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太燕
縱觀數(shù)千年中國史,有兩個時代尤其值得緬念,一是春秋戰(zhàn)國,它為“軸心時代”的思想界貢獻了不少影響深遠的文化巨擘;一是近現(xiàn)代,它為中國的古今轉(zhuǎn)型提供了無限可能性。在社會形態(tài)上,這兩個時代均生機勃勃,充滿了各種機遇和想象空間,而五四運動是后一個大時代的轉(zhuǎn)折點,它啟動了中國現(xiàn)代化的閥門,讓中國社會和文化華麗變身。從時間界定上,筆者認可茅盾的分析,即五四運動總共持續(xù)了五六年時問,約從1915年秋至1921年夏,本文的論述范圍大致遵循此例。五四運動包括兩條線:一是五四新文化運動,隸屬思想層面,起自晚清,成于陳獨秀借《青年雜志》傳播現(xiàn)代思想,胡適等關于文學革命的呼吁,以及魯迅等人的新文學創(chuàng)作;二是1919年5月4日那場游行,以及由此引發(fā)的系列社會運動和改革。在以下敘述中,這兩條線始終是交融的、內(nèi)嵌的,因為它們共同烘托了行進中的20世紀社會和文化。
近年,關于五四運動的闡釋方式有一種“在地化”路向,即關注視角轉(zhuǎn)向地方,敘述模式由“五四運動在××”轉(zhuǎn)變?yōu)椤啊痢恋奈逅倪\動”,重心的轉(zhuǎn)移夯實、豐富了該領域的研究。筆者的目的亦為循著此思路,融合“五四運動在江西”與“江西的五四運動”來探討五四運動中的“江西話題”。
一、贛籍學人“五四”前后的行跡與言說
清代后期以來頻生的屈辱噬咬著國人的心靈,一方面造成了對過熟傳統(tǒng)文化的反思,先覺者試圖為其注入新質(zhì)素,借助新語言和新形式塑造現(xiàn)代國格和人格;另一方面堆疊了對立、反抗情緒,巴黎和會血淋淋的現(xiàn)實點燃了青年學子的熱情,導致民族恥辱感在1919年5月4日無法阻擋地釋放出來。在這場深刻影響了中國社會、文化、國家、民族運道,造成轉(zhuǎn)型意義的運動中活躍著一批贛籍學人的身影,他們或是引領者,或是參與者,或是旁觀者,甚至充當了反對者,見證了近現(xiàn)代中國社會的紛繁變化,其中的代表有江西九江許德珩,永新段錫朋,萍鄉(xiāng)張國燾,安福羅隆基、王造時,余江鄒韜奮,樟樹楊杏佛以及修水陳寅恪等。
1918年,北大學生組織成立國民雜志社,以討論救國問題,許德珩、張國燾是其中的急進派,主張革命救國,擁護新文化運動。1919年5月1日巴黎外交失敗的消息傳到蔡元培耳中,他透露給了許德珩等。雜志社成員2日晚正在北大西齋舉行社務會議,于是轉(zhuǎn)而討論國恥,提議約集北京各學校學生舉行示威游行。次日晚在第三院大禮堂舉行學生大會,許德珩上臺演講,表現(xiàn)出巨大的鼓動力。大會推定他撰寫宣言,并在5月4日天安門集會時通過了。他尖銳地揭露了帝國主義的強盜行徑。許德珩游行到東交民巷,與同學共32人被聞訊趕到的警察抓了。經(jīng)孫中山、蔡元培和社會各界正義人士呼吁,于5月7日獲釋。但北洋政府宣稱須將他們轉(zhuǎn)交法院訊辦,許德珩等19名北大學生立刻發(fā)表“聲明狀”,痛訴政府的賣國行徑和不公。隨著雙方的對抗益加激烈,北京學生大會決定擴大運動,推舉許德珩、黃日葵到天津、濟南、武漢、九江、上海呼吁一致行動,壯大聲勢。二人化裝潛行,歷千辛萬苦一路南下。在滬時,許德珩主持了關押期間北大病亡同學郭欽光的追悼會,指出郭君為國而死的目的有兩個:取消中日密約、收回青島和懲辦賣國賊,活著的人應該繼承烈士之志,言之沉痛,聞者涕泣。6月16日,許德珩作為北京代表在全國學聯(lián)大會上講話,要求外爭國權,內(nèi)懲國賊,如果不除惡務盡,即便有華盛頓這類人物出現(xiàn)也無法有所改變,學界青年應團結(jié)一致,以民主、科學精神正人心、敦風俗,改造社會,實現(xiàn)救國救民的本心。之后,他當選為《全國學聯(lián)日刊》主編。
許德珩對五四運動情感深厚,屢屢撰文憶當年,如40年代刊發(fā)的《“五四運動”的回憶與感念》《“五四”29周年》。前文談到最讓作者無法忘懷的是學生“刻苦的純潔的精神”、“誠摯的俠義精神”、“自覺的向上的精神”,“這精神表現(xiàn)于對民族的信心和對學術的興趣兩方面,成為當日社會上一種活力”。他期許青年不是追逐時代,而要創(chuàng)造時代。此文作于抗戰(zhàn)時期,顯露出深沉的焦灼感。后文談到五四運動快30年了,但中國學生、教育界和人民仍承受著苦難和折磨,皆因“五四”所代表的“學生那種團結(jié)互愛,勇于擔當?shù)木瘛薄跋壬鷤儾晃窂姳?,愛護青年的精神”未能得到闡揚。而團結(jié)就是力量,“學生們的團結(jié),師生間的團結(jié),學生與社會的團結(jié),以群眾的力量,制壓暴力,不犧牲少數(shù)人,這種精神是值得紀念的”。此文作于解放戰(zhàn)爭時期,明顯隱含對現(xiàn)實政治的譏刺。至晚年,許德珩在回憶錄大篇幅地敘寫了五四運動爆發(fā)的原因、經(jīng)過、結(jié)果,蔡元培等和北洋政府的反應,以及自己和同學如何組織、參與運動。
