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郁蔥
1
眼是靈魂的窗口,而香榧有眼。
它的眼,甚至是脆弱的,在它兩端眼的位置,我們輕輕一擠,果實就會破竅而出。在物種的進化過程中,這樣引人注目自曝其短的構造實屬罕見。不過仔細想想,這果實的生長又不是為了人類的口腹之欲,它或許是為種子的發(fā)芽所留下的一道窄門。
我嗜吃干果,對香榧尤其熱愛,年幼時并不喜歡它所散逸出的那種濃郁的木頭香,但年歲漸長,對香榧的鐘愛逐漸超過了山核桃和腰果,而香榧,其實是干果中的貴族,它的價格和同屬干果的山核桃相比,幾乎是它的數倍。
印象中,似乎只有浙江諸暨一帶才有出產。但其實,我對香榧充滿了誤會,我們以為熟悉的往往是陌生的,我們以為知道的其實只是自以為是。
關于香榧的知識,在抵達諸暨趙家鎮(zhèn)之后中午的那場飯局里才有所了解。
那一頓飯局很有意思,四面八方的一群人,行業(yè)不同,年齡不同,其中既有像我這樣搞文字工作的,也有畫家,但無一例外我們都是因為香榧來到這里的。我想大多數人只是和我一樣知道:“榧子,又稱香榧、赤果、玉山果、玉榧、野極子等,其果實外有堅硬的果皮包裹,大小如棗,核如橄欖,兩頭尖,呈橢圓形,成熟后果殼為黃褐色或紫褐色,種實為黃白色,富有油脂和特有的一種香氣,很能誘人食欲。榧子和其它植物種實一樣,含有豐富的脂肪油,而且它的含量高達51.7%,甚至超過了花生和芝麻。榧子中含有的乙酸芳樟脂和玫瑰香油,是提煉高級芳香油的原料?!?/p>
這些資料我們隨處可以查到,也似乎是關于香榧的官方說法了,實際上,它只是提供了一個輪廓,關于香榧,我們通常會有種種的誤解。
一個最大的誤解是:香榧是野生的嗎?它是一種和紅豆杉一樣古老的樹種,在我想來當然是的,但實際上不是,在距今1500年前左右,也就是唐朝時候,不知道是在怎么樣的一種機緣巧合里,也許是有意為之的試驗,也許是偶然,在野生榧樹的幼樹時期,嫁接開始,而香榧這一干果也正式露出了芳容。
其實無論是偶然還是有意為之,香榧的產生絕對是有心人的杰作,它讓原本虛度于歲月中的雜樹成為了一種經濟作物。
可以想見的是,當功利的人類在大自然中扮演上帝之際,如果不是具有了實用功能,估計榧樹早已瀕危。在諸暨趙家鎮(zhèn)的那棵年齡達1300余年的榧王所遮蔽的陰涼里,我這樣想,眺望到時間深處的那真:有利用價值是它對抗時間的武器,它抵抗了虛無。
虛無,在這層巒疊嶂的群山中,也許找不到合適的位置。
2
在趙家鎮(zhèn)幽靜的山坡上,香榧樹簇擁成了一個多代同堂的家族,那株經歷1300余年風雨至今依然結子的榧樹王屹立在最高的山地上,而在它的俯瞰下,1000余年、數百年、幾十年的榧樹比比皆是。
從受到保護的榧樹王這邊望下去,像是一個巨大的種族。
當年栽下這樹的人,在時間中早已被消磨得無影無蹤,他應該不會想到這榧樹能活得那么久,而且迄今還在開花結果。關于栽種者,我們幾乎不能得到任何的消息,和大多數的人一樣,我們在這個世界上走來走去,看起來如此活躍,但在時間偉大的磨盤下,萬物都是齏粉,但有意思的是那些基因,偏偏在光陰中根深蒂固,偏執(zhí)地一代代遺傳著。
下午的陽光會讓人產生一種和世界的距離,違和在安靜的空氣中。
