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贊江
我們鎮(zhèn)上的兌糖客人外號叫小雞毛,不知誰給取的名,反正大家一直稀里糊涂這么喊。小雞毛租了后曬場農(nóng)戶家的屋子,常駐我們的小鎮(zhèn),專做兌糖生意,方圓十幾里都是他撥浪鼓搖響的范圍。
小雞毛是金華義烏人,約莫50來歲,瘦高個,大眼睛,高顴骨,衣服上總是沾滿塵土。小雞毛動不動咳嗽,旁人聽著比他自己還難受。我猜測可能是長年挑著籮擔(dān),搖著撥浪鼓,走街串巷,風(fēng)吹雨淋,喊破了嗓子,損壞了氣管,從而患上了氣管炎。那時候,我們把這些用自制的麥芽糖換取廢舊物品的生意人,喚作“兌糖客人”,很大意義上,體現(xiàn)了對他們的歡迎和尊重。
既然是客人,小雞毛在鎮(zhèn)上是人見人愛,享有尊貴的地位,尤其在那些孩子們心目中。我始終對小雞毛之名無解,也許他這輩子收購的雞毛太多(盡管他大多數(shù)是在收購其它廢品),人家據(jù)此提煉出這個外號。那是我的又一種猜測。
小雞毛對孩子們溫和且耐心,他的籮擔(dān)前常常圍滿好奇的孩子,他并不介意他們搶過他的撥浪鼓,每人都模仿他的手勢和聲音,一遍遍搖動撥浪鼓,痛痛快快過把癮。他給孩子們驕傲地顯擺他收來的廢舊寶貝,琳瑯滿目的,真讓人大開眼界;他教孩子們辨別各類廢舊物品常識,比如如何區(qū)分值錢的和不值錢的廢品。他還介紹雞毛做成雞毛撣子的詳細步驟。但孩子們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并不關(guān)心他的那些寶貝和他傳授的常識,他們關(guān)心的是他安放在籮擔(dān)上的那只方形鐵皮槽。只要掀開鐵皮蓋,再揭去上面蒙著的一層厚薄膜,便露出一大板黃澄澄的麥芽糖,一股迷人的甜香恣意地蔓延開來......他們?nèi)纱笱劬矗帽亲邮箘盼?,想象嚼在嘴里時愜意的感覺。
“兌糖嘞、兌糖嘞……”小雞毛甜蜜悅耳的吆喝聲,忽遠忽近,忽高忽低,一年四季在鎮(zhèn)上各個角落飄蕩。在小鎮(zhèn),除了夏天福貴的棒冰叫賣聲,其余季節(jié)里全是小雞毛兌糖的吆喝聲。小雞毛挑著籮擔(dān),一副晃晃悠悠的架勢,邊走邊喊邊“叮鈴咚、叮鈴咚”搖動著撥浪鼓,喊聲與鼓聲時分時合,交錯重疊,剛?cè)嵯酀?,充滿了節(jié)奏和韻味,比福貴的叫賣聲更富有誘惑力,更能讓孩子們心旌蕩漾。
那時,用來兌糖的廢舊物品要比今天種類多,有廢銅爛鐵、雞毛鴨毛、牙膏殼子、雞胗皮、桔子皮、玻璃瓶、破鞋子、廢舊紙……這些廢品一股腦裝在小雞毛的籮筐里,僅僅用一大鍋麥芽糖就可輕松換取,無需付出多大成本。在小鎮(zhèn)的街頭巷尾,人們邂逅小雞毛兌糖,是件很幸運的事。看著他用鐵鑿貼著糖塊,用小榔頭敲打鑿子的頂部,“叮當(dāng)”一聲敲下一塊與所收廢品價值相當(dāng)?shù)奶菈K,遞給急不可耐的孩子們。邊上的人觀看小雞毛敲糖的過程,似乎比吃糖本身更有魅力。