1919年初,段錫朋隨傅斯年、羅家倫等發(fā)起成立新潮社,并在《新潮》雜志鼓吹新文化。而在日常學習、行事中,他推崇陳蕃、李膺的風骨,歐陽修的道德文章。5月3日晚,他主持了上街游行預備會議,并被推舉為次日天安門集會的大會主席。5月5日,京畿警備總司令段芝貴派人到北大警告學生,段錫朋挺身抗辯,表示學生不怕恐嚇和壓迫,決心再接再厲干下去。據(jù)羅家倫回憶,段錫朋以沉毅、勇敢而熱忱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學生們面前,用言論、主張、氣慨征服現(xiàn)場,成為大家心悅誠服的領導者,被叫做“我們的段總理”。不久,段錫朋作為北京學生代表到上海參加全國學聯(lián)大會,并當選為會長,策劃領導了此后的系列學生運動。1926年,段錫朋撰有《五四運動紀念感言》,他在簡單地評價五四運動后指出:“革命是無止境,亦不是限于一方面的,就是所謂政治革命當中還得要道德革命、思想革命,經(jīng)濟的組織尤其是要注意的,不然政治的革命是沒有多大意義的。歷史對于國民革命不過是初開端發(fā)首,未來的工作不是一椿容易簡單的,不是短時期能實現(xiàn)的,要隨時隨地的注意,要隨時隨地的努力,五四運動的精神,犧牲奮斗,國民革命的精神,亦要犧牲奮斗?!贝宋穆?lián)系現(xiàn)實有感而發(fā),以為革命應該是全方位的、深度的,而五四運動可以為此提供精神源泉。
張國燾也是五四時期的積極分子,他與許德珩提議邀約、集合北京各校學生舉行示威游行。5月3日晚,千余名北大和其他各校熱心學生參會。張國燾登臺發(fā)言,陳述主張,博得滿堂喝彩。次日,北大學生集合準備出發(fā)時,蔡元培出來勸止,張國燾與幾名同學連請帶推將他擁走。北京學生聯(lián)合會成立之初,張國燾擔任講演部長(后任主席),負責演講,組織民眾團體和發(fā)行傳單報刊。他經(jīng)常帶領講演團成員活躍于街道、車站和鎮(zhèn)集宣揚愛國反日,因與警察沖突被捕,在各界聲援下得以釋放。至滬參加全國學聯(lián)活動時,他見上海學生講演風不盛,即加以引導,以實踐“到民間去”的理想。他對五四運動有過評說:“如果我們更廣泛地理解到中國多年受屈辱的經(jīng)歷和當時的處境,那么我們將更能認識五四運動的重要性。五四運動為歐戰(zhàn)和日本侵略所誘發(fā),直接受新文化運動的滋潤;在內(nèi)政上表示了人民的力量,在外交上表示了中國的意志,使舉世開始認識中國的民意不可輕侮。這一青年運動能夠擺脫過去中國政治惡習的束縛,以嶄新的姿態(tài)、近代的思想、通俗易懂的語言文字、有效的組織方法,發(fā)揮了它的巨大作用。這是時代的進步,也是中國覺醒的標志?!痹诖饲昂?,他的思想有了質(zhì)的飛躍,開始系統(tǒng)研究馬克思主義。這與李大釗有莫大的干系,他們在運動中由師生變?yōu)橐鈿庀嗤?、并肩作?zhàn)的同道,在商討救國路徑時達成了共識。1921年,張國燾前往上海,與陳獨秀商討,最終促成了中國共產(chǎn)黨的建立。
當時在清華就讀的“安福三才子”羅隆基、王造時和彭文應均參與了五四運動。羅隆基是清華的學生領袖,領導才華、論辯能力出眾,李大釗譽之為“把清華園掀翻了的江西粗布土衣學生”,梁實秋稱他為“這一段時期學生領導人之最杰出者”。他對新文化興趣濃厚,常聽陳獨秀演說,1919年2月還在《新青年》刊發(fā)揭露北洋政府媚態(tài)的文章。5月4日乃清華建校八周年紀念日,學生都在招待來賓,傍晚時分聽到示威游行的消息,羅隆基直奔北大與同志者聯(lián)絡。據(jù)王造時回憶,“羅隆基與同學何浩若得到城內(nèi)各校學生舉行示威,火燒了趙家樓、學生多人被捕的消息后,天時已快到黃昏,但他們還是趕進城里進一步打聽詳細的情形。當知道各校為設法營救被捕的同學,決定一致罷課之后,即連夜趕回學校,次日緊急開會,決定與城內(nèi)各校取一致行動。羅隆基以學生領袖的身份,走在示威游行隊伍的最前列,成為一名勇敢的‘五四戰(zhàn)士。從此,羅隆基積極投身學生的愛國運動,擔任過清華學生會主席,與聞一多等出席在上海召開的全國學生聯(lián)合會,并擔任《清華周刊》編輯和集稿人”。
5月4日晚,王造時接到羅隆基電話,獲悉示威游行的情況,隨即到食堂散布,引得熱烈回應。次日,他以中等二年級級長的身份列會清華級長和各社團領袖會議。與會者表示要與北京各校學生一致行動。清華學生代表團成立后,王造時負責組織和參加進城演說,編寫傳單。6月3日,清華學生代表團派出百余人進城演講,近三分之一人被抓。王造時次日主動請纓,穿上童子軍服,帶上牙刷、毛巾和馬甲等,與同學們做好坐牢的準備。當日一千多名學生被抓,經(jīng)過抗爭及各界支持,8日才恢復自由。不久,他又作為清華消夏團成員參與“八二七”請愿。同時他在《清華周刊》等刊物發(fā)表文章,搖旗吶喊。五四運動對王造時的影響是顯著的,早年經(jīng)歷鍛造的為國為民的正義感為后來的“七君子事件”埋下伏筆。他選擇政治學專業(yè),熱衷于解決社會問題也是這種思考的延續(xù)。1943年,他刊文指出為了打倒侵略成性的法西斯主義,加強國防、建國的需要,必須重提“民主政治和科學”,尤其要打倒在“賽先生”周圍虎視眈眈的敵人,“這位賽先生凡事都要問個所以然,‘是什么‘為什么‘怎么樣,總是在他腦筋里盤旋?!l(fā)生問題‘認識問題‘解決問題是它處理問題的態(tài)度。因此特別在中國,它容易被‘命運‘迷信‘頑固‘武斷‘籠統(tǒng)五大敵人所圍攻、殲滅。再后不妨再說一句,我們?nèi)绻獨g迎它擁護它,必須打倒它的敵人”。無疑,此文仍是五四精神的延續(xù)或重提,也是他回到原點思考問題之所得。