我們穿行,在榧樹林中,偶爾抬頭仔細尋找,可以在枝頭見到這些果實,像是藏匿于葉子間的眼睛,香榧有眼,而它的本身,也是這樹的眼,在沉默中守護這塵世煙火。種植香榧樹是一件考驗耐心的事,雖然其在類似的緯度都可種植,但它的成熟周期是如此漫長,這或許也是香榧樹不被四處栽種的緣由。
香榧樹是常綠喬木,記載中高的可達25米,我們所看到的一般沒有這個高度。榧樹樹皮呈灰褐色,枝開張,小枝無毛。
如果摘下榧樹的葉片觀察,其葉呈假二列狀排列,線狀披針形,長和我大拇指的長度相仿,寬2-3毫米,愈向上部愈狹,先端突刺尖,基部幾成圓形,有點兒像是松樹的一種。
榧樹的葉片像是空氣中的一枚枚刺,堅硬,并不柔軟,葉片的顏色呈暗黃綠色,有光澤,邊緣處新生的部分呈淡綠色,中肋顯明,在其兩側各有一條凹下黃白色的氣孔帶。
在果實與果實之間,在葉子與葉子的深處,我們可以找到細小如碎鉆般的花。
榧樹的花很普通很低調,它有雌雄之分:“雄花序橢圓形至矩圓形,具總花梗,雄蕊排成4~8輪,花藥4室;雌花無梗,成對生,只1花發(fā)育,基部具數對交互對生的苞片,胚珠1,直生。種子核果狀、矩狀橢圓形或倒卵狀長圓形,長2-3厘米,先端有小短尖,紅褐色,有不規(guī)則的縱溝;胚乳內縮或微內縮?;ㄆ?月。種子成熟期為次年10月?!?/p>
我之所以引用這么一段文字,或許是因為對榧樹之花難以描述的原因。在這樣枯燥的數據引用下,我們可以看到事實是,香榧結果不易:一年花,二年掛果,三年才能成熟,這是多么漫長的一個姿態(tài):它的孕育,經歷這炎熱的夏季、繽紛的秋日、陰冷的寒冬,和潮濕的春天。
一棵成熟了的香榧樹,從經濟的角度來說,其帶來的收益相當可觀,民間有“家有榧樹、吃喝不愁”的說法。香榧要為人熟知,其產量和種植地都亟待提升,生產香榧的知名品牌中,冠軍集團目前在江西的山區(qū)已經大規(guī)模鋪開種植,我覺得有意思的是冠軍集團和當地的合作模式,除了每年的地租外,數棵榧樹中有一棵成熟后的收成是歸當地農戶所有,這或許是“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的直接體現。
我們常常說到公益,實際上,一味的索取和一味的奉獻都是海市蜃樓,公益,需要有堅實的基礎。香榧果的開發(fā),比如它表皮的那種馥郁之香,在表皮和葉子里,實際上都有待發(fā)掘。
在這樣的一篇文字中寫到一個品牌,難免有軟文的嫌疑。值得說的是冠軍香榧的掌門人駱冠軍是我的朋友,我們并無利益上的往來,他對這門事業(yè)的熱愛,或許是讓我冒這小小的風險的緣由,而他對于香榧的熟稔正是一道讓我通行于香榧世界的門。
在榧樹林中轉悠,有時候會有恍惚襲來,如果把時間當作是一座庭院,這繁衍了上萬年,又從千年前,在橫向的移植后成為珍果的香榧樹,是否就是庭院里的風景?而我,是一個看風景的人。
如香榧有靈,用它的眼睛看我時,或許會想,這人的念頭真是復雜,思慮真多。
3
“榧生深山中,人呼為野杉。木有牝牡,牡者華而牝者實。冬月開黃圓花,結實大小如棗。其核長如橄欖核,有尖者,不尖者,無棱而有殼薄,黃白色。其仁可生啖,亦可焙收。以小而心實者為佳,一樹不下數小斛。”
這是李時珍當年對香榧的描述。在榧樹林中徜徉時,如果對這片山水有所了解的話,或許會恍然覺得在風過之處,會有美目盼兮的古典女子的闖入,像一個孤獨的夢。
這樣的樹林里,光線的明暗誘發(fā)著人們的想象。