“客氣點,客氣點嘛!”兌換者一個勁地懇求小雞毛。小雞毛故意裝出遲疑不決的樣子,然后又敲了一小塊,再敲一小塊……幾乎每次都不是一錘定音,總留有多次添加的余地。事后我才知,這是小雞毛憑江湖經(jīng)驗掌握的招術(shù),既能逗孩子們興高采烈,或心花怒放,又能顯示小雞毛慷慨善良之心。每個孩子都覺得小雞毛對自個兒偏愛,心底里對小雞毛感激不盡。
由于小雞毛是外地人,在鎮(zhèn)上沒戶口,沒人給他發(fā)糧票。沒糧票就買不了糧食,更買不了大餅油條、包子饅頭。這事關(guān)餓肚子的重大問題,讓小雞毛心急如焚。于是,他暗地里向居民戶的孩子求購糧票,許諾每斤糧票換三毛錢,如此實惠的價格,盡管打動過很多人的心,但那時居民戶的糧票極有限。小雞毛無奈,只能用錢向農(nóng)戶家買糧,而農(nóng)戶家又是按人口分稻谷的,糧食同樣有限。小雞毛只能適量買些,平時更多靠雜糧調(diào)劑。
小雞毛收購糧票為啥要偷偷摸摸,是因為怕被人告發(fā)搞投機倒把,這是他們這幫人最忌憚的罪名?!按蜣k”(打擊投機倒把辦公室)的人處理起投機倒把者,輕則沒收全部所得,重則綁起來,實施暴打和關(guān)押。小雞毛這個年齡輕易折騰不起,所以他是謹(jǐn)慎行事的。
我終于逮到了機會,那年暑假,艱苦的“雙夏”勞動結(jié)束了,學(xué)校給我們參加勞動的居民戶學(xué)生每人補助了十斤糧票。我打算不上交母親,把它賣給小雞毛,可以換來三元錢。我盤算過,三元錢可以買很多東西,比如百貨商場文具柜里漂亮的高級鉛筆盒、畫畫的十二彩顏料盒、氣派十足的英雄牌鋼筆,還有水果店里每斤三角七分的最昂貴最香甜的金帥蘋果……我計劃好久了,如果母親問起來,我就撒謊說學(xué)校沒發(fā)過。趁著夜幕掩護,我跑到小雞毛家,神不知鬼不覺完成了這筆交易,我們彼此皆大歡喜。幸運的是,母親后來沒有盤問糧票的事,大概她忘了,或許根本不知道還能有糧票補助。
小雞毛一路搖動撥浪鼓,一路先聲奪人。孩子們大老遠就能聽到,都提早準(zhǔn)備好家里可兌換的廢品,靜靜地待在原地,等候小雞毛挑擔(dān)過來。麥芽糖的吸引力越大,廢品收購的生意就越好,魚目混珠的事也難免發(fā)生,好多兌換的牙膏殼里有大量的牙膏沒擠完,完好無損的拖鞋被當(dāng)作破鞋子,好端端的銅制水勺子故意敲癟當(dāng)做廢銅爛鐵……大人們發(fā)現(xiàn)后,往往先是嚴(yán)厲責(zé)罵孩子, 然后趕到小雞毛家,陪著笑臉討要被兌掉的物品。這時,小雞毛總是二話不說,無償將物品歸還主人。平時只要發(fā)現(xiàn)可疑物品,小雞毛立馬拒絕兌換。
1979年過完大年后,我們?nèi)译x開小鎮(zhèn),遷徙到縣城,我再也沒見到過小雞毛。從上世紀(jì)80年代開始,隨著雞毛換糖的生意逐漸走向衰落,我料想小雞毛無論如何會離開我的小鎮(zhèn),回到他的金華義烏那方熱土,用多年兌糖換來的豐厚的資金創(chuàng)辦企業(yè)。那段時間,成千上萬分散到各地的兌糖客們紛紛返鄉(xiāng),開疆辟土,謀劃商機。后來形成的震撼中國和世界的義烏小商品市場,對于那批返鄉(xiāng)的兌糖客人來說,實在是功不可沒。后人為紀(jì)念這段傳奇的歷史,把“雞毛換糖”的故事先后搬上舞臺和銀幕,并把它演繹成一項餐飲文化的品牌。