令人感慨的是,有贛籍學子為此付出了生命。吉水徐日哲同王造時等積極上街演講,在5月16日接連演講數(shù)場,汗流浹背、又饑又渴,到茶鋪喝茶時因過于疲乏睡著了,返校后發(fā)燒,數(shù)日即與世長辭。
“五四”之火點燃后,在江蘇宜興任家庭教師的鄒韜奮回到上海,參與《學生聯(lián)合會日刊》的編輯工作,其思考和寫作有鮮明的新文化痕跡,在向舊思想、舊道德、舊觀念展開激烈的批判上屢有大作。他關注青年問題,呼吁青年堅持奮斗的精神,向腐敗惡習宣戰(zhàn);而社會腐敗的根源是儒學倫理道德觀維護下的封建家庭關系,它導致了彼此倚賴關系的形成和自立精神、獨立意志的喪失,只有力倡家庭革命才能健全國民。在他筆下,新時代的“新人物”英俊有為、體魄堅強,且有“忠懇直摯之熱誠,百折不回之毅力,與己身之腐敗惡習奮斗,與社會之腐敗惡習奮斗,與家庭之腐敗惡習奮斗,不受前人種種腐敗陳言所羈縻,不受現(xiàn)在種種腐敗環(huán)境所誘惑”他們依靠強大的人格魅力和改造世界的動力影響一個個家庭。而改造家庭是改造中國社會“極緊要的事情”,改造家庭一定要斷絕根源,破除兩大觀念:“組織家庭是父母娶媳婦,不是自己娶妻子”;“組織家庭是替祖宗傳后”。只有擺脫類似觀念的束縛,才有健全的家庭與社會。他關注婦女解放,指出在舊中國的傳統(tǒng)大家庭中女子命運悲慘,舊禮教、惡風俗侵蝕著她們的身體和精神,成為封建禮教的犧牲品,而婦女解放程度是衡量社會普遍解放的天然尺度。解放的途徑就是接受教育、自強自立,最終完成經(jīng)濟上的解放和人格上的解放。這既要求社會全面開放,讓她們擁有屬于自己的職業(yè),獲得平等的就業(yè)機會,也要求倡導性別平等的意識,讓她們獲得教育機會以及提供參與社會活動的途徑??v觀之,鄒韜奮深受五四思潮的影響,如其所論:“思潮愈高之時代,即懷疑愈甚之時代。思潮絕巔之時代,即懷疑極峰之時代。思潮之消長,與懷疑之程度,蓋若輔車相依,不能分離。故當思潮絕盛之時,新理趨勢,有如澎湃。一切舊制度,舊學說,舊風俗,以及其他等等,無一不在重新估值之列?!边@是對五四核心理論“重估傳統(tǒng)的價值”的直接回應。
京滬以外,散落他地的贛籍學人也始終關注這場偉大的運動。楊杏佛留美時就與胡適有過關于新舊文學的爭論,其白話詩也得過胡適好評,以為遠勝南社名士詩,是一種文學的實地試驗。楊杏佛對胡適的新文學論調(diào)頗為重視,曾致函與柳亞子談論。按胡適所言,他初提白話詩時遭友人反對,不斷試驗后,《黃蝴蝶》《嘗試》等作品得到任鴻雋、楊杏佛等稱許,“反對之力漸消”,如果無任、楊等友人的助力定無《去國集》《嘗試集》。無疑,正是與友人的切磋、琢磨讓他逐漸建構(gòu)起了新的文學觀。作為熱烈的愛國者,楊杏佛早年就極關注中日關系,譯有《日本在中國之勢力》,呼吁警惕日本的狼子野心。運動爆發(fā)時,他在漢冶萍公司漢陽鐵廠任職,多次在日記談及此情,如5月5日,“聞人言,北京學生為吾國在和會之收回青島案失敗大憤,聚眾示威,毆斃章宗祥,(焚)曹汝霖宅。余閱上?!渡陥蟆罚形摧d新聞,聞之疑信參半”。9日,“今日見報,于京事言之極詳,閱之憤極。忽念武漢團體何于此事噤如寒蟬,以詢?nèi)?,則王督軍壓制之功也。因念武漢有歐美同學會,既以先覺自負,于此事似不可亦隨波不語,乃往見郭伯良君及吳任之廠長,以此意告,吳為同學會副會長,允召職員會議此事。未幾,電話告余,云會中職員多不以吾意為然,惟果大學將實行解散,必將電往北京”。湖北督軍王占元令武漢各校禁止一切集會,并在武漢三鎮(zhèn)加強警戒。而楊杏佛希望各界有所表示,故對湖北歐美同學會的不作為頗感失望。
五四運動期問,陳寅恪在美留學,相交者為吳宓、梅光迪、湯用彤等,他們持文化守成主義觀念,對陳獨秀、胡適引領的新文化運動頗有微詞。陳寅恪并未正面批判新文化,而是在論述中自覺不自覺發(fā)表不同的看法,這與他堅持的“平生為不古不今之學,思想囿于咸豐同治之世,議論近乎湘鄉(xiāng)南皮之間”的學術理念深相契合。張之洞倡導的“中體西用”說被他改造并堅守,這種中國文化本位立場所認可的現(xiàn)代文化建設方案就是“必須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國民族之地位”。胡適以或進步或落后的單元模式討論文化的功能,認為文化的命運最終表現(xiàn)為取代他者或被他者取代,文化總是朝著某個特定的方向前行;而陳寅恪更傾向于新舊融通、前后相鑒的范式,即文化前行時又自然融入、吸納過去可供運用的元素。這種理性的表達雖然在當時被掩蓋,甚至遭到批判,但對新文化運動起到的反觀、鏡鑒的作用是不容忽視的。