在這片秀麗山水的孕育中,有兩名女子已經成為傳說:一個是在歷史的塵霧中語焉不詳的越女,我們對她的了解大體上來自于金庸的小說《越女劍》,“眾衛(wèi)士見她天真爛漫,既直呼范蠡之名,又當街抱住了他,無不好笑,都轉過了頭,不敢笑出聲來。范蠡挽住了她的手,似乎生怕這是個天上下凡的仙女,一轉身便不見了,在十幾頭山羊的咩咩聲中,和她并肩緩步,同回府中。”
我們知道,在傳說中,范蠡最后是和西施攜手泛舟而去,成為后世商賈仰之彌高的陶朱公,而金庸鋪陳的舞臺上,他的存在,注定了越女和西施的相遇。金庸祖籍離諸暨不遠,就是那個看潮勝地海寧。同屬江南一隅,在情感的表達和揣摩之處自有靈犀的地方,在他這個小說的最后,越女在見到西施后,震驚于西施的美,從憤怒到平和,孑然一身灑脫遠去。在金庸的第一部武俠小說《書劍恩仇錄》中,也有這樣的場景,說的是香香公主。也許,對于女性的美,老先生有自己的一番定義。
這里,我們也可以說說另一個主角西施,這個被演繹得如同天地造化般的精靈,在我想來,實際上只是被命運選中的幸或不幸者:幸,是她在時間中留下了多少人夢寐以求要刻下的痕跡;不幸,天曉得在歷史不動聲色的姿勢背后,有著怎么樣的齷齪和污穢,比如對她背后的控制和威脅,比如她對吳王在長期的相處中會否產生感情,比如她最終的結局……我們傳頌她的時候,卻往往沒有把她當作一個最簡單的女人來看待,我們看到其鐘靈毓秀,卻忘記了她的克制和犧牲,或許,這便是歷史的吊詭之處。
許多年前,當我第一次吃到香榧的時候,也許是產地之故,我把它和西施聯系在了一起,但事實上,香榧為人所食的時間遠遠在西施生活的時間之后,不過美好的事物總是相通的,我的蒙昧也是陰差陽錯。
山水無語,發(fā)出聲音的是我們的內心,而召喚山水的也同樣是我們的內心,遼闊的風景從我們微茫的身體中涌出,會結晶成何等的燦爛……
女子如水,都是香的。這當然只是一種理想,是生命,并且會思考,就會餓,會渴,會生氣,會郁悶,會吃喝拉撒,高興的事會來,痛苦的事也一樣伴隨,但終究,我們會學會獨立地思考。
與人無害或許是一種最好的存在狀態(tài)了。
而恰恰,香榧有這樣的特性,在《本草新編》中有這樣的描述;按榧子殺蟲最勝,但從未有用入湯藥者,切片用之至妙,余用入湯劑,蟲痛者立時安定,親試屢驗,故敢告人共享也。凡殺蟲之物,多傷氣血,惟榧子不然。
這樣的妙物,實在是天地間偶爾能漏下的理想之光。
4
在我的閱讀記憶里,關于香榧的詩幾乎是一片空白。從事物聯系的角度去看,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了香榧的珍稀,畢竟見過的人少,所以寫得也少。
不過也不能說沒有,我翻閱典籍時還真發(fā)現了一些,最著名的寫作者是當年牧守杭州的大詩人蘇東坡,全詩如下:“彼美玉山果, 粲為金盤實。瘴霧脫蠻溪, 清樽奉佳客??托泻我再洠徽Z當加璧。祝君如此果, 德膏以自澤。驅攘三彭仇, 已我心腹疾。愿君如此木, 凜凜傲霜雪。斫為君倚幾,明凈不容削。物微興不淺,此贈毋輕擲?!?/p>
蘇東坡的詩詞氣象開闊,即使是在這樣一首傳誦并不太廣、并不為人所熟知的小詩中,依然有其打動人心的詩句,如“愿君如此木, 凜凜傲霜雪?!狈旁趧e的詩人那里,或許就是傳誦一時的佳句了。
