牛仔褲腿呈倒八字狀,兩只手散漫地疊握在兩腿之間,從姿勢推斷,鞋子的主人很放松,也很謙虛。左邊,是一雙皮鞋:皺皺巴巴的黑色鞋面,皺褶里殘留著白色粉筆末狀的灰塵,黑色的襪子沾著白色的粉塵,灰色的褲腿,雙腳并
攏,正襟危坐的樣子。最后,就只剩下右邊的那雙綠色膠鞋了:鞋主人是翹著二郎腿的,兩只鞋子的距離拉得很開,給我們的敘述帶來了不小的麻煩,我們不得不分開來說了。先說平放在地上的右腳:鞋帶散亂地堆放在鞋面上,顏色看不太清,可能為紅色,也可能是黑色,綜合起來,像是泥土的顏色;鞋帶壓著的紅色條紋,將綠色鞋面襯托得異常鮮明;看不清褲腿(被翹起的左腳攔在了暗影里),仿佛是卷起來的。再看左腳:鞋底最前面的防滑釘不見了,緊挨著的那兩顆被磨平了一半,縫隙里沾著新鮮的泥土;卷起的褲腿上,殘留著的也是泥土的痕跡。從鞋子的姿勢,揣摩不出鞋主人的表情。
這是另外一種三十年后的相聚——一個下鄉(xiāng)知青從相識,分離,再到相聚的三十年。三雙鞋子背后的故事已經超出了本文的講述范圍,我們把照片放到一邊,繼續(xù)進行我們的敘述。
因為出現(xiàn)了這樣的三雙鞋子,使我的敘述面臨著偏離主題的危險,我趕緊把思路從岔道上拉拽回來。這種拉拽形成了連鎖反應:隨著思緒收回來的眼睛,我的目光有些慌亂,竟然就落到了我自己的腳上——一雙打理得整整齊齊,昏暗燈光下也依然閃著亮光的皮鞋上。做賊似的,我趕緊將我的鞋子也藏進燈光的暗影里。
我不想使用任何修辭,包括夸張。但是,我依然要用到一個夸張的詞來描述在我離開他家時的那種感覺——如坐針氈,逃。
我“逃”了出來。
責任編輯? 胡興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