賣甘蔗的苗姨
從前,我們鎮(zhèn)上賣水果有兩處攤點,一處是集體合作商店,在老街中段;另一處是苗姨的露天攤,在車站廣場邊,或在廣德橋畔(苗姨家門口)。合作商店賣的水果多半是高大上的,比如梨、李、杏、桔、蘋果等,那時還看不到香蕉。我第一次邂逅香蕉,是廈門的姨父探親時捎來的,一口咬下去,那滋味美好得難以用語言描述,多年后仍覺得齒頰留香。從那時起,我把廈門當(dāng)作香蕉的代名詞,認(rèn)識廈門竟然從第一次吃香蕉開始。
苗姨的水果攤沒那么多品種,更沒有香蕉這種帝王級水果,因為她小桌子上的貨架擱不了多少貨物,只能挑重點賣。賣什么呢?苗姨想到了甘蔗,這種平民水果,貨源充足,價格大眾,銷量廣闊。苗姨一拍腦袋,便付諸行動。除了賣甘蔗,苗姨還會搭些菱角、炒蠶豆、烤紅薯之類做買賣。
苗姨每天守著甘蔗攤,日曬雨淋,皮膚黧黑粗糙,40多歲的人,看上去有50多歲模樣。大部分時間,苗姨把攤設(shè)在車站飯店門口偏北位置。那里不光是小鎮(zhèn)重要的客流地,而且毗鄰兩所學(xué)校,學(xué)生們必定經(jīng)過,必定瞥見,然后必定會擠到她的攤前。小部分時間,如逢學(xué)校放寒暑假、星期天,她把攤設(shè)在自家門口,那里是橋頭堡,商業(yè)要地,黃金門面,剡江兩岸的人天天過廣德橋,肯定要經(jīng)過她家門口,有很大概率在她的攤前逗留。苗姨對這兩處寶地都特別珍惜,決不輕易放棄。盡管她沒有分身術(shù),但可以輪換去兩處擺攤。她眼光深遠,頭腦活絡(luò),在小鎮(zhèn)那一撥經(jīng)商人當(dāng)中出類拔萃。
甘蔗是上市時間最長的水果,鎮(zhèn)上的男女老幼都百吃不厭。合作商店賣的甘蔗都兩米多長,總價高,苗姨卻把兩米多的甘蔗,用鍘刀切成一段段,每段30公分長,按照不同部位的質(zhì)量,標(biāo)價從2分錢至5分錢不同,顧客們可憑口袋實力,自由挑選哪一類甘蔗,這讓苗姨的生意格外興旺起來。
為鞏固和擴大消費群體,苗姨對老顧客實行優(yōu)惠政策。那些人如果遇到口袋沒錢,又嘴饞時,咋辦?賒賬。事先跟苗姨打聲招呼,拿了甘蔗就可走人,反正苗姨給記著賬。苗姨的甘蔗生意越好,賒賬的人也越多,苗姨也似乎越放心,因為賒賬的人幾乎每天都要經(jīng)過她的攤前,她只要用眼睛輕輕一瞟,那些人就會立即亮明態(tài)度,承諾還錢的時間。苗姨用一種無形的力量,牽制和約束著賒賬的人,讓他們時刻把賬掛在心頭。外界傳說,苗姨的記憶力十分驚人,這也讓苗姨對賒出去的賬始終成竹在胸,在她面前很少出現(xiàn)賴賬者。
苗姨家的甘蔗總也賣不完,一年四季從不見斷貨。我們都不知道她的甘蔗是從哪里進的貨,而且奇怪一直沒人說她搞投機倒把。事實上,苗姨的甘蔗銷售量早與合作商店分庭抗禮,她完全憑一己之力抗衡合作商店里坐著的幾個男伙計,她超乎尋常的經(jīng)商能力讓鎮(zhèn)上的大多數(shù)人折服。