說到蘇東坡,我們免不了說到他們家的文風鼎盛,他的父親蘇洵更是迷途知返大器晚成的典范,他們當年的狀況,和香榧可以類比:榧樹結果十分奇特,一代果實需兩年才能成熟,連同采摘的干果,即為“三代果”。這和當年蘇家一門三杰是何等的相似!而蘇家的興盛在于其對文化的迷戀。在農耕文化的大潮中,香榧樹也是獨秀于林。
寫香榧的詩還有一些,但大多數寫作者在文學史上籍籍無名,寫作是一件寂寞的事,這些詩,其實有些讀來頗有趣,比如何坦的這首:“味甘宣郡蜂雛蜜,韻勝雍城駱乳酥。一點生春流齒頰,十年飛夢繞江湖?!庇直热缰茱@岱的《玉山竹枝詞》:“登道金蒙歷道場,杜家?guī)X外已斜陽。秋風落葉黃連路,一帶蜂兒榧子香?!?/p>
但終究,關于香榧耳熟能詳的詩句并沒有,以至于我在山道上逶迤而行時,搜腸索肚也想不出來。這個遺憾一直延續(xù)著,詠物詩寫好難,而要把一種不常見的物寫到大家都心有戚戚更是難上加難。即使是到了后來,隨著產出的增加和物流的發(fā)達,香榧子逐漸為美食者所知曉,但寫香榧的詩依然寥寥,現代詩也少有寫香榧的,我讀到過幾首,大多粗淺和表面,或許是香榧之香難以入詩,我曾經想過要為它寫一首的,卻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切入點,因此也就是想想罷了。
我轉而去尋找香榧的傳說,這個倒很多,但大都和別的民間故事一樣似曾相識,比如有這樣一則故事:舜為了躲避朱丹的迫害而與娥皇、女英遁入會稽山腹地,靠采摘野果度日。舜下會稽山會百官,兩位妃子饑餓難當,突聞遠處飄來異香,循著香味走去,但見一位老嫗正在用石鍋炒干果,并告知其為“三代果”。原來這位老嫗正是舜的母親,當她得知娥皇、女英身陷困苦時,便下凡來以“三代果”搭救她們。于是,兩妃子把“三代果”種子在當地種植。舜死后,兩位妃子投湘江而死,后人以“湘妃”相稱,于是會稽山一代的榧民便移花接木,把她們種下的“三代果”也稱作“湘妃”,久而久之,“湘妃”衍化成了“香榧”。
如果我不知道香榧的由來,這樣的傳說無疑有其迷人之處,但我們去搜素民間傳奇時,類似的情節(jié)是不是比比皆是?而傳說發(fā)生的年代,香榧還沒有成為香榧,我們還不能把它叫做香榧,榧樹應該是在的,上面綴著口感滯澀的果實。
那個時候,榧樹還只是雜樹,也只是雜樹。
雜樹生花,現實中并不讓人心生歡喜,那個時候,估計它就在山坡上,和那些柳啊、槭啊什么什么的樹啊一起春去冬來著,沒準會在民間的口碑相傳里成了一只面容猙獰的樹怪和小妖。
正如在樹類中,我個人喜歡的是樟樹,它的清香氣息頗讓我著迷,這也是民間稱其為香樟的緣由。在收集神鬼故事傳說的《聊齋志異》這一類書籍中,樟樹成精的故事比比皆是,我老家一帶,就有砍伐樟樹招致禍害的傳說,所以民間一般不砍伐生長已久的樟樹,這或許是在各地的古樹名木中多樟樹的緣故。在許多的旅游地,往往有香樟木制成的手鏈等物出售,據說可避邪。
榧樹不然,它本身并無那種濃郁之香,但它能夠奉獻出那種異香。
如果仔細去讀這些傳說,其中的很多細節(jié)我們可以揣摩,總是伴隨著民眾的祈愿祈福心理、崇拜祭祀儀式和廟會發(fā)生,而在江南一代流傳甚廣的神話人物,如七仙姑、舜王菩薩、玄壇菩薩、朱老相公、白鶴大帝、山神土地神等,在傳說中常有一席之地,傳說是一種民俗的折射,它們有其強大的精神力量和集體認同感,它的豐饒之處在于它提供了一種踏足大地的穩(wěn)定感,而這,或許是香榧這樣一種寂靜的樹種能夠在時間中延續(xù)下來的秘訣。