二、五四運動的蔓延與新文化入贛
由于社會風氣的轉(zhuǎn)移,全國學聯(lián)的引導,以及地方知識青年的覺醒,五四運動甫發(fā)即經(jīng)由高效的現(xiàn)代傳媒傳遍全國,各地學生、商人和工人迅速自覺地融入時代洪爐,無政府主義、社會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等新鮮學說和新文學觀也借此順利地傳播開來,更普泛地進入地方知識青年的視野。
1.五四運動的區(qū)域化蔓延
五四運動蔓延至贛后主要波及了九江、南昌等地。據(jù)資料記載,江西各界最早呼應五四運動是在5月6日,九江各校師生奔走相告,贊同聲援北京學生。5月7日,南昌全市中等以上學校學生代表在百花洲沈公祠開會,決定組織游行禱告團和學生自治會,并向地方當局請愿聲援學生運動。社會各界均以學生的舉動純?yōu)閻蹏鵁岢浪ぐl(fā),紛紛電請政府曲為原諒。江西總商會商議致電北京“請勿摧殘此可貴之民氣”,并與省教育會會同拍電,主張先釋放被捕學生,力爭山東問題不讓步。5月10日,南昌各校學生分赴百花洲蘇公圃自由集議,急電北京大總統(tǒng)、國務總理、各部總長以圖救濟:“務懇急電陸專使據(jù)理力爭,萬勿簽字,并請廢除中日前后密約,一灑奇恥。曹章賣國,舉國嘩恨,北京學生,迫于義憤,致有本月四日之舉?!倍馍⒋髮W或處置學生,會寒了人心,應迅速釋放。
5月12日上午,南昌各大中學校學生3000余人整隊前往皇殿側(cè)公共體育場集會。會上重倡了“內(nèi)懲國賊、外抗強權”“取消二十一條不平等條約”等要求。代表丁偉、鐘祥鸞聲淚俱下,聞者動容。隨即組織了游行警告團,據(jù)報載:“是日,各校學生指定公共體育場為集合地點,以路途最遠之農(nóng)業(yè)專門學校學生于午前十一時首先整隊蒞止。于是第一中學全體學生即行排隊出場,列于農(nóng)校之旁,余如第一、心遠各中學,第一師范、公立私立豫章各法政學校、豫章中校、第一師范附設之童子軍、豫章監(jiān)獄、青年會、兩等、模范、新建高等、第一區(qū)第一國民小學校全體學生均次第趕到,至各區(qū)小學亦有代表到場,各校校長及管教員等亦多隨隊前往,約共三千余人,至一句鐘始行出發(fā),軍樂前導。每一學生執(zhí)白布或白紙旗一面,所書字樣多系‘救國討賊等各字樣。惟前導之農(nóng)業(yè)專門學校及法政學校用白旗書聯(lián)語數(shù)副,白體育場集合出發(fā),游行散歸校時,已鐘鳴四句矣?!苯鞯胤杰娬L官對此予以支持,督軍陳光遠、省長戚揚聯(lián)同函電:
北京大總統(tǒng)、國務總理鈞鑒、外交部鑒;頃據(jù)學界全體來署聲稱,德恃強權,迫租青島,全國痛憤,隱忍積年。此次列強仗義興師,以仁除暴,原為伸張公理,主持人道。我國悉索敝賦,參加歐戰(zhàn),不惜國內(nèi)一切犧牲,勉隨各國之后者,亦冀國際平等,積抑獲伸。幸大戰(zhàn)結(jié)束,和會告成,歸返侵地,同保主權。德人占我青島,當然應直接交還。乃和會竟曲徇日本無端之要求,不容納我代表之意見,蔑視我主權,宰割我疆土,直等中國于無物,列強所主公理,此豈謂得其平?國可亡而青島不能讓,民可殺而主權不能失,應請切電我國代表堅持前議,請和會將青島交還中國,若公理滅絕,強權橫行,惟有嚴拒簽字,另籌辦法。國權所在,即民命所托,雖涂肝碎腦,有所弗顧。外交變幻,國事危急,全賴士氣民心,以為政府后盾。都中學生,本其忠憤之志,發(fā)為激昂之行,竟被政府逮捕,其情實堪深憫,擬懇曲予矜宥,勿過摧殘,以保方剛之士氣,而固垂死之人心等情,一再環(huán)懇前來,理合據(jù)情電陳,伏乞鑒察。
九江教育界的愛國運動也迅速鋪開,九江縣教育會、南偉烈大學校、第六師范學校等聯(lián)電北京要求寬宥學生,如加以嚴懲則民怨無處宣泄,“正本清源,欲使人民無激烈之舉動,當先使人民無痛心之事,不然人心未死,國中學生亦豈可盡得捕而殺之耶?懇即令警廳將捕去各學生開釋,并乞?qū)k婈懯箤τ谇鄭u問題據(jù)理力爭,萬勿簽字,以全國權”。商界的配合也非常及時,提倡國貨之議方起,九江街上12日下午即不通行日本銀行的紙幣了。九江臺灣銀行(日資)遭到重擊,民眾拒絕使用該行貨幣,咸往兌現(xiàn),迫使銀行急從他行或錢莊代辦,導致南昌、九江市面現(xiàn)洋緊張。
就在此時,江西省議員白行秘密加薪,議長、議員、課長等均漲兩倍之多,總計每年增加16萬余元。這種白行肥私的行為遭到各界反對,民眾異常憤恨,特電省長戚揚批評議員當此民族危亡之際,“不思力圖補救,竟擅議裁減教育、實業(yè)等項經(jīng)費以厚自給”,“喪盡天良,置國利民福于不問”,要求嚴行拒絕。5月27日,學界開會討論辦法,推舉熊育錫為臨時主席。他登臺報告,主張呈請軍政長官取消提案,并公舉代表、公團與公民會。程蘭湘提出仿效北京學生痛毆曹、章之法,積聚民氣以對付寡廉鮮恥的議員。29日,各界代表、各公團發(fā)起人、九江旅省商業(yè)公團代表、旅省各縣同鄉(xiāng)會代表等三百余人齊集沈公祠召開籌備大會,研究解決方法,決定舉行公民大會。31日,各界代表再集沈公祠召開公民大會,反對加薪。會后,部分代表赴省政府請愿,部分代表到省議會要求撤消加薪案,遭人毆打。一眾代表蜂擁而入,展開肉搏,趕跑了議員,砸爛了議會,將代表被打事實書于旗幟,到處傳播。省議會惡人先告狀,致電北京政府要求嚴懲肇事者,又誣蔑學生,對教育廳施壓。幾日后,迫于社會壓力,議員加薪案最終被取消。