在小鎮(zhèn),苗姨和她的甘蔗攤漸漸成為一道不可或缺的景觀。無論在車站廣場,還是廣德橋畔,這道風(fēng)景都能迅捷映入小鎮(zhèn)人的眼簾,緊密融入小鎮(zhèn)人的尋常生活中。這個終日里穿著黑衣黑褲、系著黑布襕的中年女人,每天黑糊糊的一團駐守在那里,閱盡路上所有的風(fēng)景和世事。如果遇到苗姨哪天不擺攤,鎮(zhèn)上的人普遍會感到不習(xí)慣,然后去設(shè)法打聽苗姨的下落,或挨個去她家探望。所以,苗姨遇到生病時,她的幸福感特別強烈,很多人上門來噓寒問暖。人們?nèi)绱岁P(guān)注苗姨,本質(zhì)上是在維護小鎮(zhèn)亙古形成的格局,獲得一種心理上的平衡。
在小鎮(zhèn)這條紛攘的老街里,充斥著所有的家長里短、凡人俗事,這里像是最熱鬧的話劇舞臺,每天都在上演一出出新鮮生動的劇目。苗姨無形中成為這座舞臺的主角,其一言一顰、一舉一動盡在鎮(zhèn)上人的耳目里,哪怕家里發(fā)生一件芝麻大的事,也會被津津樂道。
我每次路過苗姨家門口,都沒見到過苗姨的老公。如果她家里有個男勞力該多好,賣甘蔗畢竟是氣力活,可是苗姨的老公究竟去哪了?苗姨有一個女兒,屬于獨生子女,母女倆相依為命。國家彼時還沒實行計劃生育,苗姨為啥不多生孩子?這些疑問,那時我壓根不會去深究,我相信鎮(zhèn)上的老輩人肯定曉得苗姨家的故事,這故事講出來,說不定讓人唏噓。印象中,她的女兒從不走近她的甘蔗攤,或許是在同學(xué)面前怕羞,或許對母親的生意缺乏興趣,或許是出于其它原因。
意料之外的事,總在情理之中發(fā)生,兩年后,苗姨推行的賒賬政策終于出事了。那天,老街上有不少人在竊竊私語,語氣和表情都在替苗姨惋惜。原來苗姨把賒賬記錄的小本本給弄丟了(也許被偷了),那么多的賒賬,苗姨無論如何記不住了,隨后出現(xiàn)了一群企圖賴賬的人,大人小孩都有。
苗姨的秘密被意外捅破,人們紛紛得出結(jié)論:原來苗姨所謂超強的記憶力是假的,她的眼光完全是唬人的,她全靠本子記帳?,F(xiàn)在可好了,口說無憑。賴賬倒還其次,苗姨并未把它放在心上,要命的是,苗姨的腦子像是電腦犯了病毒,把賒賬的張三李四們互相搞混了。明明沒賒過賬的,或賒過已還賬了的,硬說人家還賒著;明明賒著的,卻認(rèn)為人家已還賬。苗姨由此得罪了一部分人,這些人除了當(dāng)面謾罵苗姨,暗地里還搞惡作劇,實施報復(fù)。
苗姨家后面是剡江的堤壩,一樓后半間的屋頂與江堤差不多高,一群頑劣的孩子開始拿苗姨家屋頂做出氣筒。他們隔三差五往上面丟石塊,嘩啦啦砸碎了不少瓦片。遇到雨天,外面下大雨,苗姨家灶間下小雨。等到苗姨追出去,熊孩子們已跑得杳無蹤影,苗姨不止一次氣得胸疼發(fā)作。這還不夠,常常在黃昏,他們用大把稻草把苗姨家的煙囪塞個結(jié)結(jié)實實,正做飯的苗姨被滿屋的濃煙嗆得淚流滿面。
苗姨好心辦壞事,讓她做夢也想不到,她開始反思這件事。后來,苗姨忍痛割愛,取消了這項優(yōu)惠待遇,同時宣布所有的賒賬一筆勾銷。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賒賬者們感動至極,也讓那群頑童們愧疚不已。以后的夜晚,苗姨家的門縫陸續(xù)有窸窸窣窣聲傳來,那是錢幣在塞進來。屋頂?shù)乃橥咂脖蝗饲那母鼡Q了,再也沒人來堵塞煙囪了。這后續(xù)的事情,又讓苗姨始料未及。