它寂靜著,直到一次偶然的嫁接,像是洪荒之力的爆發(fā),但也僅此而已,在之后漫長的歲月里,它依然是靜寂的,不過這并不奇怪,如果人還在為溫飽發(fā)愁和奔波的時候,消閑的果品只能是放在次要地位的。
千年榧林有一種幽深之感,偶爾會有雞犬相聞,仿佛是一個提醒。
5
江南的山大都平緩,險峻的不多,香榧林所在的山地同樣如此。移步觀景并不會過于疲勞,有趣的是,正如我在前文中所說,榧樹的年齡和秩序是在這片山地里從高到低氣象儼然。
這或許是種靈性的植物,它們遵循于一種優(yōu)勝劣汰的法則。
在我閱讀它的過程中,對它的了解也逐漸加深,比如有一種木榧子,長得和香榧子近似,能夠魚目混珠,這也使得一些貪圖蠅頭小利者常常把木榧子摻雜于香榧子之中。
除了香榧子可供食用,香榧的樹皮可提制工業(yè)用的栲膠,而香榧木材紋理直,硬度適中,為造船、建筑、枕木、家具及工藝雕刻等良材。
這樣的一種植物,又好像并沒有廣泛地種植,是不是很難成活?但從繁衍的角度去看,它其實并不尊貴,甚至于有點隨便,它的繁衍,最簡單也是最自然的是種子繁殖,可以秋播,也可以在春季2-3月上旬播種。我查了一下資料,稱:“條播,溝寬10cm,深10cm,覆土厚度為種子直徑的2倍,播后蓋章,每1hm播種最1500kg。幼苗出土后揭去蓋草,反搭棚遮蔭。第2年春季,按行距35cm,株距15cm移植。移植后澆水數日,以保成活?!?/p>
出于人們欲望的勃發(fā),對自然的改造一直都在進行,從優(yōu)生優(yōu)育的角度出發(fā),取那些香榧樹結子多的,那些果實飽滿的,可以進行扦插繁殖。當地的榧農告訴我們,可以剪取硬枝,在田畦上每隔一小段距離開溝一條,將插條靠溝一邊排列,覆土壓實,埋在地下的是露出地面的一倍,到了來年春天,也就是早春二月,這些扦插的枝條已經有了根須,便可以定植到固定的山地上了。
這個扦插繁殖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新株會有叢生的,也可以分開定植。
如果是在春天要栽種,還能選近根新枝,彎曲至近地面,切傷部分外皮,用土堆埋節(jié)傷部分,澆水到第二年早春,先將連接老樹一端節(jié)斷,到這年的秋天移栽定植。
在我們一直以為榧樹有著高高在上品質的同時,它繁衍時的平民化和隨遇而安無疑讓我們大跌眼鏡。一個古老的物種之所以延續(xù)下來,之所以能夠成為一個傳奇,它肯定有著對環(huán)境和自然的多重適應,我不是很明白的是,榧樹似乎對于海拔有著相對嚴格的要求,這也許是物種進化過程中的自然選擇。
在城市里生活得久了,對諸如幼年時常常見到的螳螂、知了、天牛等小動物有著意外的親切,但榧樹的天敵正是這小小的天牛。天牛鋸齒狀的牙齒對于這歷經了千萬年后生生不息的種族而言,依然是一種深邃的傷害。
自然是這樣的奇妙,常常會有奇特的平衡,即使是人類打破了一些常規(guī),比如現在作為干果之王的香榧樹的產生,它一定不是自然選擇的結果,但在短暫的失衡后,新的平衡又開始了。
此刻,有兩只斑斕之蝶正好蹁躚而過,它們的翅羽所帶起的陽光似乎有著秋日的涼意,但余溫猶存。
6
那些枝椏和伸展,那些莫名的日子
我們說出而不能收回的言語
在冬季,它裸露的傷口,像枯萎的果實
進入花朵的幻覺,在它們
尚未被摘落之時,有一座大海
深藏于它們的眺望:而根在暗處,
看不見的地下,它們舒展著
