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夏楠
五月的杭州城,天氣微熱,整條文一路都在修補之中,我踩著這條破碎的路去見一位老友。這個城市里的雨水大概都落在了西湖里,只是西湖遠在目光所及之外。人在粗礪的石塊砂礫的間隙行進著,明晃晃的太陽一照下來,萬物都成了白骨。
白骨。我曾用這個詞形容過安葬王小波的那座山陵。這些年,這座山陵一直橫亙在眼前,卻再也無法抵達。更確切地說,后來的我一直與它保持著觀望的距離,沒有再往那個方向走過。
2009年的四月,清明,我和申約著去看望王小波。一早從海淀出發(fā),在公交車上顛簸了近兩個小時才到了昌平,又徒步走了兩三里地,一路閑談竟不覺得累。路上遇見了三兩個賣花的老人,是附近村子里的,面前各自放著幾籃子菊花。他們的臉凹陷了下去,花還是新鮮精神的;他們明明坐在凳子上,印象中卻仿佛被黃菊截去了半個身子。
我們挑了兩枝黃顏色的,“會有人買嗎?”
“有啊,之前好幾個和你們差不多的小年輕來過?!彼麄儚膲m土里探出頭說。
后來還遇見一個賣風箏的,戴著土灰色的帽子低頭做著風箏,各色完成品被縛在縱橫交織的架子上,不知幾個有幸飛上天。這里無緣沾染京城繁華之氣象,細沙黃土撲面,倒更近似塞外。楊絮初起,在陽光下和黃沙混作一團。在這一片混沌中,眼前驀然出現(xiàn)了一片裸露的碩大渾圓的山巖,也許是太陽曬久了,唯余慘白。
真如白骨壘成一般啊。我感嘆道。
小波就在白骨的最高處。像陶淵明說的那樣,托體同山阿。在他藏身的石頭前,幾枝菊花半蔫。沒有人。我們放下菊花,聊了一會兒他的小說。這個地方視野不錯。我說。申表示同意。
下山的時候天氣清朗,我說起正在看慕容雪村的書,說不甚喜歡,陰郁到近乎變態(tài)了。只喜歡其中的一段話,還背了下來:彼時月光如水,我們青春年少,品貌俱美。很多年后,當故事中的少年頭生白發(fā),人間依然柳綠花紅。
二十歲的我陷在這樣辭藻華美的惆悵涼薄和無可奈何里,你看現(xiàn)在不正是柳綠花紅的時節(jié)嗎?
申只是笑笑,他笑我太年輕還未有足夠的經(jīng)歷和見識,容易被這樣淺薄的言辭俘獲。陽光下所能見的罪惡在暗黑的帝國里簡直純?nèi)绱壕?。而我則對他仿若洞察世事的模樣不以為然——我相信那些明媚的,也會生長,并且生生不息。更重要的是,我們活在明媚的那一邊不就可以了嗎?
君子之交,和而不同。小波見證了我們并不偉大友情的回光返照。不必等到華發(fā)初生,便匆匆作別。
2008年夏天,那個畢業(yè)的迷茫期,我遇見了申、森子、海濤、慧、娜等一幫志向各異的年輕人。京城臥虎藏龍,這一家小小的圖書出版公司濃縮了天南地北的年輕人,他們坐在五道口的高樓里,低著年輕的頭顱在鍵盤上奮力碼字插圖,為書店供去大量粗糙質(zhì)量參差不齊的書稿。空間逼仄,被一墻一墻的書壓迫著,但這并不妨礙我們的交流。肉體仿佛已經(jīng)坐化,思維傳入電腦后更加輕盈靈巧,在唇槍舌戰(zhàn)上這里的每個人都可以將文字運用得出神入化。文字是我們共同的鑰匙,以為有了它,便可打下一片江山。
那時候,對物質(zhì)的要求很低,沒有房子,就租個隔斷間;沒有食堂,我們便去樓下的711便利店解決,然后在隔壁的“光合作用”小憩片刻。那時“光合作用”還沒倒閉,書店籠罩在最后的輝煌里。那時候,“八〇后”都很年輕。
晚上下班了,幾個聊得來的偶爾會湊個飯局。飯館狹小,座位和油膩的廚房挨得很近,男同胞們吞云吐霧,激憤時事,一言不合就拍案而起臟話。我默默想著飆臟話是否算是文青標配。聽到最后,底色都是懷才不遇。這些人里,申大概是最有才華的一個,出了好幾本小說集,雖然我們都沒怎么看。聽說還有一批粉絲在博客上追隨,這是我第一個帶粉絲的朋友;還訝異了很久,我本以為只有王小波這樣已經(jīng)去世的人才會有追隨者。