許多年后,我去小鎮(zhèn),苗姨早已不在人世。鄰家大嬸告訴我,苗姨生前把賣甘蔗積攢的錢,一半資助給了鎮(zhèn)上的兩名孤兒,另一半僅留給了自己的獨生女兒。我突然感到鼻子有點發(fā)酸。
大禮堂看門老頭
1970年代,鎮(zhèn)上的大禮堂被我們深深眷顧并寵愛著。那時候,我們絕不會去念想一座金碧輝煌的影劇院,做夢也不會。很多年過去了,那座簡陋的禮堂被我綿長的思念層層包裹,逐漸化成一塊溫潤透亮的琥珀美玉,帶著夢幻般的色彩,長久沉淀在我的心窩里。
大禮堂是我們少兒時期的“伊甸園”,在黑白電視還是鳳毛麟角的年代,那里經(jīng)常放映革命年代的電影,文宣隊定期組織文藝演出;偶爾還有公社召開的重要大會,那肯定是上面發(fā)生了重大的政治事件。但那里大多數(shù)時間在放映電影,大多數(shù)時間我們在盡情玩耍。比如在一排排座椅間任意追逐和捉迷藏,在一把把座椅下趴著撿拾硬幣;還有我們把大禮堂的看門老頭當(dāng)作“鬼子”,與他長期周旋,與他斗智斗勇。
說來你不信,大禮堂的看門老頭竟然看不住門,盡管他年紀(jì)已經(jīng)很老,老得老態(tài)龍鐘,老得彎腰駝背,老得面目猙獰,但那不是他看不住大門的理由。他看不住大門是因為大門外沒設(shè)門崗,唯一的門房改售票處了,專售電影票。他只能住在舞臺右側(cè)的化妝間,這化妝間恰好被舞臺側(cè)墻擋住了視線,當(dāng)然看不到臺下的數(shù)百號座位,哪怕下面翻江倒海般鬧騰,只要不發(fā)出太大聲音,老頭是斷然覺察不到的。
老頭除了看門和管護大禮堂財產(chǎn),還兼顧臺上臺下打掃的任務(wù)。每次放完電影,或演完戲,滿場都是丟棄的垃圾,老頭得及時掃清。這掃地累是累,但每次都能獲得額外的福利,今天叫小確幸——撿到大大小小的硬幣。那個時代,工資低,物價低,這1分、2分、5分的硬幣挺值錢的,可買好多東西。我們多么艷羨看管大禮堂的老頭,既能近水樓臺免費看電影,又能不斷地?fù)斓藉X幣,我們無數(shù)次幻想取代他干這掃地的活。有一次,在大禮堂門外,我們幾個小伙伴怯生生地向他開口,大意是學(xué)校老師布置了學(xué)雷鋒做好事的任務(wù),要求放完電影后,幫他打掃座位下地面。說這番話時,我們的心在怦怦直跳,生怕編造的謊言被他立馬識破。也許是懷疑我們掃不干凈,也許是不想讓我們搶占隱藏的福利,總之,他當(dāng)場拒絕了我們。瞧著他那副兇悍的面孔、不近人情的冰冷態(tài)度,我們對他愈加憎惡。
每當(dāng)無聊時刻,我們總想去大禮堂玩,但前提是如何進入大禮堂,如何避開老頭。大禮堂有左右兩扇大門,老頭進出一般走左門,用一根大鏈條鎖住,出去時鎖外面,進來時鎖里面。右門是從里面用插銷插住,外面根本推不動。老頭多半喜歡下午外出,我們從外鎖的門就能準(zhǔn)確判斷。遇到這種情況,我們使勁往里推門,推出一條20公分的縫隙,讓最瘦小的伙伴擠進去,把右門打開,大伙長驅(qū)直入。