那些鳥叫和浮云,只是悠然于身外
它豎立著,像一幅被打動了的畫作
——《樹》
我寫過多首關于樹的詩歌,置身于這樣一片樹林之時,當我想不到詠頌榧樹的詩句時,我不由自主所想到的便是自己的這一節(jié)詩: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指的可能就是這樣的境界。
但天地的美有時候也是驚心動魄,比如此時,在我們抬眼的地方。
采摘者站在高高的香榧樹上,茂盛的樹葉遮住了他們的身影。即使采取了種種保護措施,但每一年,采摘這些干果時的傷亡事件都有發(fā)生,這瞬間我以為自己懂得了香榧價格的高企:它只能人工采摘,因為在同一根枝條上,今年的果實成熟了,但明年的果實才剛剛結出一個嫩苞。
陽光把采摘者的影子和樹影一起吹到了大地上,就好像它們是貼在一起的。
不光是采摘香榧,在江南的山地里,每到秋天,打核桃等都是每一年山村農民必備的選項,一種生產和生活的固定節(jié)目。早些年,采摘的工作多數是果樹擁有者自己做的,隨著生活條件的改善,現在浙江的當地人已經很少從事這危險的活計,轉而把活給了謀生的外地人。據說,現在找一個打核桃的短工,工資已經飆升到了500元以上一天。
別覺得報酬高,每一年的秋天,類似于踏空或者斷枝的新聞總是屢屢見報。
初秋,一個季節(jié)的入口,意味著豐收,但復雜的季節(jié),它像是一杯好脾氣的酒,被我們端起來之時總是那么恰到好處,而實際上,它的醞釀和甘美有著暗中的陡峭。里爾克那首著名的《秋日》悄然浮現在腦海:“讓最后的果實長得豐滿/再給它們兩天南方的氣候/迫使它們成熟/把最后的甘甜釀入濃酒?!?/p>
生活的復雜性在于,當它把結果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時候,我們看到的事物是簡單的:“魚作為魚而游泳,桃作為桃而結果”(引自奧頓詩句),但在這之前,它有著開放式的多種可能,這些可能最后被歸結為一種:
它就是擺在我們面前的那一碟佳果。
我們享受它的同時,也會被這樣的滋味所驚醒、所推敲,我們成為自然的收藏者和消費者,在田野的廣袤里,人和土撥鼠其實是一回事,無所謂高貴也無所謂卑賤,有的只是對生存的需要。
秋天擁有那對像香榧一樣的眼睛,它是一種對世間的悲憫:我看到,我懂得,但我不說出。或許,在我們身體的隱秘處,也擁有這樣一對暗中的眼,它柔軟而感性。
這樣的一雙眼睛,也許會讓我有著這樣那樣的弱點,但也讓我感覺到我是真實生活著的。
7
采摘下來的香榧子正如前文所說的“大小如棗”,它覆蓋著綠色的表皮,如果我們用手去摩擦,然后把指尖放到鼻子下去嗅,并不用湊得太近,就會嗅到手指上散發(fā)出沁人心脾的香味。新鮮的香榧子更像是溫婉的水果,它的綠意和生長它的枝葉(它的家)是如此默契,蒼翠欲滴,渾然一體。
如果我們鼻子的嗅覺有德國小說《香水》(改編成電影)中主人公那樣的靈敏,如果我們也有那個主人公能夠取舍香水的材料,我們也許可以以香榧子的表皮為原料,制造出讓市場趨之若鶩讓男人和女士瘋狂的香水來。在我所嗅到過的香水味里,和新鮮香榧子所散逸出的那種淡雅極其相近的也有多款,可惜我是遲鈍的,只能察覺它們的近似,并不能細細分辨其中的妙處。