申原是法學專業(yè)的,后來卻對哲學情有獨鐘。他認為除了哲學,沒有什么東西值得他費腦子——人活著,不就是為了搞明白人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嗎?從西南政法畢業(yè)后,他以第二名的初試成績進了清華哲學系的面試,結(jié)果面試時腦子搭錯筋,把國內(nèi)各路哲學大牛包括端坐眼前的考官們貶斥了一通,順利落選?!昂么跸饶玫角瞄T磚進去啊。”我聽說后急了?!笆桥?,現(xiàn)在后悔也來不及了?!彼πs并不像是后悔的樣子。雖然沒走上學術(shù)道路,他還是留在了這個離清華不遠的五道口編起了文史書,依舊三大批判不離口,并以尖酸刻薄而聞名。原本我們不在一個部門也不在一棟樓,并不相識。他不知從何處聽說少兒編室來了個新人與人斗嘴不落下風,于是一日通過工作群加了我,下了戰(zhàn)書。
“你簡直比撒潑的晴雯更甚?!备糁聊晃叶寄懿煊X到他棋逢對手磨拳搓掌的興奮。
“我比她有文化謝謝。”
此后他便偃旗息鼓,改為獻殷勤模式。申瘦高個,眼睛略凹,鷹鉤鼻,薄嘴唇,夾著一副厚厚的眼鏡,天生具有詩人氣質(zhì)。喜歡浪漫,喜歡夸張,尤其喜歡過度將女性神性化。譬如談起他的小師妹,便加上明眸皓齒才華橫溢古靈精怪種種溢美之詞,還特別盛贊她精通廚藝,恍若世上真有一個黃蓉。他在人前毫不掩飾對這位師妹的喜愛,我抱著看好戲的心態(tài)再三慫恿他去追求,然則他又大義凜然道真正的愛情不是去占有,順便把自己也神性化了。我看著他進退失據(jù)的模樣直搖頭,中世紀身著重甲手持長矛的騎士對心儀貴婦那套一廂情愿的自我犧牲精神也不過如此吧。
申是從西南邊境來的,公司里的其他同事也沒有一個是北京土著,只是因為各種機緣而相逢于此。閆是個比文字編輯要邊緣得多的插畫師,扎著高高的馬尾辮,經(jīng)常加急做一些補白的工作。她的QQ說明我一直記得:“如果把枯枝插在青瓶里,這個夏天會開滿鮮花吧?”她想做漫畫師,上班總是睡眼惺忪的樣子,因為只能占用睡覺的時間畫她鐘情的漫畫。我去過她住的地方,離五道口不算遠,在十三號線霍營地鐵站附近。周邊在拆遷,終日籠罩著挖掘機等機器轟鳴的聲音,根本無法入睡。我睜著眼睛聽了一晚上她的打鼾聲。次日一早,浩浩蕩蕩的上班隊伍像迷霧一樣涌向地鐵站,幾乎都是剛剛畢業(yè)的大學生。這個景象太過驚悚,以至于若干年后我研究生畢業(yè)時徑直選擇了回家鄉(xiāng)。她的家鄉(xiāng)在中原,可是那里的文化產(chǎn)業(yè)與京城相比,近乎荒漠。至少在這里,她的理想還能勉強存活著。
2008年的夏天,公司組織去泰山游玩。大巴車上閑來無聊,我和申坐在車尾玩古詩接龍,比到最后也沒有勝負,就放棄了,一起背《長恨歌》玩??目慕O絆行至半道,忽然來了一個女子,一氣呵成把余下的給終結(jié)后負手而去,徒留我二人目瞪口呆?!罢嫒缢y瀉地”,這是申給慧出的評價。作為吉林大學的研究生,這個從東北來的姑娘身上自有一股剽悍之氣。她是文史編室的扛把子,誰也看不上,哪怕是北大畢業(yè)的財經(jīng)編室部長。后來我調(diào)入了文史編室,反倒和她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她留在這個公司,只因早她一年畢業(yè)的學姐認為這公司氛圍不錯,適合她這樣的性情爽直之人。
下車登山,天還沒亮。但是一夜旅途勞頓,眾位文青被這五岳之首的氣勢壓倒,癱軟在步行道上,觀日出的由頭并不能提供足夠的動力。我?guī)屯械墓媚锪嗔税刃卸?。帶隊的副總正好在前頭,沖我邊上站著歇息的一個年輕人喊道,“森子,你幫人拿一下行李?!蔽乙慌ゎ^,但見此人圓頭圓腦連眼睛都是圓的,只是臉上的肌肉有些呆滯。
他嗯了一聲猶猶豫豫地伸出手,“要幫忙嗎?”