我們在空曠的禮堂內(nèi)尖叫,雀躍,奔跑;我們在舞臺上假裝各種角色,手舞足蹈地演戲;我們還用手拉扯臺上的寬銀幕布,不斷摩挲著,試圖從幕布中擠捏出神秘的電影畫面來……當(dāng)我們忘掉周遭一切、沉浸在無休止的快樂中時,外面望風(fēng)的伙伴火急火燎進來報訊:“不好了,‘鬼子來了!”我們大驚失色,全一貓腰鉆進一排排座位通道里,隱蔽起來。
“鬼子”看到自己的營地被人家乘虛而入,氣急敗壞地端起一把掃帚,一排排地尋找起目標(biāo)來。大伙屏住呼吸,從“鬼子”搜索的另一側(cè)地面,小心地匍匐過去,然后飛快地跑出右大門。手腳不利索的人被“鬼子”截住,背部挨了好幾下掃帚。其實老頭是失策了,本可以甕中捉鱉,他進來時,沒把大門反鎖,結(jié)果漏了網(wǎng),讓我們都逃脫了。后來幾次,老頭有經(jīng)驗了,進來時先把門反鎖,再從容地一一捕捉。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們事先在舞臺左側(cè)的窗口扒了個洞,作為應(yīng)急逃生口。反正我們每次都有應(yīng)對老頭的策略,他也真拿我們沒辦法。
我一直惦念著哪天放完電影,能搶在老頭掃地之前,鉆進每排座位里去細細尋找硬幣,但那是玩心跳的事。老頭在舞臺上像一個真實的“鬼子”,左右晃動著巡邏,居高臨下監(jiān)視全場。要在他的眼皮底下行事,可真不容易。后來我摸到了規(guī)律,一般前晚放完電影,老頭在次日上午8點鐘打掃,我必須趕在之前潛入,那會兒,說不定他還在做早飯呢。但他似乎有所提防,加強了警戒,往往在7點鐘左右,就搬一把椅子,坐在舞臺上,慢篤篤地抽著煙,呷著茶,眼珠一動不動盯著場地。
有天晚上,大禮堂放映朝鮮電影《賣花姑娘》,場內(nèi)人山人海,水泄不通,觀眾們稀里嘩啦灑了一地淚水。那晚我們并不關(guān)心濕漉漉的地面,而是盤算著這么多的觀眾在地上會遺落多少硬幣。翌日清早,伙伴們相約來大禮堂,這次終于搶在老頭起床之前,順利完成了搜尋工作,意料之中,我們收獲頗豐。以后幾次,我們有成功,也有失敗。老頭從臺上跑下來攆走我們,十分不方便,加上他的腿腳老化,走路蹣跚,全讓我們輕易逃脫。
在老頭眼里,我們這些頑童已經(jīng)犯下了“滔天罪行”。但在大禮堂內(nèi),我們并沒有真正損毀過一件公物,老頭心中也明白,只是我們破壞了原本安靜的秩序,隔三差五地惹他生氣。
有一回,我們學(xué)校在大禮堂演戲,我扮演國軍士兵甲,押著一位五花大綁的地下黨員上臺來。此時,老頭就站在后臺瞧著我,我擔(dān)心被他認(rèn)出,怕他沖上來揪住我,然后我被他押著,交給老師。我拼命壓低帽沿,低下高傲的頭顱。幸好他辨認(rèn)不出我的相貌,在他眼里,我們的模樣都差不多。虛驚一場。
那年初冬,在大禮堂門口,停放著一輛超高超重、滿載蘆葦稈的手拉車,一位頑皮的伙伴攀上懸著的車把手,不慎把支撐桿給碰倒了,負(fù)重數(shù)百斤的手拉車突然前傾,尖銳的車柱木戳穿了稚嫩的大腿,鮮血汩汩地流出來,伙伴疼得昏厥過去。最先看到的是大禮堂的看門老頭,只見他一個箭步跑上去,一把抱起傷員,急吼吼地跑向醫(yī)院……那次,他的身手從沒這么敏捷過,他的步履從沒這么疾速過,究竟是什么力量在驅(qū)使他?