山東問題始終未能解決,北京學生救國團上街游行演說又被逮捕拘禁,導致京津滬學生集體罷課,江西省學生聯(lián)合會于6月4日召開全體大會,計劃與京滬學界一致行動。6月6日,江西學生聯(lián)合會決定在公共體育場舉行宣誓,但在5日召開預備會時即遭彈壓。學生公推邵祖平等晉謁督軍,無果。軍政長官發(fā)表布告稱,江西為戒嚴區(qū),治安尤其重要,如有聚會演說者即著軍警嚴行制止,有不服制止或蠱惑人心者則依法逮捕。各校學生推選代表至都督府陳情,提出發(fā)行白話周刊、組建十人演講團和指定開會地點等要求,均遭拒絕。
長江各埠為支持學生運動而罷市的消息傳至九江,引起震動,熱心商家分發(fā)傳單,稱“莘莘學子不惜犧牲光陰、性命奔走呼號”,“凡我國民均應激發(fā)天良為之后盾”,請與蘇、寧、滬行動一致。6月12日,九江商界頂著壓力全城罷市,如有違約眾議公問。商會辜副會長強行要求開市,被飽以老拳,辜氏引來軍警,學生立刻列隊支援;知事袁某強迫店家開門,被工人痛擊。連續(xù)數(shù)日,學生手持“商界萬歲”“抵制日貨,堅持到底”等標語結(jié)隊游行,分段站崗、各處演說,與商人、工人共同維護秩序。各界拒絕為日人服務,亦不向其銷售物品,導致駐潯日本領事致函潯陽道尹以示不滿,指出不僅讓日人生活不便,也影響兩國邦交;并聲言若不積極保護日人,將派遣兵艦抵潯?;顒映掷m(xù)了近半個月,學生到處查處日貨,打擊不聽勸阻、繼續(xù)販賣日貨的奸商。他們晝夜輪班到碼頭、貨棧巡查,凡查出日貨概予沒收,報請警察廳會同商會備案,游行示眾后予于焚燒。各界各階層也積極籌辦國貨維持會、國貨銀行和國貨工場等,以促進本省民族工商業(yè)的發(fā)展。江西學生聯(lián)合會主張全省三萬余學生每人捐助一元開辦一個大工廠,對國貨加以改良仿造。與商會協(xié)商后,商會提出每家商號捐助兩元,有條件的董事或大商人捐助百元,則事可辦成。
隨著運動的推進,各界聯(lián)合愈密,女性也積極參與,起初她們計劃加入江西學生聯(lián)合會,因覺得不便而放棄。6月16日,以提倡國貨為宗旨的江西女界聯(lián)合會欲舉行成立大會,遭到制止,參與者辯解該會成立目的在于聯(lián)絡感情、勸用國貨,政府無干涉的必要。到會者150余人,發(fā)言人一再強調(diào)不干預政治、不妨礙治安,主張從事實業(yè)、創(chuàng)辦工廠,以免利權外溢,為日貨所牽制,女性也能從中自謀衣食。不久,她們又成立了提倡國貨會,借助各種渠道參與社會事務。
江西五四運動的觸角甚廣,延伸到多個領域,如救濟南潯鐵路事件。南潯鐵路公司成立以來經(jīng)營不善,主局者貪贓枉法、中飽私囊,以致入不敷出,先后向日本興業(yè)會社和九江臺灣銀行貸款750萬元(國幣約300萬元),合約規(guī)定如到期不還,鐵路即歸日本代管。6月10日,省婦幼醫(yī)院院長康成女士召集各界開救濟南潯鐵路會,上呈省議會后決定將鐵路收歸省有,因資金龐大,擬發(fā)行鐵路公債票和鐵路獎券籌資。之后,又召開了救濟南潯鐵路籌備會第一次臨時職員會等系列會議。由紳、商、學界共同主持的各種救濟活動在全省范圍內(nèi)展開,持續(xù)了年余。又如米禁事件。九江白開放米禁后,部分米商專事販運出口,導致本地米價驟增,并有缺市之憂,九江自治籌備處、教育會等特呈請潯陽道尹暫行禁止出口。九江全城罷市之時,仍有人運糧出境,民眾強烈要求相關部門扣滯4萬多石米。經(jīng)江西總商會陳情,復弛米禁,連日出米超1萬石。為防止被破壞,有司還安排陸軍站崗。見米價飆升,學生抗議活動再起,陳光遠施以高壓,取締學生活動,禁止學生聚會,查封江西學生聯(lián)合會,導致學生全體罷課,掀起退學風潮。社會各界反響強烈,陳光遠被迫答應有條件開弛米禁,由省議會擔保實施。
7月份后,隨著中國代表拒絕簽字塵埃落定,由五四運動牽發(fā)的江西各類愛國活動逐漸平緩下來,但仍有籌備并召開國民大會,彈劾省長戚揚無作為、任人唯親,成立江西各界聯(lián)合會等活動。大體上,江西的五四愛國運動緊隨國內(nèi)局勢波動,江西各界與全國各界同呼吸、共命運,積極努力參與建構(gòu)更理想的國家和社會形態(tài)。同時因存在某些特殊的區(qū)域問題,又表現(xiàn)出與眾不同的地方特色,但追求民主、反帝反封建和復興民族的精神內(nèi)核始終是一致的。
2.地方知識青年與新文化入贛
五四運動推促了江西本土學子的個性解放,一批具有新思想、新理念的青年亟欲尋求有效的理論和道路。在運動后期,江西的新文化活動蓬勃發(fā)展,化作無政府主義、馬克思主義等思潮的角逐場;而后者逐步占據(jù)主動,成為傳播亮點。