副總很熱情,“你們是老鄉(xiāng)啊,可以認識一下。”
我又看了看他,他依舊呆頭呆腦的樣子。
“我寧波的,你哪里的?”
“臺州的。”
說完話他又成了一塊石頭,整個人沉了下去不再說話。這人真是無趣啊。我越走越快很快就把他撇下了。
森子是財經(jīng)編室的,同編室的海濤也是浙江人,聽說來了個老鄉(xiāng)就拉著開同鄉(xiāng)會。我對海濤最初的印象并不好,身子虛胖,胡子拉碴,整個人松松垮垮的,小眼睛在厚鏡片后躲躲閃閃。森子說他過得不容易,我聽了些海濤的故事也深覺如此。他在北師大畢業(yè)后去了日本學畫畫,回來當了幾年的街頭畫家,最后還是放棄了。他心心念念的是遠在日本的女朋友,據(jù)說是某位議員之女,其父棒打鴛鴦反對他們在一起。他總?cè)氯轮獢€夠了錢再回日本,接她來北京。這個近乎傳奇的故事一直是眾人無聊時的談資。因只有他一面之詞,也無人見過其女友照片,慢慢地就成了一個笑話。偶爾有人當面拆臺說,你這女友是不是真的。他也不惱,笑笑就過去了,只是吃飯的時候喝酒抽煙更兇了,有些嚇人。
我與海濤漸行漸遠當是他的新書準備出版之際。他一直對日本文學很著迷,做了一下市場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村上春樹最受文青們喜歡,就寫了一本解讀他小說的書,并托我寫序。潤筆費就是請我和森子下了頓館子,大家皆大歡喜。某日晚上,我去他們編室閑聊,問起新書情況,他說快了,責編剛給他發(fā)來定稿。我過去在電腦上拉著看了看,竟發(fā)現(xiàn)我寫的序掛在一個陌生的名字下。他慌忙地解釋說我沒什么名氣,說這學者與他是怎樣的交情。我冷笑道,那么事先也是忘了與我打招呼了?我這個寫手當真便宜得很,只是不知道能否入這位教授的眼。森子見我臉色不善,就對海濤說,趕緊讓責編把名字改了啊。我哼了一聲,把這篇序撤了吧。后來這個序怎么處理的我忘了,新書我也沒見到。第二天海濤叫了一大桶肯德基的雞腿外賣到我們編室賠罪,雞腿在烈日下滋滋地散著香味。同編室的姑娘們圍上來說海濤怎么這么大方了,我打開蓋子七手八腳地給她們分著雞腿,說誰讓他得罪我了呢。
娜二十三歲生日那天,收到了一束大紅的玫瑰花。她臉上卻不見喜色,淡淡的?!澳銈円??”她對我們幾個想聽八卦的姑娘遞上花。我們搖搖頭,她就在辦公室里像一條魚一樣游來游去,把花撕成一瓣一瓣的,放在每一個人的辦公桌上。下了班她又叫住我一起吃飯。我和她并沒有太好的交情,也沒準備什么禮物。到了店里才知道除了我、她、森子,另有兩個不相熟的男生。森子問那兩個男生能不能喝白酒,他們呆了片刻點點頭,然后三個人就喝了起來。我好奇地抿了一口,喉嚨火辣辣的,不知道他們怎么灌得下去。娜不以為意,看也不看他們,只和我說玩笑話。晚飯后又約著去K歌,我五音不全只好坐在一個角落聽著,森子開場吼了一首就把麥扔給了兩個男生。到了后半夜,森子說他還有個活兒趕著上班交,必須得回去了。他把“必須”兩個字說得很重。娜堅持要通宵。森子就掏出幾張票子放在茶幾上,說沒準備什么禮物,你喜歡什么就自己買吧。隨后把單買了就走了。我迷迷瞪瞪地歪在沙發(fā)上睡了過去,只記得最后唯有娜一個人在唱歌。
森子喜歡娜已經(jīng)不算什么秘密了,泰山之行他就一直追著娜走,可惜太過笨重,被身手靈活的娜遠拋在后,所以臉才陰成那個樣子。那年夏天他請我吃了好長時間的新疆大盤雞,每次都像憋著一口氣,一再地傾訴這樁事。我早已從最初對八卦的新鮮好奇變?yōu)榱顺涠宦?,一心一意挑大盤雞邊上那一圈寬寬的面條吃。