老頭為醫(yī)院搶救贏得了寶貴的時間,整個鎮(zhèn)上都在夸贊他,我們都被這件事深深感動。大伙發(fā)誓,再也不去那里撿硬幣了,再也不去騷擾他了,讓那里的一切重歸寧靜。
1987年某天,我路過小鎮(zhèn),心血來潮去探尋曾經(jīng)的大禮堂,可那里早被拆遷了,原址已被一座私企廠房取代。我去東面新建的影劇院參觀,偌大的內(nèi)部空間,所有的設(shè)施都是整潔簇新的,我感到異常陌生。這影院不單是改了新址,而且里外格局跟城里的沒啥兩樣,只是沒有了當(dāng)年原始簡樸的氛圍,也沒有了令人遐想的娛樂空間,更沒有了看門老頭傴僂蒼老的身影。
軋米胖的阿忠伯
我是在鎮(zhèn)上的老街長大的。在那段青草般鮮嫩的年齡里,我沒有學(xué)習(xí)壓力,也沒有遠大理想,我整天無所事事,不停地逛呀逛,逛遍了老街的每家店鋪,認(rèn)識了住在那里的每個人。我的那些無憂無慮的光陰呵,以后打著燈籠都找不到了。
我的膽量在同齡人中不算小,比如去浩蕩的剡江里游泳,我從不害怕河沙鬼;在夜晚的墓地里獨立行走,我決不會心驚肉跳??呻y以置信的是,在那條短短的老街上,我竟然懼怕兩樣?xùn)|西——打針和放炮,相信其他小伙伴莫不如此。這打針,來自老街的胡紀(jì)達診所,這胡紀(jì)達本是牙科醫(yī)生,跟打針是兩碼事。據(jù)說他定期逮住小孩打針,專打手臂,疼得要命,人數(shù)湊不夠,就滿鎮(zhèn)滿街找,小孩們都嚇得東躲西藏。后來我猜想這可能是疫苗針,也許是縣里或公社下達的任務(wù),他的牙科診所兼有防疫職能。而這放炮,來自牙科診所對面的阿忠伯家門口,是由50來歲的阿忠伯放的。他是鎮(zhèn)上唯一的軋米胖師傅,這放炮是必須的,是軋米胖過程中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炮不放,大米、玉米、年糕片等就不會膨脹,米胖就形不成。猝不及防中,身邊“嘣嘭”一聲,震耳欲聾,讓人的魂魄頓然出竅,對孩子們來說,那是最難受的瞬間。
從概率上講,胡醫(yī)生打針充其量兩年一次,只要躲過一陣子就好。而軋米胖則是每星期一次,煞是頻繁。我掐指算過,一爐米胖需要軋15分鐘,每小時可軋4爐,8小時就軋32爐,也就是,一整天至少要放炮32次以上。伴隨著持續(xù)不斷的炮聲,老街里的房子也不由自主地顫動起來。小孩們則捂起耳朵縮起脖子,每隔15分鐘,就飛速逃往老街的兩端,或者猴似的閃進小巷小弄里。
阿忠伯家地處老街中心,隔壁是中藥店,中藥店臨街的墻面是鎮(zhèn)上的大批判專欄,內(nèi)容圖文并茂,而且隔三差五換新內(nèi)容,無產(chǎn)階級與資產(chǎn)階級、人民大眾與階級敵人,每天都在這塊陣地上熱火朝天地較量著,而一步之遙的阿忠伯家門口卻是另一番熱火朝天。
阿忠伯常年戴著一頂褪色的藍布帽,布帽下藏著一副煙熏火燎的臉,耳朵上時常夾著一根廉價的雄獅煙,渾身散發(fā)著刺鼻的煙火味。
每逢軋米胖日的大清晨,阿忠伯先要完成廣而告之的任務(wù)。在鎮(zhèn)上的每條街弄里,他漲紅著脖子,一路高喊著“軋米胖嘞、軋米胖嘞……”吆喝完畢,回到家門口,他就開始點火生爐,然后接納第一爐米胖生意。他坐在小矮凳上,用力轉(zhuǎn)動葫蘆形鐵鍋爐的搖柄,一手攥著風(fēng)箱桿來回拉動,漆黑的鐵鍋爐勻速旋轉(zhuǎn)著,紅色的火苗舔舐著鍋的底部。阿忠伯的這些動作單調(diào)乏味,盡管已重復(fù)了千萬遍,但還得千萬遍地重復(fù)下去,因為每爐米胖、年糕干,或玉米胖,都寄托著每個家庭每個孩子的希望,尤其是在物質(zhì)貧乏年代,人們的溫飽還沒完全解決的情況下。阿忠伯像一位技藝精湛的廚師,一絲不茍地制作著顧客們的每一盆菜肴——米胖。他十分清楚,火候與時間掌控得是否精準(zhǔn),事關(guān)這爐米胖的產(chǎn)量高低和口味優(yōu)劣,在他手里,絕不制造一爐半生不熟的疵品。