在江西省立吉安第七師范學校就讀的王禮錫感受到了新文化運動的輻射力,開始接觸新知識、新理論。他和同學常利用課余時間縱談時事,討論各地出版的新書刊,交流學習心得。他最愛讀《新青年》上李大釗、陳獨秀、胡適、魯迅等人的文章,對“德先生”和“賽先生”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在透徹理解的基礎上以深入淺出的語言、滔若懸河的口才,到處鼓吹傳播。在運動中,他身先士卒,勇立潮頭,一度成為吉安青年學生中的風云人物,為當局所忌恨。不久,王禮錫就因反對學校、領導學潮被開除,當?shù)貙W生與開明人士怒而聯(lián)名向省教育廳提出抗議。上級為了緩解矛盾撤銷了原校長,王禮錫也轉(zhuǎn)到省立撫州第三師范學校繼續(xù)學業(yè)。這場運動改變了他的人生路徑,也影響了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據(jù)其自述:
在文學方面,我便拼命地從事于新體詩的創(chuàng)作。那時對于詩體有兩個迷夢在追逐。一方面覺得新的詩體就在詩的形式上已經(jīng)夠供給許多天才加入以許多新的創(chuàng)作的成分,因為它是正在被創(chuàng)造中的體裁。一方面覺得許多新的事物與思想竄入這時代,如果是一個天才定能給數(shù)千年建筑起來的詩體注入以驚人的奇觀,好像前人所沒有感到的資本主義社會的感傷,都市的描寫,和偉大的史詩,都可以為注入舊體的新成分。……為了以上的思想,所以我那時不能專一于一體,有時寫寫新體詩,有時寫寫舊體,有時寫寫詞。Ⅲ
五四運動爆發(fā)時,在南昌二中求學的袁玉冰被推舉為代表進入南昌學生聯(lián)合會,引領本校學生活動。據(jù)黃野蘿、徐先兆回憶,那時他們從古老思想的迷夢中驚醒,《新青年》雜志讓他們認可了文學革命的主張,并采用白話文主編學校???,引起議論紛紛。李大釗的論述讓袁玉冰對社會主義頓生興趣,他組織成立了江西首個進步團體“鄱陽湖社”(后改名“改造社”),試圖討論現(xiàn)實、改造社會。他制定了八條社規(guī),主張積極地破壞不良的社會制度;社員只能信仰主義,絕不信仰宗教;對于民主革命的政黨,只能援助不能加入;社員必須有體力勞動或精神勞動方面的正當職業(yè);社員不得成為資本家的助手;社員生活須平民化;社員無嫖賭煙酒之類的不良嗜好;社員須對馬克思學說、社會學、外國語或世界語有所研究。他還擔任社團雜志《新江西》的主編,開辟介紹進步書刊專欄,批量轉(zhuǎn)載介紹宣傳馬克思主義的書刊。結(jié)識李大釗、成為北大學生后,他得以聆聽李氏主講的“唯物史觀”等課程,并經(jīng)其介紹入黨。他改設“改造社”總社于北京,在多地建分社,擴大了馬克思主義宣傳的隊伍。他創(chuàng)辦的《紅燈》停刊后于1927年復刊,他指出雜志仍是革命的,新使命就是竭盡所能為江西青年提供革命的理論,指導革命行動。惜乎不久,他即慷慨就義了。
雖然據(jù)方志敏回憶,《新江西》雜志“各種問題都無中心的談,在江西影響不大”,但其先導意義卻不容忽視,從中能見出這批先行者的思考和各種思潮的碰撞。袁玉冰在《本刊宣言》表明發(fā)行刊物就是改造社會的一種方法,要改造社會就從改造江西開始,并提出三項主張:發(fā)展“德謨克拉西”的真精神,打破一切威權和階級制度,尤其是軍閥對平民、資本家對勞動者、男人對女子造成的不平等;勞工神圣,要使他們有覺悟,變得主動,引導他們走向光明之路;整個社會缺乏真正的是非判斷,只有對一切現(xiàn)象作嚴格公正的批評才能尋出真理。最終目的是使黑暗的舊江西變得光明,造出新江西才有新希望。雜志刊載了大量揭露社會陰暗現(xiàn)實,反映大眾悲苦生活,譏諷封建愚昧家庭、包辦婚姻的罪惡,抨擊教育制度腐化墮落的文章,表現(xiàn)出強烈的介入和干預意識。
袁玉冰在《新江西》《紅燈》和《中國青年》等刊物刊布了60余篇文章,計有游記、自傳、書信、采訪、小說、譯文和書目等,從婚戀、愛情、家庭,青年,工人,言論、出版,讀書,修身處事,思想教育和社會改造等角度廣泛探討了各種社會問題,主張革命。他參與了當時的思潮論戰(zhàn),因此其論述往往具有指向性,如《這是中國人的自由之路嗎?》即針對英國哲學家羅素。1920年,羅素至中國講學,其非議俄國道路、否定武力革命、側(cè)重教育和實業(yè)等觀點影響了包括江西青年在內(nèi)的全國學子。袁玉冰從日本社會主義學者山川均稱羅素為“小紳士閥的哲學者”談起,譏諷他雖著有《到自由之路》一書,“不但沒有把自由的‘路告訴我們,就是他自己也不曾想知道什么是到自由的‘路。他將要去北京時所講‘中國人到自由之路,不但如山川均所說他叫我們‘走投無路,簡直是叫我們‘南轅北轍呢。我們?nèi)羰钦账付ǖ穆飞先?,真是有‘千古恨的危險呢!”他批駁羅素的矛盾與錯誤在于:第一,愛國心。羅素看重的國家不過是有產(chǎn)階級的私有品,“愛國心是專用來維護第三階級以上的利益的”,這些少數(shù)支配階級為滿足自己的野心,要么發(fā)動戰(zhàn)爭,給普通士兵及其親人帶來無盡的痛苦;要么辦警察、招軍隊壓制平民,即資本主義國家不屬于勞動者,是充滿罪惡的,自然不必有所謂的愛國心。