“真是羨慕你眼光那么低,我想找個人讓我失戀都沒有。”我洋洋得意。每次聊到后面,我的同情都給了娜。她只是不喜歡,又有什么錯呢。
現(xiàn)在想來多少有點對不住他,那時很難產(chǎn)生同理心,只覺得不可思議。一個人怎么會因為另一個人成了這個模樣呢?碰到喜歡的人,總歸是幸運的才對吧。退一步說,就算難過,也是幸運的副產(chǎn)品而已。我認為自己邏輯推理非常嚴密,森子每每只好瞪著眼睛無力反駁。
不是所有的暗戀像春雪化了一般了無痕跡。中秋節(jié)的那一天,悶頭悶腦的森子發(fā)了脾氣。剛好是周末,在北大讀研的同學莎莎約我過去玩,森子則定了去北廣參加一個大學同學會。我在出租屋里看了會書,下午昏睡了片刻,算算時間差不多了便準備步行過去。租的房子就在五道口,和北大不遠。這時森子來了一個電話。
“你在哪?”
“住的地兒?!?/p>
“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找你同學過中秋?”
“你人在哪?”
“就在門口?!?/p>
我打開大門,森子既憤怒且委屈地在過道里走來走去。他說方才已經(jīng)來找過我一次,敲了敲門沒人應就走了,不知道怎么辦就又走回來了。
“不是同學會嗎?”我迷迷瞪瞪的。
“沒有心情去了?!彼辉缃o娜發(fā)了一個“中秋快樂”的四字短信,眼巴巴等到中午,越等越焦躁可一直不見回復,最后忍不住給她打了個電話,“我質(zhì)問她了,說我們的關(guān)系難道連發(fā)個祝福短信的普通朋友都比不上嗎?”說到后來,他的憤怒已經(jīng)平息了下去,變成了懊惱?!拔蚁胨院笏粫砦伊??!?/p>
我嘆了口氣,果然愛情使人喪失理智,“那個同學會怎么辦呢?”
“去了也沒好臉色,反而把他們的心情也破壞了?!?/p>
“那你就不擔心把我和同學的心情也破壞了?”
對森子,我算得上是嘴毒心慈。畢竟是中秋節(jié),扔下他一個人的話未免太過凄凄慘慘戚戚。好在莎莎沒有介意,那個晚上也過得很愉悅,我們繞著未名湖一直走,一邊走一邊看月亮。
莎莎聊起了一個新認識的男生,“可是他對前女友的感情很深?!彼局碱^輕輕嘆氣。這遠比考研試題要令人糾結(jié)。
森子似乎深有共鳴,說起了娜,語氣是輕松自在的。
我是一個沒故事的人,只好充當聽眾間或點評家的角色。
繞著未名湖走到第二圈時,天空忽然下起了雨。毫無前兆的瓢潑大雨。我們愣了片刻拔腿就跑,很快一路上都是奔跑的年輕人。這么多年輕人一起在雨中狼狽地狂奔。我看著他們不由得笑了起來,接著身邊這兩個人也大笑了起來。一口氣跑到了食堂門口屋檐下,三個人還是狂笑不止,一直笑到彎了腰。
“莎莎現(xiàn)在怎么樣了?”森子問道,“我還記得那個中秋節(jié),下雨在北大的那次?!?/p>
我們坐在杭州城文一路上的星巴克里,一人一杯果茶。從前我們是喝奶茶的,現(xiàn)在似乎更懂養(yǎng)生了。
“回北京了。畢業(yè)后在唐山的國企待了兩年,房子都買好了,還是回北京了?!?我沒有說,莎莎還是沒能和那個男生在一起。他們短暫地在一起又分開了。男生去了西藏的新華社分社,從遙遠的邊疆打來一個分手電話。風沙沙地從耳邊吹過。十年了,不過是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
“我記得她是讀中文系的?回北京做什么工作了?”