而到了香榧加工廠那里,當成千上萬粒的香榧子聚合在一起,放在機器里進行脫皮工序時,現場那種濃郁的香氣卻會挑戰(zhàn)人的嗅覺神經,那不是香,而是變成了一種刺鼻的氣味,在我想來,應該是和麝香一個道理。
情到濃時情轉薄。這種看風景的心態(tài)放在這里或許是合適的。
香榧子被脫皮后,宛如一次新生?,F在,它成了我們通??吹降哪樱嗡崎蠙?,它的殼顯露在了外面,那兩只眼可以看見這個世界了。但在它可以看見世界的時候,它已經注定了被食用的命運。我有時候懷疑,之前說到的那些榧樹的繁衍之術,一個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因為種子可食,而人類,不會錯過每一點的利用價值。
大片大片的香榧子曬在太陽底下,極其壯觀,當所有弱小和簡單的東西以集體的面目呈現的時候,仿佛把它們自身的光澤給放大了無數倍。世間的事、個體的美不能無限地復制,我們不必說有密集恐懼癥,僅僅是聚合在一起,就是一種暴力的產生。
但這些,本來可以成為種子的,在這里已經走向既定的命運:
這些香榧子將被烘干,被浸泡,被加工,被包裝,被運送到四面八方像我這樣的饕餮之人的口腹之欲里:它們完成一個循環(huán),而這,或許正是生命本真的意義,生命之火在熊熊燃燒,那種內傾的高蹈或許是一種不動聲色的提醒:人,只是萬物之一。
但我們能夠聽到在歲月的饋贈中隱約的警告嗎?
8
秋色尚濃,讓我們回到趙家的這片千年香榧林中,它們像是凝固的火焰,燃燒在這秀麗的山川和丘陵上。不,并不是凝固的,只是在天空下有著別致的彈奏。這樣的一片樹林,它的寧謐和清澈對于習慣了城市喧囂的我們來說,頗具“心遠地自偏”的恍惚,像是愛麗絲被眼前炫目的異境驚訝得久久無語。
“一棵樹在雨中走動……就像果園里的一只黑鳥?!?/p>
諾貝爾獲獎詩人特朗斯特羅姆的詩句,對于這樣的樹林是合適的:一切氣息相通,仿佛都是有生命的。像電影《阿凡達》里的精靈之樹,是一種佑護,也是一次給予,是樹林佑護著這片土地,還是這方水土佑護著這片樹林?
這里的安靜,仿佛讓你的手伸出去,都會把這一個夢境驚醒。
古樹林依傍著潺潺的溪水,溪水清澈,水中的樹林和真實的樹林互為鏡像,偶爾有飛掠過的水鳥,像是一次致意。
而溪水邊、樹林畔,浣衣的女子和趕來拍婚紗照的情侶掀起的小小聲響,也被這綠意洗得透明。這片山水,它存在著,凝視著天空,也仿佛天空的眼睛,凝視世事的變遷。
而它,始終在這,在四季的輪回里,它的春夏秋冬是四張動人的面孔,被游人所覬覦,被游人所感慨,自然所賦予它的特征一次次改變著方向。
此刻,如果有雨落下,有黃昏之雨在陽光的斑駁里突然插入。
一切都在流動,空氣、季節(jié)、愛和命運,也包括一些微小的細節(jié),一些屬于我們人生的微茫:
比如說少年時,對于干果我有著貪婪的熱愛,但香榧子的香味總讓那時的我產生并不愉快的聯想,我尤其厭煩的是它那層黑黑的衣的剝落,那需要細致的用心,而我每每都剝不干凈,那時的我想,為什么會有人喜歡這樣的一種果實,它的魅力在哪里?
歲月更替,熱愛依舊,對香榧子卻衷情起來,這種變化不知不覺,但想起來的時候它已經成為一個現實:像這座山,像這塊石頭,像這條溪流……它們在我閉嘴咀嚼的時候,像是隱雷滾動,而香氣猶如淚滴,彌漫在我的口腔里,有一刻,我?guī)缀跻詾槲抑懒诉@樹的秘密。
它秘密的靈魂就挺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