而羅素指出中國人最缺愛國心,難免引得資本家擁護,歡天喜地鼓吹資本主義了。第二,政治革命。羅素的政治革命主張無法解決中國的現(xiàn)實問題,因為難以除惡務盡,且新人迅即會被萬惡的政治所同化,只有社會主義倡導的方式才能真正催動社會有機體的變化。作者駁斥羅素提供的中國道路,或改革中國的實現(xiàn)方式是“大錯特錯的”,如果遵其建議必然誤入歧途,蹈西洋人的覆轍,走西洋人走過的舊路,有覺悟的中國人當然不會答應。憎“袁玉冰認可的未來之路是俄國革命道路,目的是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
隨著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傳播,五四思潮出現(xiàn)分化之勢,胡適的思考遭到李大釗的反駁后又為后輩學子所質(zhì)疑。1920年11月,杜威至南昌演講,受實驗主義影響的江西學子撰文支持其觀點。其中就包括改造社成員,認為有些大談特談,自命忠實于某種主義的人人云亦云,不過是主義的奴隸,任何一種主張或主張的改變皆是從一種復雜的實驗,或受了另一種大的刺激而生發(fā)的;這種空談只能是不三不四、無的放矢的。這種論調(diào)即胡適所指空談主義沒有什么好處,“我們不去實地研究我們現(xiàn)在的社會需要,單會高談某某主義,好比醫(yī)生單記得許多湯頭歌訣、不去研究病人的癥侯,如何能有用呢”的延續(xù)。袁玉冰則提醒彷徨歧路、不知東南西北的青年若無主義的信仰是危險的,實行社會主義的重要條件之一就是多數(shù)勞動者談社會主義,信仰社會主義,而指望未受過高深教育,一天勞動到晚的勞動者閱讀《資本論》是不現(xiàn)實的;閱讀書本固然重要,但并非只有讀過此書才有資格談社會主義,“那班談馬克司主義的青年,雖然沒有深刻的研究,我們也應該原諒他們。只要問他談得對不對,如果談的是真正的馬克司主義,不但《資本論》,連《共產(chǎn)黨宣言》沒有讀過也不要緊,否則就是把《資本論》如蒙童對于《三字經(jīng)》《百家姓》一樣地讀得爛熟,可以背誦起來,也不免為馬克司的罪人”。在《敬告青年》中,他再次點明進行社會革命最適當?shù)姆椒ā爸挥旭R克司派的社會主義”,“因為馬克司派的社會主義是科學的社會主義”,青年“不能沒有主義的信仰”,要為主義奮斗、犧牲,成為社會改造運動的fighter。
袁玉冰也有敘寫革命者特殊生活的文學作品。短篇小說《一個槍決犯》描寫了革命者安斯清晨被傳去槍決時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他在法官面前控訴經(jīng)濟、法律和種種殘酷暴力的壓迫,讓他覺得人生毫無意義,沒有一點留戀,早想自殺;而聽人說自殺是人類的罪惡后遂放棄,從而由厭世而革命,因革命而認識馬克思,為馬克思而宣傳共產(chǎn)主義,為共產(chǎn)主義而被捕入獄,從而與死神親近,反是一件幸事。這種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人生體驗,使他表現(xiàn)出大無畏的精神。他接著向法官作了激昂的演講,抨擊了資本家的剝削本質(zhì)、知識階級的虛偽名目和吃人血肉的有槍武人,認為由他們組成的特權階級用種種暴力壓迫無產(chǎn)階級、無槍階級和無知識階級,真是罪無可赦。他堅信自己的同志是屠殺不盡的,遲早會用大家的血湮滅特權者的巢穴,倒塌特權者的階級,消滅特權者的一切。他最后唱起了《國際歌》《剝開無政府主義者的偽裝》,在“世界無產(chǎn)階級聯(lián)合起來”“革命萬歲”的疾呼中倒下了,把生命獻給了革命事業(yè)。這篇1923年4月6日寫于南昌獄中的革命小說堪稱囚人文學或刑場文學的先聲,題材上令人熱血沸騰,文字上洗練剛直,洵為杰作。
作為“黑暗的憎惡者”和“光明的渴求者”,方志敏很早就表現(xiàn)出鮮明的叛逆性格,他在弋陽高小成立的“九區(qū)青年社”即以“鏟除人間不平,和惡勢力斗”為宗旨。1918年,北洋政府在“山東問題秘密換文”中承認日本的特權,導致全國掀起反對“二十一條”的愛國運動。方志敏與同學們行動起來,“對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企圖滅亡中國的橫暴,心里憤激到了極點,真愿與日本偕亡!學校里發(fā)起的抵制日貨、向群眾講演和示威游行,我都是忘餐廢寢的去做。為得立誓不用日貨,我曾將很不容易買來的幾種日貨用品,如臉盆、牙刷、金剛石牙粉等都打碎拋棄,情愿自己沒有得用”。多年后,在獄中寫作《可愛的中國》時,他詳細地記敘了幾百名學生懷著滿肚子憤恨齊聚會場,聲討“二十一條”,咒罵賣國賊,會后到處尋找日貨砸毀的情景?!拔逅摹睍r,他與邵式平等組織高小學生在縣城集會游行,發(fā)表抵制日貨的講演,考入省立甲種工業(yè)學校后他在南昌與各校學生一起查禁日貨,并開始閱讀《新青年》。他發(fā)起組織了學生自治會,要求改革校政,撤換飯桶教員,因揭露校長趙某貪污及校方弊端,領導驅(qū)趙風潮被開除。同時,他受袁玉冰影響加入“改造社”,研讀《共產(chǎn)黨宣言》等書籍。雖然后來屢遭挫折,方志敏始終致力于馬克思主義傳播和黨團建設工作。