我點點頭,“好像是語言學。現(xiàn)在做保險那個行業(yè),有向我們推薦過一些產(chǎn)品?!?/p>
“總不會是賣保險吧?要是真的,學的東西就廢了?!彼行┯牣惖赝锵е?。
我轉(zhuǎn)著手里的果茶,冰涼柔軟的杯子握在手里滲出了細密的水珠子,“我記得你是讀行政管理的?現(xiàn)在不還是沒做行政嗎?”
“是農(nóng)林管理,”他更正道,“高考填志愿都是瞎填的,研究生就不一樣了,你們不知道讀個研究生每年要花掉國家多少錢?!彼J真地算了一筆賬。
我想起來了,他做財經(jīng)圖書的時候和自己有個約定,每天要看上千條財經(jīng)新聞和數(shù)據(jù)報告,如此才能了解這個國家乃至這個世界的經(jīng)濟動向。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這么多的數(shù)據(jù)可供查看,不過他顯然做到了,現(xiàn)在單純在上市公司里掛名做個顧問已經(jīng)足以養(yǎng)活自己了。
“學中文的人就是這么不著調(diào),感謝世界縱容我們的任性吧?!蔽蚁肫鹱x研選專業(yè)的時候,家人也問過我日后找工作的問題。我說沒想這么多,只是喜歡讀這個專業(yè)就讀了。家人略訝異。我因他們的略訝異而訝異。我以為的世界和別的世界總是存在偏差。
外面的那些路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夠修好。真像那個時候的北京城,為了迎接奧運,各處都在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轟轟烈烈烈火烹油,以至于我恍惚間真的以為自己能夠見證玉宇澄清萬里埃,以至于哪怕過去了十年,身體的某一部分還時常停留在等待它舉辦的焦灼里。那些盛大狂歡,我應該是參與了的,可為何如此空虛,什么都沒留下,仿佛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可眼前的這個人把我拉回到了現(xiàn)實。還是從前的那個圓圓的胖子,不過是發(fā)際線高了些,啤酒肚突出了些,只是整個人的感覺不一樣了。也許是稱之為少年意氣的東西不見了。我自己想必也是吧,二十歲出頭已經(jīng)是遙遠的事了。
森子說前兩年他的游歷,說已走遍了國內(nèi)大大小小的城市,“不是度假那種到了一個地方就住在賓館里,是真的進入那個地方,好好地感受一下。”
他尚未自由職業(yè)時,去其他城市出差,時間不夠,總會雇一個司機帶他大街小巷地瞎轉(zhuǎn)悠,“要了解一個地方,菜市場一定要去,那里濃縮著生活的真實面目?!彼系赖卣f。
今年年初開始,他預備往國外跑,從東南亞起步,沒想到栽在了泰國一塊透明的店面玻璃上。
“我只是額頭輕輕一碰,居然就碎了!”他回想起那個場面還是覺得不可思議,眼睛瞪得滾圓。右腳被玻璃扎得很深,流了不少血,縫了好幾針。從泰國到臺州到杭州,換了四家醫(yī)院,最后不得不接受了要療養(yǎng)三個月的現(xiàn)實。
“住了一個多月酒店,人都快發(fā)霉了。”他幾乎是一直頹廢的廢宅了。
“你不是說過要在杭州郊區(qū)買房子藏書落腳嗎?看了沒?!?/p>
“不急,反正房價會穩(wěn)定的。”他并不在意,說起前兩個月有一個進體制的機遇,“我老師想讓我去研究所幫忙,我問了問,有些舉手的會議避免不了,就算了?!?/p>
他笑了笑,對自己天性如此無能為力的解嘲,對自己無法放棄自由索性認命的輕松。五道口的那幫年輕人,我無法想象其中任何一個人正襟危坐在大會堂里舉手表決的樣子。他們適合在嘈雜的小店里聊卡爾維諾,適合一時興起相約著去看王小波,適合因為一句話而愛上一個人,也適合一言不合就絕交。他們適合在塵土里野蠻生長,而不是在精致的殿堂里優(yōu)雅地喝茶。