這會兒,阿忠伯家門口的人越聚越多,一爐接一爐的米胖爆出來,老街上彌漫著誘人的香氣,人們?nèi)枷矚庋笱?,小孩們更是興奮得上躥下跳。地上撒滿碎米胖,猶如天女散花,有人蹲在地上撿著吃。放炮剛過的時段最安全,圍觀的人也特多,地上搶吃的人更多。越往后倒計時,圍觀的人就越少。待炮聲過后,人們又從四面八方圍攏來,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周而復(fù)始。
阿忠伯家門口于我而言,真是又怕又愛的地兒,怕的是驚魂的炮聲,愛的是香噴噴的米胖。但米胖畢竟是我們小時候酷愛的零食,即使駭人的炮聲,也抵擋不住來自它的誘惑。每個星期天,我在阿忠伯家門口停留的時間,被切割成一段段碎片,“嘣嘭、嘣嘭、嘣嘭”……我的耳畔時不時回蕩著這震耳的炮聲,我也一次次狼狽地做著折返跑。
阿忠伯的老婆多年前已改嫁,阿忠伯始終是光棍,幸虧家里由70多歲的老娘操持家務(wù)。每逢軋米胖時,老娘就馬前鞍后做兒子的幫手。其余時間,阿忠伯便去地里干農(nóng)活,種點蔬菜瓜果,補貼家用。阿忠伯家屋子逼仄,望進去總是黑咕隆咚的,家里的物件全落滿黑色的灰塵,外間的那頂蚊帳又臟又黑,不忍卒看,這是長期被軋米胖的煙灰熏的。
阿忠伯最威風(fēng)八面的時刻是放炮前。當(dāng)氣壓表的指針滑向“15”時,阿忠伯停下手里所有的活,表情也驟然嚴(yán)肅起來。他拿起旁邊的圓筒長竹簍,竹簍口扎著一圈面袋布,將面袋布套住鐵爐口,再用腳踩住機器的頭部,用一根鐵棒插入開關(guān)口,令人窒息的時刻到了!所有孩子的耳朵被捂得像銅墻鐵壁,阿忠伯仿佛驚濤駭浪中的哪吒,騎在惡龍的身上,掐住了它的咽喉,一副豪氣沖天的架勢。只見他“呸”的一聲,把唾沫吐在烏黑的手心里,淡定地環(huán)顧一下四周,亮開嗓門大喊一聲“放炮嘞”,并用力扳動開關(guān)……“嘣嘭”一聲巨響,大片白煙沖天而起,珍珠般的米胖、噴香松脆的年糕干“轟”地一下蹦進了長竹簍,少量的飛濺到外面地上。
阿忠伯噓出口氣,像是又完成了一件稱心如意的作品,表情也比先前放松多了。他開始從容地打掃起“戰(zhàn)場”來,將竹簍里的米胖一粒不剩倒入主人的畚箕里,仔細清掃著地上的碎米胖,用布條將鐵鍋爐內(nèi)壁擦拭得干干凈凈,又把下一戶人家的生原料緩緩倒進鐵鍋爐的肚子里。
每個行業(yè)都有潛規(guī)則,軋米胖也不例外,這潛規(guī)則叫留底,即軋前乘人不備,從各家生原料中利索地抓出一把,放入自家容器里,這樣集腋成裘,米胖師傅家的米缸總是綽綽有余的。然而阿忠伯卻從不做留底的事,那可是良心上的事。阿忠伯說,我收了人家的加工錢,每一粒米、每一片年糕都歸屬人家,我要替主人家著想。
那年冬天,阿忠伯老娘去世。出殯那天,老太太被許多人從黑齪齪的屋里抬出來,準(zhǔn)備放入棺材。懵懂的我大著膽子,擠進人縫看熱鬧。阿忠娘的臉色像阿忠軋的米胖一樣白,但面容卻十分安詳。我平生第一次目睹了一位老人逝去的樣子,內(nèi)心非常震驚,那會兒,我多么盼望阿忠娘會突然睜眼爬起來。阿忠伯趴在棺材前,哭得呼天搶地,久久不肯起身。老娘走后,阿忠伯缺了個重要幫手,軋米胖時常常精神渙散,心力交瘁,人也比以前蒼老了許多。
第二年,公社革委會來了一幫兇巴巴的人。阿忠伯被莫名其妙戴上了“壞分子”的帽子,罪行是在革命大批判專欄前放火、放炮,用心險惡,并屢教不改。即日起,停止軋米胖,并沒收米胖機,去隊里參加生產(chǎn)勞動,接受社員群眾的監(jiān)督。
我走過阿忠伯家門口再也不用捂耳朵了,再也聽不見他“放炮嘞”的大聲叫嚷,我的心頭感到陣陣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