方志敏早年也是文學青年,存有數(shù)種小說和詩歌,可見其思想軌跡,如短篇白話小說《私塾》,借鄉(xiāng)村私塾的教學場景描寫農(nóng)家子弟壓抑的學習生活。頑固的冬烘老師灌輸著愚昧落后的內(nèi)容,并隨意侮辱、打罵學生,不禁令學生感嘆讀書如在監(jiān)牢受折磨,遠不如放??鞓贰W詈蟮膱鼍岸ǜ裨趯W生黃瘦、憂愁的臉上的兩條淚痕。小說為少年心性被拘禁而痛心,呼喚個性解放和教育模式的改革,暗蘊著堅定的反抗意識?!缎陆鳌冯s志第三期刊發(fā)了他的三種作品:四千余字的小說《狗兒的死》,它記述了富家子弟“狗兒”含著銀湯匙出生,倍得雙親溺愛,養(yǎng)尊處優(yōu);成人后生活腐化,染上煙癮,終致偷盜,活活氣死父母,匆忙地結(jié)束了墮落、毀滅、一事無成的一生。小說借“我”之口點出“富為萬惡之源”,終而提出一個重要的社會問題“如何使太富者小康,赤貧者不貧”讓讀者思考。作品暴露了舊制度、舊禮教的罪惡,以及普遍存在的社會不公。短詩《血肉》:“偉大壯麗的房屋/用什么建筑成功的呢/血呵肉呵。鋪了白布的餐桌上/擺著的大盤子小碟子里/是些什么呢/血呵肉呵。裝得重壓壓的鐵箱皮箱/里面是些什么呢/血呵肉呵?!彼鼊?chuàng)作于離滬時的吳淞輪次,抨擊了魔都上海所呈現(xiàn)的兩極分化的社會現(xiàn)實。長詩《快樂之神——以信代序》則感嘆自己22歲的年齡卻有著32歲的容顏:臉黃、皮皺和發(fā)白,更嚴重的是患有咯血癥,以致快樂之神遠離而去。幾經(jīng)跪求、泣訴,快樂之神哭才喪著臉現(xiàn)身,憂愁地說:“可憐的青年/我何嘗不愿親就你呢/只是在你周圍的地方/有許多許多兇狠狠的惡魔/正在張牙露齒地殺人吃人/看呀,遍地血肉模糊/聽呀,到處哭聲哀楚/我的膽子很小/我怕闖入你的悲慘的世界呀?!庇蛛S即隱滅,只余“我”放聲痛哭。詩歌批判了扭曲的生活、黑暗的社會對青年的擠壓和逼迫,營造出惶惑、感傷的氣息。就讀甲工時,方志敏還編、演過《一個私塾的怪現(xiàn)象》等現(xiàn)代話劇,或譏諷教育制度的黑腐,或抨擊舊式婚姻的變態(tài)。在這些作品中,方志敏承續(xù)了“五四”一代作家的體悟和思考,關注鄉(xiāng)村、關注貧富、關注自我,也關注青年人的心靈,而且文學技巧成熟,在創(chuàng)作水準上與某些作家相比亦不遑多讓。
三、五四運動的當代價值
五四運動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思想解放、社會動員運動,雖然遁入了歷史的煙塵,化成了空前的絕響,但其價值卻未湮滅,已經(jīng)作為思想、文化傳統(tǒng)融入了民族的精神和青年的血液之中,至今仍有強烈的現(xiàn)實指導意義。而作為五四運動重要組成部分的江西流脈至少蘊含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愛國情懷,“立足江西、放眼全國”的開通意識等富含當代性的重要價值。
愛國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理念之一,也是民族精神得以存續(xù)的基礎?!拔恼鹿?jié)義之邦”是江西白兩宋以來所獲得的高度評價,其問文豪、烈士先后輝映,不獨滿載省乘,在國史上亦占顯著篇幅,常能以地方特色形成時代異彩,以多數(shù)魁碩倡導朝野風氣。宋代胡銓、洪皓、文天祥、謝枋得等,明代姜日廣、萬元吉、楊廷麟等,皆是為民族大義不吝奉獻、犧牲小我之人。五四時期的江西學子同樣如此,他們?yōu)榱藝依?、民族尊嚴走上街頭,汲取先進觀念自我武裝的同時不忘啟蒙,以促成美好的社會,而商人、工人亦為此舍棄私利,以換取民族的自尊,各界聯(lián)合真正建構(gòu)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話語場。
白晚唐五代以來,江西產(chǎn)生了眾多名垂青史的大家,發(fā)生過不少名噪一時的學術辯論和思想交匯,在中國思想文化的轉(zhuǎn)型和前行上厥功至偉。但蝸處中部的贛人總被認作保守的典型、短視的代表,或排斥外來勢力,或拒絕外來思潮,不愿融入全國,遑論放眼世界,陷入邊緣化的文化心理難以自拔,導致進入近代后未能抓住機遇及時完成現(xiàn)代轉(zhuǎn)型。而五四運動前后的江西學子打破了過去的藩籬,做到了“立足江西,放眼全國”,與北京、上海以及全國其他地區(qū)的青年同頻共振,一起譜寫了思想解放和社會改革的華章,超越了地方性意識。當下,擺脫農(nóng)業(yè)思維、走出區(qū)域局限,放眼域外,仍是贛人必須竭力達成的心理期待。
顯然,五四運動及其附著的價值是一座精神富礦,不同的個體或群體均能從中汲取貼己的滋養(yǎng),自然也就始終值得后來者去挖掘、學習和賡傳。