我們聊了整整一個下午。我們沒有聊娜,她已經(jīng)在朋友圈里開始曬娃。我們沒有聊海濤。聽說他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和那個傳說中的日本女友。還是沒有人見過新娘子或是婚紗照,只收到了喜糖。
我們也沒有聊申。五年前我研究生畢業(yè)之際,他通過共同的朋友找到我,隱隱綽綽道了歉。拜訪王小波回城后,他詩興大發(fā),在博客上將此次行程寫得極具浪漫化,還把鏈接發(fā)了我。我大笑,“我哪里有這么可愛,我算知道原型與文學形象的差距了?!彼男熋每春笮纳闷妫惨庥娢?。不想申被小師妹的垂青砸暈了腦子,極力蠱惑小師妹與我比試才華。我一口否決,“難道要學《紅樓夢》聚在一起寫菊花詩嗎?好不好笑哦?!彼詾槲仪撇簧纤男熋?,又在師妹那里失了面子,揚言斷交。恰好我準備入學考試已離開單位了,便不復聯(lián)系。這些年過去,他的小師妹結(jié)婚了,他大概冷靜了下來,主動說起了自己種種可笑之處。
“她結(jié)婚了,我便不用發(fā)狂了?!彼猿暗?。
因我準備離京,便約著若時間適合不妨一見。只是學校遠在郊區(qū),進城不便,我提出不如找個折中的地方吃個便飯。他則執(zhí)拗地堅持讓我過去,稱下午要踢球,稱多少人終其一生越過萬水千山都未必能夠擁有這相會時短暫的光輝——“你不過是坐兩個小時的車而已”。
不不不,不是這樣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當年的斷交并非偶然。也許對他而言這又是一樁美談,一若干年前的好友不遠萬里而來只為便飯暢談,乘興而來,興盡而返,活脫脫《世說新語》中人??上Эv然我是王子猷,他也不是我的戴安道。也許一起去看小波的時候多少能算吧,然而早已時過境遷。
仿佛往事重現(xiàn),我拒絕了。不算太意料之外,他再次與我斷交。如果說此前的斷交還算平和,此一次他卻惱羞成怒了——多讀了些書就瞧不上人了?斷交同樣在QQ上進行,因圖書館里網(wǎng)絡信號不好,一時信息發(fā)送不過去,便更佐證了他的懷疑。再解釋,已經(jīng)被拉黑了。
圖書館一到夏天空調(diào)就開得很冷,我坐那里整個人如墜冰窖。悶坐了片刻,沒有忍住,打電話給了森子,想讓他幫我痛罵一頓申。森子倒是不意外,“他不是針對你?!彼f了好些申的遭遇。離開出版行業(yè)重回律所后,他因司法考試未過只能當個助力,總是不能如意,加之面對要處理的本就不是尋常生活中的人事,終日郁郁寡歡?!八娺^太多奇葩的人了,這只是他的應激反應,這是自我保護??吹降目偸巧鐣年幇得?,難免會走極端。”
掛了電話之后,我坐在圖書館的樓梯上嚎啕大哭。我早就不看慕容雪村了,可是那一天,我再次想起了這個曾經(jīng)學法律的作家,想起了那頭生白發(fā)的故事中的少年。也許第一次絕交的時候,我們的機緣就已經(jīng)用盡了。他若干年后的再次尋來,不過是想要找尋舊日的美好以暫離齷齪的人世??晌覀兌疾皇桥f時的面目了,而我其實從來都不是他想象中那種堪以寄托理想的人。我們只不過都是脆弱的人啊,社會哪根筋脈輕輕一顫,我們就慌不擇路,甚至相互挾持傷害。
在我離開五道口去求學的幾年后,我所認識的那些文青們陸陸續(xù)續(xù)也都離開了。不久那家叫光合作用的書店就關(guān)門了。又過了幾年,公司被收購了,改名了,遷址了。對于后來走過五道口的人來說,它大概從來沒有存在過,那些把酒言歡的年輕人也各自湮滅在蕓蕓眾生中。
茶喝完了,我們起身告別。天還是很亮,暑氣也絲毫未消,但沉沉的暮色已在不遠處了。
“等傷好了要去哪里?”
“不知道,不過總有地方可以去的吧。”
他踮著一只腳,腋下夾著一根拐杖目送我離開。我走在那條尚在修補的路上,沒有回頭。
真想再看一次滿月啊,哪怕一場大雨馬上就要降臨。
(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